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是赏花灯的时候,上一回还是中秋,如今却是半年过去了。如今新的一年开始,但整个汴京城又将有新的热闹。圆月之下的花灯满街的时候,各家宅邸的灯笼也被吹得摇摇晃晃,高墙相隔,仍能听见内外的生动。有人在嬉闹,有人在唱曲,有在破口大骂。
协宗堂,后院。
“臭小子你再不好年都要过完了!”只听那院中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骂,一老者咯吱窝下夹着棋盘走了出来。他顶着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形容瘦削但精神头颇足,乍一看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但一张嘴却立刻能叫人打破这种幻想,“他奶奶的老子是不是跟你说了要悠着点!你这么玩命搞的?那皇位是给你的不成?小姚呢?他那龟孙儿姚麓呢?怎么不自己上!”
闷闷的咳嗽声是另一种回应:“……我好些了。”一脸病容的唐家官人惜字如金,向来四平八稳的他却也顶不住老头这一阵劈头盖脸,虚弱地叹道:“来,开始吧,一会入夜深了我可陪不动您!”
话说协宗堂主范立言去年底去了南疆采药,这一走便是一季。他分明记得走时家里还好好的,谁晓得一回来,这认得的后生们一个个都病歪歪了。
“你病嘛就罢了,徐家那小子也说病了!小姚也病了,怎地那曹国公也听说病了,怎地这一屋子的大臣都病了?啧啧,看来这年头开得不好啊!”范老儿捋胡子碎碎念着,将白子放在棋盘中央,开始了第一局。
“如何不好?圣上满意就是好。”大病初愈的唐家郎官声色闷闷。
“哈哈,那小儿,是个会享福的!”范老一笑。他年轻时随父入宫见驾时曾见过还是奶娃娃的皇帝李炟,“这样赶着弄这些东西,怕不是要整点别的什么出来?”
“什么?”唐祁平淡地瞧着棋盘落下黑子。
“嘿嘿,小子莫装乖,你还能不晓得我说的什么?这么明显,你那恩师怕是高兴得嘴都笑没了吧?”他与唐祁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一个话多一个话少,倒是一见如故,一个来回就告别了寒暄试探。
什么大皇子订婚又恰逢大胜,用得着如此着急弄什么告庙祈福,这还不明显?自然和立储有关。虽说他范立言久不在京都,但朝局一事,他若想晓得自然也是能晓得的。
“这我就不晓得了,年前想去看望老师,他托人捎信说,都病着就莫要走动了,省得过病气。”唐祁淡笑,“旁的也没说什么,想是都病着,这遭过了再说也不迟。”
范立言道:“嘿,这小姚真是个怕死的老鳖!”
唐祁闻言只是扬了扬眉。相识三载,他已颇习惯这老神医的口无遮拦。普天之下,恐怕没几个人敢这么说当朝太傅的。
怎奈范氏树大根深,太医院的医正年轻时都得来这儿磕头拜师,更何况那协宗堂正厅当中的“杏林妙手”乃是先帝亲题,那“药石宗师”则是先帝的老娘徐太后所写。
唐祁一笑:“老师的身子骨自然比不得您。谁家老头儿快九十了还要整日心心念念要去南疆游山玩水?倒撂挑子给自家小孙女儿?”
“呔!”老范头一双金鱼眼瞪了过来,“老子是去玩的吗?!若不是接了这个什么破活儿,今日要弄这个方子,明日要弄那个方子,你当老子愿意去?吃吃不好喝喝不好的!”说着骂骂咧咧指了指那外头的牌匾。
“那此次南游神医可有什么新发现不曾?”
“欸,这我倒是真有的说头!”老范挪了挪屁股往前倾,“你不是地理好嘛,你说,这西北和南疆有什么关系没有?”
“什么叫什么关系?”
“就是……嗯……土块?土壤的关系?”
唐祁想了想,道:“嗯,你是说他们有同样的矿石或是土质?”
“欸,你看,我就喜欢听你说话!”聪明人聊天就是快,“我在那发现一种石头,有些古怪。”
“这两个地方上古时期都曾是大泽,所以有相似的土质矿物倒也正常。”
“嘿,我跟你说,我去的那地方是个不老村,里头的老头老太个个比我还能蹦跶,听说最老的能活一百八!他们那儿的人喜欢用一种青白色的石头泡水喝,说是能延年益寿,还给我尝了尝。”
“好喝吗?”
老头撇了撇嘴,“不好喝,就是这石头瞧着挺像我在西边见过的一种玉料子……”
这时,门开了,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姥爷!青青说她今儿要在我……”
影子一闪,是俏丽的少女举着风车进来了。少女一看屋内俩人,忙住了嘴。
一路走到跟前才道了声“大人”,范立言在一旁瞪了瞪眼。
“何事?”对面的人纹丝不动。
“青青今天说要跟我一块儿睡,叫我找姥爷来拿东西……”
唐祁瞧着她:“范堂主。”
范立言:“嗯???”
唐祁淡笑:“记得改。”
刘溪鸰心下一怒面上一红,但嘴上还是老实:“是,范堂主,张小堂主……”
“嘶……”范立言一阵牙酸,怒剜唐祁一眼,转而又道,“在她房里,还有你的生辰礼一块儿,是姥爷我给你的!快走吧!”
“哦,那大人,姥爷堂主……我先走了!”说哧溜一下梭边不见了。
看着一晃而过的瘦削背影,老范头不无感慨:“这丫头,瞧着是养得好些了!原先瘦不拉几的,可怜得很。哪像个伯爵家的孩儿?”
