半个时辰前,王清安一脸忧虑地回家告诉王正安——“林尚书不在家中啊,下了朝后,就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他家中管家呢?”王正安顺了顺花白的胡子,沉声问道。
王清安挠挠头:“林尚书独居,家中也没有管家仆从。”
王正安沉默片刻,敲了敲一边木桌,又抬眼看看泛黄的天色,在这一瞬间做了决定:“去公主府找。记得,指名说只要见林魏然。”
“祖父?”王清安迟疑着开口——先不论林魏然有没有在公主府,他们就这样指名道姓地上门找人,无异于把长公主的颜面放在脚下踩啊。
王正安缓缓坐下,阖眼挥挥手,声音变得疲惫,“去吧。谁都找不到他的话,那么必然是他自己故意隐匿行踪,不想让旁人知道。除了公主府,没有第二个地方。”
时辰拨回至夜色初上之际,林魏然踏出公主府的大门,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王清安低声道:“祖父告诉我的。林尚书,祖父在家等你,有要事与你相商。”
夜风早已吹散了先前公主府内的那点温馨平和。热意未消的夏夜中,夜风裹进了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微凉寒意。
林魏然回头望了眼红金交合的公主府大门,又看了眼形色焦虑的王清安,阖了阖眼,最终抬脚离开公主府。
王府,王正安已经在院内的椅上阖眼,仿佛睡着了。
但在王清安带着林魏然进门的那一刻,他也陡然睁眼,眼底一片清明。
“老师,”林魏然垂首问好,“有什么事吗?”
王正安看了看一边的王清安,挥挥手示意他先出去,等院内只剩师生二人时,他盯着林魏然,缓缓开口:“你还与长公主纠缠不清?”
这话仿佛是质问,但语气实在太过平静,三朝元老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林魏然沉默片刻,拱手淡道:“若王相找下官来,只为说这些私事,那么恕下官先行离开。”
王正安猛然拍桌:“私事?什么是私事,什么是公事,你分得清吗?”
“下官不是瞎子。”林魏然淡淡道,行了个礼转身就想离开。
王正安盯着他挺拔的背影,直到他的手即将推开院门,才缓缓开口——“王文辅死了。”
他眼角眉心的皱纹在这一瞬间变得非常深刻,声音也变得很沉
林魏然的脚步陡然僵在原地。
夏夜的风也忽然间变得很缓慢,院内寂静无声。
王正安缓缓站起,眼神幽深地盯着林魏然的背影:“他今日刚刚弹劾过你,失败后,一日不到,人已经死在家中。消息我暂时压下来了,但是藏不了多久。”
“王相今日找我来,”林魏然转身,嘴角扯开意味不明的弧度,“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今日在朝上与陛下一唱一和,配合得好,”王正安嘴角弯起细微的弧度,更显沧桑,“陛下显然是更信任你,所以我来找你。王文辅的死,总要有人负责,你在刑部,正是个好机会。”
“你想把王文辅的死安在长公主头上?”林魏然眼瞳变得幽黑,盯着王正安一字一字警告道,“这才是真正的罔顾律法,王相。”
“陛下,是长公主一手扶持上去的,”王正安坦然地回看着他,平静道,“但长公主背后的傅氏绝不可能就这样看着陛下亲政。这种表象的和平维持不了太久,不如早点掀了桌子,脱开一切桎梏。”
“我会找到真正的凶手。”林魏然收敛了笑意,阖了阖眼,又哑声唤了声——“老师。”
“是你教我要守礼守法,现在你却要告诉我这些在权力面前狗屁不如吗?”
王正安忽然走近,很轻地笑了一声,眼底也染上浑浊之色:“容时,你跟太子真的太像了。太子仁善念旧情,心存公正礼法——”
“但是他死了!”
王正安声音陡沉,伸手指了指院落一角的佛堂,“身为帝师,就有必须要尽的责任。天子年幼,公主强盛,朝纲不稳,迟早出事。”
“她若想要那个位置,四年前她就可以拿。”林魏然冷声反驳,“说到底,是你们疑心太盛。”
王正安利落地承认了:“我是疑心深重。因为我不能拿朝局去赌人心。”
“人是会变的容时,”王正安叹息一声,“四年前她不要,那四年后呢?她不想要权力,那傅氏呢?”
