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宿州。
自那大案一出,一众参军下了大狱后,如今的宿州乃是由签判担了司理参军的差事,其余录事、司法等公事皆丢给了沈舜一肩挑,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厅廨除了他沈舜再也没别的参军。
而作为一个上等州,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通常待那案子了结或是时机成熟后便会有新的安排。因此,沈舜得了这差事,也算是几分得意几分小心间只待东风。话说回来,这也是为什么他别的地方不去,偏要来这处的缘故,想来面子上好看远不如实权在手来的实在。
因着沈参军的大名在外,身上京都唐府的牌子也极是好用,一身灰衣的刘溪鸰牵马进了城,没一会儿便问着了沈府大门。递了话给管家进去通报后便兀自在那正门口游荡。
沈府宅邸坐落于宿州城东南的一处,大门朝南,往西出几十步便是一条大街,那道大约是整个宿州城的主道,宽五丈,整洁明丽,时有行人往来却不吵闹。
这一日的宿州没落雨,只是有些阴云,那朱色的正大门这么打眼一瞧也是气派肃穆的。
少女面色沉沉,隐忧渐生。一路东进两日奔波,她本是有些疲乏的,但一想着一会儿见着人了却不晓得是怎样的光景,又不敢掉以轻心。
来回踱步时,却听“喀拉”一声,一粒石子滚在了脚边。她扭头,但见一方撅着的小屁股,走近了一瞧,一锦衣小男娃正蹲在那处玩着泥巴搓的丸子,浑身上下弄得稀脏,她有些嫌弃:“沈奇?”
那小娃回头,一双沈家人特有的雾蒙蒙大眼眨巴了眨巴。
“你找谁?”他肥短的手中将将捏搓好了一个泥丸,“欻”地朝她弹去。
她抬脚一挡:“找你爹。”
“你是谁?”他撅起嘴问,下垂的眼尾上坠着几根细长的睫毛,瞧着倒不让人讨厌。
她一笑:“我是你老大。”
“老大?”
“嗯哼,”刘溪鸰抱了胳膊往那门口的石兽上一靠,懒洋洋道,“你怎么一人在这儿?你娘,还有你姐呢?”
“在这等。”他扒拉了一下她脚边的泥丸,“赶集去。”
刘溪鸰心道,算来他已经快三岁了呢,怎么说个话还是仨字仨字的往外蹦,别是个傻子吧?
正这么想着,一声“姐姐”自门口传来,只见一紫衣女郎笑着奔了出来,头上坠着她在京城水粉铺子挑的紫玉莲蕊簪,坠着南珠的流苏轻轻摆动,女郎也生了一双雾蒙蒙的美目,含情满满。一年不见倒是出落的更水灵了。
“姐姐你回来了!我就知道是你!”沈芯冲上前挽了她的胳膊。
刘溪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包热乎的栗子,一摇,“吃不?”
沈芯接了去,呜呜哭道:“你在外头快活的不得了,都要把我忘了!你一走我过得什么日子你晓得不!”
“少来这套!假哭给谁看?”刘溪鸰白了她一眼,“没出息,你弟还在呢。”
泥巴小子不知何时收了手,适时叫了声“哎”,又扯着她俩的衣袖巴巴瞧着二人手里的栗子。那小子眼睛挺大,像是瞪了她一眼,又看向沈芯,“你姐姐?”
沈芯笑道:“小弟,这是大姐。”
那眼睛咕噜噜一转,似是想起来她刚刚说的话,“老大姐?”
刘溪鸰:……倒也不是颇笨。
姐弟三人正说着话,一身着墨色褙子的妇人领着管家仆从款款走了出来,竟是洪玉亲自来迎了。“外头风大,先进来吧!”
以她洪家人特有的严肃做派来说,她说这话时的面色尚算和蔼慈爱,何况亲自来迎自己这个灰头土脸的外家人,已是极其深明大义。刘溪鸰忙自马上取了礼品朝洪玉服了服身子。“叨扰舅妈了!”
洪玉微笑颔首,“进屋吧!你舅舅这会子还在廨里,不过也近,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着招呼几人进屋。
一行人正在寒暄,一旁的沈小少爷急了,一口气说了四个字:“我要赶集!”
沈芯剜了他一眼,揪着他肩膀往里拎:“先回来。”
他开始浑身得得瑟瑟的扭动,闹道:“去!去!我要去!”
沈芯啧道:“哎呀,回去了,一会儿再去!”却怎么也揪不住这扭得跟泥鳅似的皮猴儿,“娘,你看小弟!”
走在前头的洪玉回身站定,只一眼,那小泥猴便立刻老实。洪玉对管家淡声道,“给他把手洗了,换身衣服。”
沈府这院儿是租得,但瞧这院中景致,想来也是花了不少银子。绕了好几处才到了一个偏厅,洪玉便打发沈芯去给刘溪鸰收屋子,洪刘两个外姓人又是相对而坐。
刘溪鸰还是那识时务的女俊杰,认错极快的主儿。长辈既亲自出门来迎,那她的姿态自有更低,没说两句便服了身子低头道:“舅妈,从前是我不懂事,给家中添了这许多麻烦!”虽然这样的话一年来她在信中也是没少说,但当着面再来一遍自然是不同的。
“都是一家人,不说这样的见外话!”洪玉笑了笑,拨了拨手里蜜饯罐子,倒了些乌泱泱的小果脯在碟子里,随口道,“尝尝,宿州人喜欢吃这种酸口。”
刘溪鸰嚼了两下便皱了脸,洪玉一笑,“不好吃?”
