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山匪
    不能死。

    他还不能死,自那场大火,他的命就不是他自己的了,他要活着,屠陈家满门,然后将这江山从沈贼手中夺回来!

    两片鸦羽似的睫毛颤了颤,沈绥睁开眼。

    推开门走出去,竟然已经是破晓之际,天是蟹壳青的,他却觉得阳光刺眼极了。

    活着罢,哪怕是见不得阳光,也活下去。

    常安办事很快,一晚过去,已经带着人在后院中挖了一个坑,沈绥看着那坑,像是有虫在啃食他的心脏的血肉,阵阵的疼。

    阿春,你就算是死了,也得在我身边。

    ……

    远在百里外的乌春打了个喷嚏。

    惊莲连忙将她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一些,“您是不是冷了?”

    “我没事,前面路还长着呢,指不定会染上什么病呢,不必大惊小怪。”

    “您这话说的可不好,我们一定能安然回南疆的。”

    乌春捧着地图,“我算过日子,咱们现在走了十五天,按照泽安王给的地图,十天到达帝都边陲,五天前路过定水城,现在应该在安乐镇,还有七天出宁州。过了宁州之后呢,还要穿过四个州,只要到乐州,就离南疆很近了,届时一过天圣山,就会有哥哥的人马来接我们。”

    “幸亏有泽安王,”玉梨数着她们剩下的盘缠,还有很多,“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回去。”

    乌春却道:“难的其实不是从帝都到南疆,难的是悄无声息从大梁皇宫中逃出去,尤其是在沈绥的眼皮子底下。不过也还是多亏了泽安王,在后山有一条无人知晓的密道。”

    当日趁着毓宁宫中的人都在忙着筹备成静仪要嫁进来的事,乌春穿着黑衣,放火烧了逢春殿之后,一路在沈珩派的人的掩护之下,到了后山,从密道中穿过。

    惊险的是,刚一穿出去没跑多久,就碰见了巡逻的萧怀文!

    萧怀文见她们形迹可疑,便捉了人,一把扯下乌春的面巾,看清人后愕然道:“三皇子妃?听说毓宁宫走水了,你为何会在此处?”

    乌春急得百口莫辩,“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眼下三言两语说不清,你就当今日从未看见过我,就当是我已经死了罢,萧将军,请放我走。”

    萧怀文是个木愣子,当即皱眉,“不可,我不能将你放走,这可是天大的罪过。”

    “你不说,旁人便不会知道!”好不容易能够逃的机会,乌春怎么容许被萧怀文给毁了,气急之下厉声道,“你若不放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取出那把防身的匕首,“我若死在你面前,你一定会被问责,按照沈绥的性子,定要将你刀刀凌迟;可你若放我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也想不到你头上!你难道想死吗?!”

    萧怀文不为所动,“不行,恕臣无法从命,您不能走。”

    “萧怀文!”后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竟然是沈璎来了。

    沈璎对乌春的出现并没有多少意外,只对萧怀文道:“你放了她,你若不放,我明日便请旨父皇,与呼尔善部落和亲!父皇早就有这个打算,只是舍不得我,才让我在大梁留到现在,只要我请旨,我便永远地离开大梁,在呼尔善了却余生。”

    萧怀文沉怒道:“你不准去!你疯了?呼尔善是什么地方你难道不知?他们水土贫瘠,民风野蛮,吃的都是生的血肉,富饶的时候吃牲畜,灾荒的时候人吃人!男人若死了,弟弟继承他的女人,弟弟若也死了,便是儿子将他的母亲作为自己的女人,礼俗令人恶寒!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沈璎反而笑了,“你放不放她?”

    萧怀文当即就割断了乌春身上的绳子。

    乌春来不及给沈璎道谢就跑了,想了想,这恐怕是在大梁皇宫唯一的遗憾。此去一别,余生再也无法同沈璎相见了。

    一想到沈璎若是同上一世一样,在与呼尔善部落和亲前夕,撞死在丽姝宫的房梁上,她的心就忍不住作痛。

    嫁去呼尔善,是死路一条;留在大梁,也不知沈绥之后会不会杀她,也是凶多吉少。

    马车颠簸了一下,乌春回过神来,车停了,乌春撩开帘子问前头车夫,“怎么了?”