“临安长公主出身傅氏,是傅氏家主傅影的亲孙女,这是朝野皆知的事。”
云氏其实只是一个横在林魏然与杨灵允之间的假象。傅氏,才是他们真正难以触碰的高墙。
只是因为如今傅氏并没有什么动作,这堵高墙时隐时现,连林魏然有时都觉得这堵高墙其实并不存在。
但今夜王正安再次将这堵高墙明明白白地立了起来,告诉林魏然——墙就是墙,不是他们装聋作哑就能当作不存在的。
林魏然一点点捏紧了手,五指狠狠嵌进掌心。
王正安眼神扫过他泛白的骨节,语调平静地继续开口:“容时,今日你敢直言废举荐,广开科举,我就知道,你最后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我虽为一家之长,但我也支持你的废举荐,广科举的提议。但朝中还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大多都是长公主那边的人。”
院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过了许久,林魏然忽然冷笑出声:“王相,别把人当傻子。我是想推行科举制,但我决不会以权谋私。况且,朝中只要是世家出身的,哪个不反对我?别说得好像是长公主在背后授意针对我似的。”
王正安阖了阖眼,继续缓声道:“你当真以为长公主不会针对你?你当真觉得她最后会放权?你知不知道太子被困东宫的三年,长安城中有多少血……”
“我知道,”林魏然猛然打断了王正安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然后他抬眼盯着王正安那双饱经风霜的厉眼,神色微厉:“那又如何?旧事重提毫无意义。我只要知道她不会阻止我推行这条政令,足以。”
“那你可知朝中有多少傅氏子弟和门生是蒙阴入仕的?”
王正安仿佛瞬间苍老,幽幽叹息一声,继续道:“你这条政令下去,挡了傅氏的多少路?容时,两次朝堂巨变你都不在长安,你没有体会过长公主的手段,那是毫无底线的利用和算计。”
“容时,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老者沧桑的声音回荡在院中,王正安一脸的语重心长,似乎当真是在为林魏然考虑。
林魏然慢慢垂了眼睛,沉默下来。
杨灵允的算计,上元节那会他便已经彻底地体会过。在杨灵允布的局中,所有人都只是一枚棋子,不论情感,只论用处。但——
那又如何?
林魏然再次抬眼,眼底染上细微的讽意:“王相,没有长公主,慢慢熬死先帝,要熬到什么时候?没有长公主,三王之一或许已经先一步下手,夺了皇位。没有长公主,有我们这些太子党如今的东山再起吗?”
“天下人可以说她心狠手辣。”林魏然盯着王正安的眼睛,幽黑的眼眸中满是暗沉沉的晦色。
他一字一顿,缓慢开口,“但我们这些太子旧臣,无论你,还是我,都,没有,资格。”
王正安被他眼底隐约闪现的疯狂怔住了片刻——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这个向来公正温和的学生,原来身上也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疯劲儿。
他沉默许久,才沙哑着开口:“你是帝师。现在这样为长公主说话,是要改换门庭吗?”
此话若是被外人听见,无异于惊天炸雷。
但这院中只有师生二人。
所以林魏然神色未变,只合了眼眸,声音很轻:“我与陛下一样,为江山社稷,为天下百姓做事。”
王正安忽然从喉间溢出沙哑的低笑,彻底将话摆到了明面上:“话说得真好听。那我让你先下手为强,借王文辅之死削弱长公主势力,难道不是保社稷安稳?你为何不做?”
