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跟随宫人进宫,看着一切都与他月前离去时无异,便忍不住多瞧看几眼。
偶尔与不知道是与哪宫的宫婢打个照面,她们只避着,让李梵过后,在背后窃窃私语。
偏生李梵耳清目明,多少能听见些她们讨论的事情。
宫婢1:“四殿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进宫面见圣上?”
宫婢2:“贵妃娘娘薨逝,皇子们大多都要进宫的。”
宫婢3:“可我宫门巡逻的官差大哥听说,四殿下今日才刚回的,夜里还要为他准备接风宴的。”
宫婢1:“都碰上这样大的事情,接风宴应当是办不成的。”
宫婢2:“那殿下可真倒霉,但也没有那么倒霉。”
宫婢3:“倒霉什么倒霉,多想想自己便好。事不关己,己不操心。”
宫婢1:“听说……”
那几人渐渐远去,背后私语也逐渐停歇。
领路的宫人回头瞥了李梵一眼,微微颔首,缓声说:“殿下莫要听信这些风言风语,到底是臆断。统领已经为您料理好了所有,只待许统帅进宫,即可以救主的名义谋反。”
李梵静听着,没立即搭话。等候片刻,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刚在宫外的言行……统领前辈,还没想着与陇南阵营重修旧好吗?”
“殿下有所不知,王爷曾刺杀过统帅。”宫人低眉顺眼道:“统领没在他夜深熟睡的时候抹了他的脖子,也算是顾忌了双方的颜面,维持了最后的平和。嫣夫人区区一介女子,殿下万不可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吗?”
“双方合作而已,该舍弃时,还是要果断舍弃。”
他说:“殿下,为君者,不可被情绪左右,当断则断。若是嫣夫人就此被拿住了把柄,殿下就该立即舍弃她。”
李梵垂眸,望着脚下像是没有尽头的宫道,“若是没有,且她一心一意力保我称帝呢?”
“若是如此,那属下力保嫣夫人。”
李梵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寝殿,在嘴角扯起一抹浅淡的笑,“统领前辈,多谢您此番承诺。”
宫人迈步跨上台阶的步子一顿,微微抬眸盯着上一阶台阶,脸上的神情莫测。只是他背对着李梵,李梵拿捏不住他的情绪如今上了几分,只是屏息凝神静听着。
“殿下请吧,陛下已经在寝殿内等候您多时了。”他微抬手,示意李梵往他前边而去。
李梵颔首,“有劳。”
说罢,大步走上台阶,越过他逼近宫殿门口。
厚重的漆木门被缓缓往里推开,李梵朝开门的宫人颔首示礼,然后迈步而入。
顿住脚步的几息之间,身后的木门又重重合上,李梵这才抬眸望向寝殿深处。
黄绸龙榻之上,那个出气多进气少的诏安帝。
榻上的人微微侧着脑袋看来人,见是李梵,费劲地张嘴说话。
“长平,回了?”
“嗯。”李梵轻应了一声,小步走到诏安帝的榻前,于龙榻斜侧而站,面上波澜不惊地俯视着他。
“长平,刚回。”
诏安帝有气无力道:“回了就好,回了就好。”
“听二哥和三哥的意思,父皇是打算为儿臣办一场接风宴。”他声音带着些难听的冷硬,可偏偏他生了一副好模样,叫病恹恹的诏安帝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诏安帝应声,“是啊,你如今都二十二了,也该崭露头角了。父皇年事已高,时常卧病在榻上。太子性情暴虐,操之过急,长泾胸无城府,容易被丞相拿捏,朕思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
“父皇,儿臣无德无能,实在受之有愧。”李梵适时推辞他的言语捧杀。
诏安帝反手摸上自己靠着的圆枕,瞧不清他手上是摸上了什么暗扣,将一节镂空雕刻从圆枕中取出,连带着拖出了那枚下落不明的玺印。
李梵登时微皱剑眉,却在诏安帝看来之前,迅速收敛自己的神色,面露疑惑地缓缓屈膝,半跪在榻边。
“父皇,您这是……”
“如今朝中局势不容乐观,朕要你携玺印辅佐老七继位,特立摄政之期为十年。如有违背,即刻处死!”
李梵惊愕。
诏安帝双目沉沉地看着他,眸子里净是帝王一怒的杀意。
他抓着那枚玺印,连带着拿出自己偷藏的圣旨,一并交由李梵,狠厉道:“长平,如今朕只信得过你,你可不要叫朕大失所望。”
李梵恭敬接过他递来的东西,满目惶恐,语无伦次道:“父皇,我,我不大行,朝政之事,还是三哥经验丰富,不如叫三哥辅佐老七。我,我,父皇,儿臣不敢……”
“荒唐!”他怒喝一声。
李梵吓得立即趴伏在地,在他视线盲区之内,将那圣旨上的绳索轻轻解开,待细细看了一遍圣旨上的内容。
最后那句‘判摄政王李长平斩立决’,那几字太过决绝。
李梵不忍,轻阖双目,攥紧了双拳,深吸一口气,抬拳抵住额间,当即伏地闷声发问:“陛下,臣的性命难道就一文不值吗?”
