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岩桂村。
叶飞云幼时也过过一段好日子。他出生于行忌城叶家家中,家中人口简单,除父母亲族外,并无其他闲人。
叶父叶母伉俪情深,共同经营着几家酒楼和成衣铺,虽谈不上富甲一方,却也丰衣足食。叶飞云幼时,也算是千娇万宠着长大。
再提叶家虽是商户之家,祖上却出过几位清流官人,因而家风清正,未将叶飞云养成招猫遛狗的纨绔公子哥儿。
好读书,习六艺,按祖母口中,‘我家云哥儿将来是要学他祖太爷,封侯拜相嘞。’
然不幸叶父遭难,死于魔族之口,母亲心伤扰动,被一缕魔气侵染。
为救母散尽家财,叶飞云和母亲流落至岩桂村中。
若父亲尚健在,若即使父亲身死,母亲也没受那一缕魔气侵扰;
若他没有遇上那位年幼的少女。
五灵根、于修行一道十分艰难的叶飞云,该是不会踏上修行一途。
继续读书,或继承家业,或步入朝堂,当一小地方的父母官,为民兴利,以为政治清平,便已不枉此生。
凡人身躯,若拔出不干净体内的魔气,是会很痛的。
原本珠圆玉润的母亲,被折磨到形销骨立,常年卧病在床,因放心不下他,强撑着一口气。
母亲笑起来还是那般好看,温柔慈爱,支起的像干枯树杈的手,拂过他的头。
叶飞云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认识到,母亲就要死了。
他在租来的农房后院,养了几只母鸡。下的蛋能给母亲补身子,死了还能炖鸡汤喝。
他逮到了一个偷鸡的小贼。
那时他只有七岁,小时养得好,后日劳作,有母亲在,虽吃的比不上旧日,但也能吃个半饱,再在山上打些野食野果,身子骨长得还算健朗。
但不管怎么说,他只有七岁,再怎么长,也不过成年女性大腿高。
他手里攥紧一根木棍,蹲守在门后。
月色下,他看到那个小贼。
说是小贼,更像是乞儿。
个子比他还矮,身材瘦瘦小小。
捡没人要的装粮草的麻袋制成的衣裳,宽大地罩在身上,风一吹,便看到里面消瘦的没什么肉的骨头。
是白色的,好似被纱布缠着,好似也就是骨头,沾着鲜红的血。
脸上缠满了一层层的纱布,只露出一双璀璨夺目的金眸。
七岁的叶飞云愣了,他从未见过金色的眼睛,璀璨比过天上金色的满月,也是溶溶流淌的金液。
也似月般清冷,即使被他发现了,乞儿攥着鸡脖子看向他,也没什么表情。
好像她理所应当就要偷这只鸡似的。
也就是一架挂着皮的人骨,罩着麻袋,有一双眼,便能被称之为人了。
叶飞云将木棍稳稳倚在木栅栏上,动作平缓,看乞儿一眼,乞儿未动,保持着捏鸡脖子的姿势,静静注视着他。
没把乞儿吓跑。
叶飞云才缓缓迈步过去。
“你饿了?”叶飞云走到乞儿身前,问她。他问话时有种公子哥儿的文雅气度,并不迫人。
即使是被关心,乞儿也是一双清凌的眸子,不着急也不害怕地看他,更未露出可怜的神色,像其他人那般,以换得同情饶恕。
或许是不懂,又或许是无须。
纱布下的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
叶飞云只听到了嘶嘶声,像是嗓子在振动的声音。
乞儿顿了顿,合上了嘴。
她看向他,似是早已接受了自己不会说话的事,眸中没有无措,只倒映着月华的白。
“若是因为饿了,你便点点头。”叶飞云道。
令叶飞云惊讶的是,乞儿摇了摇头。
她不是因为自己饿了才来偷鸡。
她是为了救一个人才来偷鸡。
那个人快要死了。
乞儿进入到院中,拿起了适才那根被叶飞云倚在栅栏上的木棍,在地上写了一个字,‘救’。
“是为了救人?”
乞儿死死攥着鸡脖子,点点头。
“你会写字?”
乞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会写的字不多?”