“酸。”
“我原先也不成,但自怀了沈奇之后我还蛮能吃酸的了!”
聊了会儿吃的,洪玉才问:“路上远吗?我没去过京城,只听你舅舅说比咱家中近。”
“不远,也就一两日。”
“在路上要住店吗?你一姑娘家的,这样奔波还是辛苦!”她说着,又了然一笑,“哦,是了,你应当也是习惯了。”
“嗯。”刘溪鸰抽了抽嘴角。
洪玉喝了茶,淡笑道:“说来,你也算是见了大世面的人,女孩儿里头,你是独一份呢。”这话叫她一说,便有一股不阴不阳的怪异,当然这也或许是刘溪鸰自个儿理亏的缘故。
但这话却也定然不是给她耀武扬威大谈游历见闻的一个台阶,这点道理她还是晓得的:“外头……也不比家中好过。我在京城,孤苦一人,也时时念着你们。我晓得舅妈一向为我操计,说来也是我辜负了您的。”她说着,眼底竟真的一热。
洪玉瞧她一眼,像是想从中寻着些什么,“一家人,没什么辜负不辜负的!总不能害了你。你走之后,我也想过,或许缓缓同你说会过些。你啊,是个性子慢的!”
她端起杯子喝茶时袖子一滑,手腕上挂着的那只嵌了金丝网的银镯子倒是瞧着眼熟。见刘溪鸰盯着它看,洪玉道,“挺合适的,是吧?”
刘溪鸰也笑了,“是,我挑的时候便想着那极衬您的肤色。”说来,洪家人她见过不少,大体上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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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偏黄,但她这舅妈倒是生了个白嫩皮,不过瞧那一板一眼的做派威严,想来也不喜那花里胡哨的。
这笑意终是抵达了沈家主母的眼底,“你有心了,瞧过的都说好!”这一点是洪家人的特色,面上心上并不常常表现不一,刘溪鸰也总能揣度的八九不离十。
她展颜一笑,“贵而不显,也养人。您瞧,银得这么亮,可见舅妈身子是极好的!”
二人正说着话,沈舜回来了,面上还是那熟悉的一派温煦:“说什么呢,这么喜上眉梢的?”
“大姑娘回来不就是喜事了?”洪玉随口一应,上前接了他的披风抖了抖,又对她埋怨,“你舅舅前几日病了,见不得凉,还非要顶风出去,一回没好赶上二回,这才裹得像头鹅呢!”
刘溪鸰关切道:“什么病?”她瞧着舅舅确实比她离开时瘦了老了些,还以为是年岁渐长的缘故,原来是病了。
“风寒,不打紧,你别听你舅妈的!”沈舜斜睨了洪玉一眼,又笑道,“这几日外头正冷,怎地这会子回来了?”说着上下打量她,“衣裳也穿得这样薄。”
这时,丛妈妈端来了姜茶,沈舜倒了碗先给了她:“快喝下,女孩家家的莫要着凉了。”
刘溪鸰踟蹰间,洪玉起了身:“你这姜茶苦,她哪里喝得下?我去看看!”说着又追了出去,“妈妈,取些蜜来……”
外头是有些冷的,但进了屋还好,那三言两语更是说得她面上暖意骤升。
厅中只剩舅甥二人时,沈舜轻叹,“阿鸰你瘦了。”他细细把她瞧着,“外头还是苦些,回来好好补补。”
“……舅舅更操劳。”她干巴巴地回道,一时间竟无法将唐祁的话和眼前的亲人粘合在一处。
正兀自怪异着,一阵剧烈的风刮开了窗。沈舜刚坐下又忙着起来去关,“来也不递个信,这会子那何记的豆腐摊要卖完了,他家豆腐用的点水好,你肯定喜欢的。哎,今日是没法了,明日吧!”
刘溪鸰默然地瞧着舅舅忙进忙出。他还是这样,有些絮叨,又有些婆妈,这熟悉的温情叫她不舍得张嘴破坏。觉得鼻尖隐隐酸涩时,她只得低低“哎”了声,“明日也好。”
夜里,她泡在澡盆子里。一路风霜扑面,池里温暖的水和外头冰凉的风叫她久久不愿起身。
她忽地发现自己离开沈家已经有了一年多了。这一年里她经历了什么呢?太快了,太多了,她几乎不知从何想起。
再思及京中所历种种,她不禁想,也许不问,不知道,会好些?
可就算她想揭过不提,但日子还要继续下去,难道她回来认错,被原谅了,就不用谈婚论嫁?就不用伏地做小?事情就过去了?
更何况她虽是一人回来的,但在沈家人眼中,兴许带了第二个人的话呢。
方才在饭桌上,他们自然地提及了唐祁,先是问了她过得如何,沈芯沈奇两姐弟插科打诨间,他们又不着边际的问了些唐府日常,当然也是点到即止。这是官家人士的做派,徐徐图之。
白日的温馨也许是真的。但她晓得,那终究会化作障眼法,好叫后头说话难听时彼此顾及着些。
哗啦一声,她快速站起了身裹上了巾子。冷意直袭皮肤,在上头吹起一粒粒小疙瘩。
“也不算冷嘛!”她抖着嗓子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