    “姑娘啊,这车轮子好像碾到了石头,轮子坏了嘞,没法走了。”

    马车行到了山中,从这座山穿过去是出安乐镇最快的路,但山路难行,路上颠簸不说,还有可能迷路,遇见野兽。

    “真的不能走了吗?轮子不能修?”

    “不能嘞,轮子断了几根木头,没法修了。”

    乌春只好从车上下来,打算和惊莲玉梨一起在山中过夜。

    她们还在山脚下,此处野兽不会来,临时搭起了一个草篷子,捉了几条鱼烤了吃,在篷中睡觉。

    睡到后半夜的时候,乌春被窸窣动静惊醒,透过树枝的缝隙,看见远处有泱泱火把,一大群人竟然往山里来了。

    乌春连忙出了草棚,惊莲刚好也醒了,两个人将熟睡的玉梨叫醒后,躲到远处。

    最前面的汉子脖子上挂着一个黑色吊坠,看不清是什么,却能隐约知道那代表着首领的地位。

    那群男人各个生得彪悍粗犷,皮肤是古铜色的,不少人脸上还有疤痕,眉眼生的浓郁,看样貌竟然像是……

    西幽人。

    这里怎么会有西幽人?

    乌春疑惑之时,他们正要经过她们搭起的草棚,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们察觉出什么异样,心如鼓点急促的时候,他们停下了脚步!

    有人跟最前面的首领说了几句话,首领做了一个手势,一群人便四散开来!

    不好!

    乌春拉着惊莲和玉梨便跑,可林中枝叶多,女儿家怎么跑得过彪悍的西幽人,跑出十几步便被发现,几乎在瞬息间,就有汉子将她们绑了起来。

    不必看他们那贪婪垂涎的恶心眼神便能想到,这群山匪抓住女人会做什么。

    尤其是乌春生得那般貌美。

    要不是首领拦着,恐怕早就有人伸手摸了上来。

    这时候乌春倒是想到了沈绥,起码沈绥长得好看身材也好,身子还干净。若是将跟沈绥做那事当成是被狗咬了,那这些人就是猪狗不如!

    首领让人搜了她们的东西,一看那些盘缠和首饰衣物,便确认了这几个不是寻常女子,那个长得最好看的是主子,其余两个是丫鬟。

    富贵人家,招惹了容易惹上麻烦,但可以借机讹上一笔。

    首领明显是不会大梁官话,点了点后面一个男子,男子走上前,蹲在乌春面前。

    这个男人不是西幽人的长相,应当是寻常大梁男子,眉目利落英挺,麦色的肌肤,额角一条浅浅的疤痕,不至于破相,反倒有一种桀骜的凶性,身量也高大,似乎比沈绥还高一点,甫一靠过来,便似乎有热的带着雄性气息的风拂过来。

    让姑娘家觉得害怕。

    乌春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

    “我叫郑周,你不用怕我,只需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他嗓音略带嘶哑。

    乌春眨了眨眼,咬着唇点头。

    “安乐镇没有你这样的富贵人家,你从哪里来?”

    “帝都。”

    “帝都的哪户人家?”

    乌春不说话了。

    “不说,就杀了你。”

    乌春怕他们捅到帝都去,让沈绥听到什么风声,发现端倪,又不敢说自己出身寒门,怕他们觉得她不值钱,要胡来,便道:“我是一个将军的女儿。”

    “帝都将军的住宅那么多,你是哪一户?”

    乌春又不说话了。

    郑周开始擦刀,“不说是吧?”

    乌春将唇都咬出血,一副毫不畏惧宁死不屈的模样。

    郑周见状,起身同首领讲话,首领倒是毫不意外,手指一点,乌春就被抓起来,被推着走。

    玉梨尖叫:“你们要带我们去哪?!”

    乌春回头,冲她眨了眨眼,玉梨疑惑,惊莲一眼就看懂了,捏了捏玉梨的手,玉梨一路嘟嘟囔囔。

    她们被带到了一间简陋的屋子。

    准确的说,是他们的柴房。

    墙角结满蜘蛛网,灶台上的铁锅生锈,有饭菜的馊臭味,地上还有软臭的烂泥,就算是玉梨和惊莲两个做丫鬟的,也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呆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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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被关上了,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外面守着两个人,防止她们逃跑。

    “殿下,您刚才的意思是,我们还有得救?”