“我会查出真正的凶手。”林魏然对上那双带着嘲讽、不解、还有痛惜的眼睛,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也是我的职责。”
他的手再次按在了门上。
就在门即将被推开时,王正安沙哑沧桑的声音再次响起——
“张氏自缢了,容时。”王正安坐在椅上纹丝未动,阖上眼皮,语调平静得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王文辅不是长公主杀的,那么张氏呢?容时,你早已跟她不是一路人了。”
林魏然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老师,你有一点说错了。”
王正安的神色终于有了细微的意外,他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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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便对上林魏然平静无波的眼眸。
“你说我做事公正有底线。但我的底线是对我自己,不是对宣和。我不会拿我的做事风格对宣和有任何的要求。”
在王正安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林魏然扯了扯嘴角,忽然觉得自己鼻端仿佛传来了浓郁的桂花味,他轻轻笑一声,继续开口:“我只要她能好好活着。”
刺啦一声,椅子在地上被拖出刺耳的声音,王正安难得失态地瞪着她,喘着粗气:“她要谋反呢?你也要做个睁眼瞎吗?”
“她不会。”林魏然斩钉截铁道,“如今的安稳是靠宣和的半条命撑起来的,她不会再打破。”
王正安被林魏然陡然凌厉的气势怔住了,有片刻的失神。再回过神来时,林魏然已经离开了。
只剩他一人留在这空荡荡的院子中,寂静无声。
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杨灵允清脆的声音——“王师傅。”
还有杨灵允沉静的声音——“王相。”
……
纷纷杂杂的声音上涌,王正安忽然想起来,原来当初杨灵允也是他的学生。他也曾真挚地希望当初那个不受宠的临安公主能找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能过得好。
但在长久的时间中,这些早已模糊不清。他只记得杨灵允是临安长公主,是朝局中的一个极不稳定的因素,是他的对立方。
——
公主府内,杨言急匆匆来报——“公主,王文辅死了。”
杨灵允陡然明白过来——王清安为什么会来公主府找林魏然了。
王清安的背后是王正安,王正安疑心深重,对傅氏背后的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动作早已不满,所以想借王文辅之死让林魏然与她彻底划清距离。
杨灵允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却让一边的杨言愈发惊心,怀疑公主是不是被姓王的那些人给气疯了。
就在他摇摆不定着要不要开口说话时,杨灵允忽然合上卷宗,从秋千上站了起来,“还有多久宵禁?”
“半个时辰。”
杨灵允去了公主府的大门。钱其还在门口守着,见杨灵允出来连忙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杨灵允摆摆手:“出来看看。”
公主府坐落在王公贵族所属的坊市,又独占一条街,加之接近宵禁,路上只有零落的灰尘和叶片,糅杂着淡淡的月色。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杨灵允倚在门柱边上,盯着公主府前的街道,一言不发。
钱其终于忍不住了,在后边悄悄问杨言:“公主到底来看啥啊?”
杨言白他一眼,除了林太傅,还有谁?
但这种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所以他只能投给钱其一个自己琢磨的眼神。
钱其琢磨了好一会也没琢磨出什么,索性直接开口:“公主是不是在等谁啊?谁这么大架子,竟敢让公主等?”
这一连串的话太多,导致他没控制住音量,粗犷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门口。杨言连忙竖起食指示意他小点声。
但杨灵允显然是听见了,她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钱其:“这么好奇我在等谁吗?”
钱其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属下知错,公主恕罪。”
杨言在一边恨不得捂上他的嘴。
杨灵允又回头望了眼空荡荡的街道,直起身子,淡淡地笑了一声:“可惜了,你今夜是看不到答案。”
“他不会回来了,走吧。”
其实这是早晚的事,早一点晚一点并没有什么区别。杨灵允的神色非常平淡。
裙摆飘过公主府的门槛。公主府的大门却毫无动静,杨言跟钱其仿佛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等什么?我都说了他不会回来……”
杨灵允边说边回头,然后脚步瞬间僵在原地——
跟前几日一样,林魏然忽然就出现在她眼底,长身如玉,神色比夜色还要温柔三分。
“你……?”杨灵允少见地愣在了原地。
林魏然已经大步上前,第一次在旁人眼前就失态地紧紧搂住了她,用力得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之中,低哑的声音随着夜风一起带来滚烫的温度——
“就这么不相信我吗?我明明说会回来的。”
缱绻的声音中仿佛还带着几分委屈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