乞儿点点头。
“你走吧。”叶飞云道。小小的男孩子,装成成熟的大人模样,决定了一只鸡的生死来去。
乞儿望向他,而后郑重地在地上写下一个‘谢’字,一笔一画,十分认真。
中间有一笔有些犹疑,又迅速划过。
写完‘谢’字,又望向他。
她没什么表情,叶飞云却好似看懂了她在问什么。
“没写错。”叶飞云笑道。
乞儿笑了一下,眼尾挤起,如天上的流星划过,只有短暂一瞬。
她将木棍递还给叶飞云,叶飞云接过。
乞儿攥着死鸡跑了。
叶飞云便看到一只会跑的‘大麻袋’窜入林中。
此间乱世,或许今日还可得见,后日便身首异处。
一面之缘,七岁的叶飞云当时并未在意,只是脑海中深深烙印了那双明澈冷淡的金眸,还有弯起眼尾的一笑。
而他不去就山,山却常来就他。
乞儿第三次来到了叶飞云院中,来‘偷’鸡。
七岁的叶飞云终是无奈了,找上正在偷鸡的乞儿,扶着门框看向半夜正在鸡圈中捉鸡的乞儿,“你不能总是来偷我一家。”
叶飞云的意思是,她应当学会雨露均沾。
乞儿蹲在地上,双手抓着鸡翅膀,从鸡窝中抬头,看向他。
她的眸中没有情绪,叶飞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该是做了一副能拿她怎样的模样,叶飞云却心软了。
“你还是只偷我家的吧。”
这么小,被别人家一棍子打死怎么办。人小好藏尸,就算是收尸,他估计都寻不到她。
反正他的母亲快要死了。
鸡汤救不了母亲,能救一个其他人,也好。
他日日上山捉虫,便也不算浪费。
“云哥儿。”身后的屋舍内,晃晃悠悠亮起一盏昏黄的烛火,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一道温柔柔弱的女声。
是母亲的声音。该是见他半夜不在床铺上,担心了起来。
叶飞云眼神示意乞儿拿着鸡走,不要惊动他人。而后转身回前院,朝屋内走去。
推开门,叶母撑着孱弱的病躯,已经准备下炕找人。
叶飞云连忙赶过去,将叶母压回被窝中,“母亲,我只是出去小解。”
这个理由该瞒过母亲才对,叶母柳眉微挑,却似看破了什么,朝叶飞云身后望去。
叶飞云便也循着母亲的目光回头。
就见乞儿手里正攥着鸡脖子站着。
她站在门外,隔着几步,快要站到前院的栅栏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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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正对着门。
叶母自然是看到了乞儿。
叶母疲累地撑着身子,坐在炕上,与乞儿隔着门框相望。
被叶飞云当场抓住偷鸡都面不改色的乞儿,这时却似惊醒般,将手背到身后,手里的鸡便也藏在身后。
大概是她也知道,她手中的鸡,原是为面前这位病榻上的母亲养的。
但乞儿实在是太瘦弱了,她瘦的似麻秆似的身子,根本挡不住被养的肥硕的大母鸡,鸡翅膀露出一角。
“姑娘安好。”叶母眼眸含笑,温温柔柔道。叶母外柔内刚,曾也掌管商铺,当家做主。但对着这名瘦弱的乞儿,却也是无一丝凌厉,语调、神态,皆是万般温柔。
叶飞云这时才知道,日日来他这儿偷鸡的乞儿,原是个姑娘。
“你,是个姑娘?”叶飞云小大人似的沉着眉眼,难掩惊异。
乞儿有些小心地抬眸,金眸凌澈,眸中没什么害怕之色,点点头。
“姑娘若是着急去救人,便快去吧。”叶母柔声道。
乞儿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叶飞云听到一声十分响亮的‘吱咕’声。
是老母鸡临死前最后的哀鸣。
母鸡脖子被扭断,自然是死了。
月色下,乞儿用一种十分悲伤的目光望着他,望着他身后的母亲。
叶飞云不懂,乞儿为什么用这种目光望着他们。
在叶飞云和叶母的注视下,乞儿跑了。
她们看着乞儿的声音窜入后院。
该是又是从后院旁的林子跑了。
叶飞云合上屋门。
“臭小子,她当然是个姑娘。”叶母还像往常那般,和缓的语调,敲敲叶飞云的头。
“母亲怎么能看出来?”
“母亲就是能看出来。”叶母咳嗽几声,道。
可直到死,叶母也没告诉叶飞云,她如何看出乞儿是个姑娘。
叶飞云算过乞儿来得规律,每隔一日,乞儿才会来一次。
昨夜她才偷了鸡,按照往日规律,今日她是不会来的。
但第二日,背着背篓正从山上下来的叶飞云,却见到了乞儿。
傍晚的晚霞中,不偷鸡的乞儿蹲坐在门外,瘦弱的身躯团成一团,倚靠着栅栏打盹,落日熔金,洒在她的面庞上。
“怎么在这儿?”叶飞云叫醒她。
乞儿迷蒙着睁开眼,晚霞映照在她金色的眼眸中,与他想象中的颜色一般干净美好。
她伸手拽住叶飞云的袖子。
叶飞云放下背篓,便打开门邀她进去。
“我,等了你一天。”乞儿在地上写道。
“我白日里都在山上。”叶飞云对着她笑,解释道。
乞儿点点头。她看到了箩筐里用来养鸡的虫。
“夜里日日翻墙入后院,白日里怎么不了?白白在门外等着。”叶飞云想到什么道,“我母亲不会怪你。”
乞儿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抹掉地上的字迹,又写道,“白日里,我不偷东西。”
所以白日里的乞儿不是小贼,进别人家门会守规矩。
叶飞云看懂了,也听懂了。
“来找我做什么?”
“你,母亲。”乞儿在地上写道,“我知道,她,很痛。”
也飞羽的目光定在地上的字上,又缓缓移到乞儿的脸上。
“我,帮她不痛,好不好?”她继续在地上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