    “那个叫郑周的大梁人,塞给了我一个东西。”

    乌春将手一翻,竟然是块小铁片。

    虽然小,却很锋利,乌春由于捏着它捏得太紧,手都泛红,隐隐可见伤口。

    “那他会来帮我们吗?”

    “不知道,只能等。他是大梁人,应该跟那群西幽人不是一伙的,否则也不会帮我们……说不定是细作呢。”

    这里环境太差,乌春纠结了很久才一屁股坐了下来,到了天亮的时候,门外有了动静,守门的两个人似乎在跟一个人交谈些什么,之后门打开了。

    刺眼的光涌进来。

    郑周带来了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有几个馒头,一壶水。

    他用手抓起馒头,递到乌春嘴边。

    乌春皱眉。

    也不是她矫情,只是这馒头做得也太粗糙了,上面还有些黑点,都不知道是不是发了霉的面做的,更何况,还被郑周用手抓着。

    他的手比沈绥的手上的茧子都多,也粗一圈,黑上不少。

    “不吃就饿死吧,你以为你在这里能活多久?”郑周将馒头收进盒子里,打算走。

    乌春有心套话,便道:“谁说我不吃了!你回来!”

    郑周又重新蹲下身来,将馒头递过去,乌春张开嘴咬,她一边吃,郑周一边皱眉。

    他嫌弃她吃东西也太细嚼慢咽了,怎么这么小的口,他一口能顶她十口。

    不过她的嘴唇,真红啊。

    “你会放我们走吗?”乌春问。

    “我会放,但要看你们的命。之前像你们这样的,也不是没有,但是要么因为太吵闹天天哭着不吃东西,最后没力气死了,要么是因为顶撞首领被扔给几个男人轮着□□,不是累死就是自杀了。”郑周语气寻常。

    话也太粗俗了,乌春又皱了皱眉头,馒头吃着都反胃。

    “什么时候放我们走?怎么放?你为什么要当细作?谁派你来的?”

    郑周反倒一笑,“你话真多。胆子倒是真不小。”

    乌春的馒头快吃完了,吃到靠近郑周手指的地方就不肯动嘴了,郑周拎起水壶,对着她的嘴倒。

    乌春被呛得咳嗽,透不上气,郑周看得好笑,胸腔中闷出几声笑,他的笑声也是浑厚的。

    “这么娇气,你觉得你能逃多远?”郑周伸手抹去她嘴角的水渍。

    乌春却偏过头去,嫌弃他手脏,“你别碰我!”

    郑周掸了掸指尖。她的脸比豌豆尖还嫩,嫩得能掐出水。

    “你有没有夫君?”

    乌春顿了一下,“我没有。”

    “为了逃婚跑出来的?”

    乌春语气僵硬,“跟你没关系。”

    郑周道了声“有意思”,就出去了。

    玉梨道:“喂,你别走啊,我还没吃东西呢。”

    山一般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她们道:“又不是没东西解绳子,你自己解了绳子吃呗。”

    乌春一晚上没怎么睡,招呼着惊莲和玉梨吃了东西,就靠着墙睡过去了。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火,沈绥在火中流了两行血泪,那双望着她的眼,满是绝望与痛苦。

    怎么又梦见他了?

    乌春醒来的时候,心里竟然有淡淡的惆怅,只当是在外漂泊遇见山匪心情不爽利。

    谁也说不清乌春为什么一定要在沈绥要娶成静仪的时候放火。

    为什么不是前一天、前两天、或者后一天?

    就算是当天毓宁宫中的人无暇顾及她,她逃跑更容易些,可这样的时候分明挺多的,为什么不挑沈绥公务繁忙的时候?为什么不挑皇宫贵族举办宴会的时候?

    那日沈绥即将回到宫中,她逃跑的可能性甚至更小一些。

    为了报复吗?为了她不想看见成静仪出现在毓宁宫中吗?

    乌春不可能承认,也不敢细想。

    郑周给乌春擦去嘴角水渍的时候,毓宁宫中刚刚为三皇子妃下葬,填上最后一铲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