说来,这丫头当初跌跌撞撞在庐州被孙女儿捡回来时,他还是上了点心了的,是当半个孙女看着长大的。
“多亏有二位神医相助,她也算是命好。”
“命好不好的,都是定数。”老范轻叹一声,说着眼皮一掀,瞧着一肚子坏水的后生,“不是老子说你,恁俩这是弄啥?还堂主,堂你个头!”
“没大没小的,乱了辈分。”唐祁随口一答。今时不同往日,她须得依着自己的身份来称呼他人,否则叫什么合格的刀?
“唔?辈分?”什么辈分?范老儿眉头一皱,胡搅蛮缠,“那你怎地不依着她叫我姥爷?!非得叫她依着你!”
唐祁哼笑一声:“她先说的。”那语气不怎么对头。
范老一瞧,心眼子滴溜溜便转了一百八十圈。虽说不晓得这段日子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口口声声的“叔父”变了“大人”,还是颇有门道的。活了八十多年的老范还能瞧不出点什么?不就是那点子事嘛!
眼泡一抖,眼睛一眯:“哼哼!唐贤侄啊,我只问你一句,你答便答,不答便罢。”
唐祁闻言,扬了扬眉:“神医请赐教。”
老范头饮下一杯茶后,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汝,欲效朝云子瞻乎?”[1]
想那王朝云十二岁便跟了苏东坡,一生相随不离不弃,死时不过三十出头,六十来岁的苏轼哭了好几年,二人郎情妾意一度传为佳话。
眼前这俩眉目含情遮遮掩掩的模样,此时彼时嘛!范老儿仔细一回想,使劲一联通,顿觉得此事大有蹊跷。
欲落黑子的指尖一顿,这一问果真把唐祁给问住了。他闷咳了几声,面上难得有了一丝暖色,“她不是王朝云。”
“不是?”老范头突然明白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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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拿指头点他:“哦~~~我就说你小子不对劲!就你这心黑皮厚的人,怎会如此好心!又收留人家又一把屎一把尿的给人带大。”转念一想,“嘶,这丫头莫不是身上有什么宝贝还是有你什么命门?你怎地偏在她这处纠缠!”
唐祁难得挂不住脸:“范神医!”
“好好好,不说不说。”老范捂了嘴,又挪了挪屁股,“怎地?我瞧那丫头是没什么动静哇?你是没跟她说穿?还是不好说?不好说要不我说?”
……
不应该啊,方才那动静不像是没说的!如今她已跟老家断绝来往了不是?难道青青那丫头的情报有误?
唐大官人继续苦思棋局,良久才落下一子:“她性子倔。”
这若是搁平时,他的黑子保管已经开始大举杀入,那还能给范立言这般倒豆子的机会?可此番嘴上却难得松了口。
“性子倔?这不对啊。”老头皱了皱眉,这世上还有他搞不定的人?“那丫头一脸温良醇善,你若好好说,怎会如此?”
“呵,范老怎知我没好好说?”他不仅好好说了,而且还说得清清楚楚,原原本本把后头的路都帮她铺好了。
欸,人家不下脚。
但范神医如何不知他?这小子如今春风得意,怕是没人苏大学士那股子落魄后的洒脱真诚,且得绷着呢!否则如此简单的事,怎会弄成这样呢?定是蒙人了!
“你不会觉得自己周围全是傻子吧?虽然你是比旁人聪明些!但仗着自己聪明就随便欺负人那就不好玩了!”
神医这八十多岁到底还是没白活,一语中的。他既如此说了,唐祁便索性扯了两句二人间的经过,然后轻描淡写道:“她既这样说,那便依她好了。”
“哟哟哟,你若是真依着她,那倒好了!就怕是一个拧着一个,谁也落不着好!你别以为我是吓唬你!”老范长叹一声,倒是颇感可惜。
唐祁闻言,眼皮一掀,“范老似是有感而发?怕不是触景生情了。”
老范头一怔,即刻骂道:“臭小子王八蛋敢开你爷爷的玩笑!”
……
前两盘范老头都棋差一招,此刻却胜利在望,唐祁指着棋盘上的困境一笑:“那依范老之见,这局该如何破呢?”说得是棋,却也不是棋。
老范头老神在在:“哼,我不见,我没见!你们见,你们要自见才行。”随即落下最后一子,围城之势即成。“不然,就是个死局!”
“好,我输了。”
范立言哈哈大笑:“再送你一句:为楚有才,慧极必伤。先伤人,再伤己!”
——分割线(晋江原创)——
子时,唐府,刘寿星的及笄之礼在后院小小的办了一办,不算太重礼制,但周管家布置的也还算别致。
行礼唱颂焚香拜天地祖宗之后,她的好师傅陈维宁便拿着那只乌木流云簪给她簪了上去。
唐祁瞧着那支簪子没入她的发间。那上头的流云寓意着她往后能如意平顺,坠着的葵花则代表生机。早先叫她来房中时他才刚刚刻好。
他说这是给她的。
她只瞧了一眼便道:“大人这太贵重,我不敢收。”那耳朵红红的。
他懒懒一笑:“这是长者给你做礼及笄用的,不是男子送给女子的物什。你在想什么?”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尴尬起来。
他想了想又道:“你非要那么以为的话也行。”
她听了,冷幽幽道:“那大人手中怕是有好多支。”
如果没瞧错的话,后来她是瞪了他一眼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