他的话实在太怪,怪到诏安帝临时想不到答案来回他。
“李长泽生性暴虐,草菅人命,残害手足,您宁愿立他为太子,也不愿治他虐杀之罪。李长泾背后中伤手足兄弟,您忌惮丞相不敢动他,却逼他杀了他的生母,料定他恨透了您。可我母一族世代效忠大聿,忠心不二,您疑心深重将许家的人一个又一个的逼死于阵前,临了您还想要臣辅佐老七,然后被判斩立决。
既如此,臣应当不是您的孩子,不是大聿的皇子。天命不可违,然君主之令有可违,恕臣无法将生死置之度外,做到舍生忘死的地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诏安帝心头大震,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伏在地的李梵,已经那卷已经展开了的圣旨。
“不肖之子,你竟敢忤逆朕,朕是天子,朕的话便是天命不可违!你忤逆朕,你就是乱臣贼子!”
他满口秽语,骂骂咧咧道:“来人!来人!将这个乱臣贼子即刻拉出宫门斩首示众,来人!来人!!!”
寝殿之内回响着他中气不足地怒呵,李梵就跪坐着,直起上半身冷眼看他,仿若垂死挣扎。
静待几息之后,眼前黑影晃过,他身侧已然站着绣衣服饰的人物,低垂着眉眼看向叫嚣两句已经气喘吁吁的诏安帝。
“我母在西关一切都好,只是这么多年未曾听闻您的死讯,她深觉荒谬。”
李梵淡淡开口,“二月之时途径京郊驿站,险些丧命。百八十号刺客杀手齐聚一堂,您为了杀我也是下了大手笔。先是丞相的外甥——先太子,后是我这个许家的半个血脉。丽贵妃已经被逼的与夏侯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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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火自焚,下一个该轮到谁了?李长泽还是李长泾?
陛下莫要忘了,您当年荣登帝位,靠得是我母族助力。这些年卸磨杀驴,真当朝臣全是傻子,看不透您的卑贱拙劣手段吗?”
他缓缓起身,抓着写了旨意的布帛,转身置于烛火之上,即刻焚毁。
望着那跳跃的火光,他回头看着躺在榻上无法动弹的诏安帝,平静道:“您利用许家偷来了十多年不属于您的时代,如今也该一一还上。还上我外祖及几位枉死舅舅的性命,还上西大营被您坑害数万将士的性命,还上所有因您之过而家破人亡的小家,您不配坐在龙椅之上,不配受万民供养。”
“放肆!!!”
诏安帝破口大骂,“乾岭,朕命令你,立即将他杀了!立即将他杀了!杀了他!!!”
竖立在那儿的人影,还是静静地站着,就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朕让你杀了他,你聋了吗?!狗东西,你也生了反心是吗?!朕要杀了你们!!!”
“嗤——!”
乾岭还是那副充耳不闻的模样,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就连那声嗤笑,都像是施舍。
待布帛燃尽,只留下一堆难辨的灰烬之后,李梵才回身看他,居高临下,将他视作垃圾一样的存在,满脸不屑。
“你们这两个谋朝篡位地狗东西!!!朕要杀了你们!”
刺耳的谩骂未曾停止,李梵垂眸看了看手里的玺印,反手递给乾岭。
乾岭抬手接过,瞥了他一眼,轻挑着眉头,寻求一个解释。
“舅舅半生戎马,忠君爱国,总得让他看透诏安帝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他抬手轻掸了掸衣裳,浅笑道:“我不过是推波助澜,叫他不要抱有幻想罢了。十多年的诏安帝统治,早就该被推翻重头来过了。”
“此法,也是嫣夫人所授?”
李梵失笑,“她教授我许多,领悟自然也愈发透彻明朗。只是不知她如今安危,我应她一言,也想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有用的事情。”
“殿下毋需担心,尉迟鹄已被嫣夫人亲手斩杀于醉云楼。此前尉迟鹄所收缴的执金吾的兵符,也已被嫣夫人拿到手。即刻兵变,尚能与李濯五五开。”
李梵:“她一直都十分有主见。”
“此言属实。”
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一直在持续,李梵只是抬眸瞥了一眼,丢下一句:“他太聒噪了,劳烦前辈想办法将他弄成哑巴吧。”
乾岭没说话,顷刻身随心动,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之后倾倒了七八粒于掌心之间。
看着还在叫骂的诏安帝,手段狠辣的先将他的双手卸了。然后又卸了他的下巴,将药丸丢进他的嘴里,点了几处穴道致使他咽了下去。
做完这些,乾岭还是好心替他将下巴接上,见他张嘴发不出声音,那张平淡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笑。
“殿下,您该动身去接嫣夫人回府了。”
乾岭将玺印收进自己的怀中,侧目看他,“事已了,属下就先告退了。”
李梵点头,只在几息之间,乾岭就消失在偌大的寝殿内。
此刻,殿内落针可闻,李梵冷眼看着躺在床上彻底动弹不得的人。他眼底没什么情绪,但却不由得咧嘴一笑。
“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亲自送您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