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冼清尘与这个叫阿吉的小孩大眼瞪小眼,一个惊喜,一个愁苦。
阿吉兴奋地跳到他身上,像块狗皮膏药,怎么扒也扒不掉。
“阿爹!就是你!你就是我的亲爹!”
冼清尘苦大仇深地搡开他贴上来的脸蛋:“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
他细观阿吉幼稚的脸庞,心下已有定论,揪着他的腮帮子肉,语气凶恶:“你娘呢?”
“……没有,”阿吉被揪疼了,双眼泛出泪花,“我没有娘。”
“呵!”
楚回舟困惑问:“你笑什么?”
冼清尘放开阿吉,目含机锋:“我笑自己看不穿。我知道他的亲娘是谁,可我着实想不出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谁?”
冼清尘悲怆地哼笑一声,世上与他长得一般像的,只有冼逐雨,他亲阿姐。
这小孩根骨奇佳,天生的灵脉浑厚,若他没有猜错,就是那死在他手下的越河君的骨肉。
这群听云宗的正义之士把自己掌门的血肉当敌人一样关押起来,何尝不是一种现世报。
冼逐雨在哪里?她为何始终躲躲藏藏,不露面与他?
难道她已死?
那阿吉就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了。
想到这,冼清尘主动牵过阿吉的小手,总算接受了这一事实,对楚回舟道:“他是我外甥,我要带他走。”
楚回舟蹙眉,对他突然冒出来的姐姐暂且不究:“你带不走。宗门在他身上下了禁制,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听云山。”
冼清尘心思活络,双眼灵动一转:“哪怕是仙尊阁下也解不了?”
楚回舟不善对他撒谎,只是负手,剑眉沉沉压眼,什么回答不言而喻。
冼清尘叫阿吉自个儿去里屋里待着,决心要讨好楚回舟,叫他松松仙手,抖个方便。
他堆笑凑上前:“楚回舟,好回舟,大人有大量,你帮我这一次吧。我很少求你的,我保证这样的事一生一次!”
冼清尘不怎么求人,因而求得很笨拙,连“一生一次”这样的词都搬出来了。
楚回舟看着他,巍然不动,是个冷面仙尊。
冼清尘管他是冷面仙尊还是烫面仙尊,总之他深谙他心软的本性,使出浑身解数磨他。
“真的,你帮了我这次,以后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我甚至可以管你叫师尊,师父,爷爷,爹……”
越来越口不择言了。
“师父。”
楚回舟压低声音,从齿关缝里挤出这两字,似是无奈,似是怒意。
冼清尘不惧,抓着他冰冷的玉璧环佩。
“求求你了——”
他其实天生有撒娇的本领,柳叶眼弯啊弯,楚回舟溺水之人般深吸一口气。
“……好。”
冼清尘大喜:“你答应了?你真答应了!”
“嗯。”
冼清尘快快推了阿吉出来:“快些解快些解,省得夜长梦多。”
阿吉还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道微光飘入他胸膛,浑身暖洋洋的,便听眼前仙人幽幽说了句“已解”。
楚回舟说完,稍作犹豫,看着冼清尘:“你方才说,真的做什么都愿意?”
这么快就要兑现?
他不是君子,但刚说的话还是算数的,点点头道:“你要我做什么?”
楚回舟曲手,低眸沉思,看上去真的在认真考虑。冼清尘心中忐忑,他不要说出什么让他难做的事情就好,就凭他现在的三脚猫修为,很容易把自己坑死。
“我想好了。”
楚回舟手指勾着玉璧,玉色衬得指节发粉。
“今夜十五灯会,我们去逛逛如何?”
“就这?”冼清尘一愣。
楚回舟颔首:“没错。”
“那好啊,你且等我乔装一番。”
“不必乔装。”楚回舟拉住他要走的步伐,“我会施幻术让别人认不出我们。”
“这么厉害?不早说。”
先前他乔装时是楚回舟看着他画眉涂粉的,当时袖手旁观不说,原来是存心作弄。
冼清尘想像以前一样踹他一脚,可人家刚帮了自己,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只是哼了哼。
等到入夜,三人大摇大摆地出了客栈。
之所以要带上阿吉,是他年纪太小,不好不管。阿吉像他娘小时候,也是个喜静的,牵在手里不跑不跳,只是眼神好奇地两边看。
幸好他长得像他娘,若像的是越河君,冼清尘怕自己已经溜之大吉。
这各地的灯会都长一个样,各色奇形怪状的灯笼连成一片,暖融融的灯火映着凡人的脸,嬉笑闹骂,平凡得紧。
楚回舟走在他身边,许是见他兴致缺缺,道:“我知道有一处好看,我带你去?”
冼清尘没所谓,将阿吉扛起来,站上楚回舟的仙云。
他所说的好看的地方,原来是一处山顶。
横窄狭长的听云山山顶,顶上陡峭站不住脚,要靠仙力虚虚凭着。楚回舟带他们往上飞了一段,竟在近九十度直立的崖壁上找到一处突出的小亭阁。
竹卷帘一拉,外面的冷霜寒气就进不来,犹如一座暖阁。
地方很小,只容得下一人活动,三个人站就得贴在一起了。
“这地方你常来?”
尽收眼底的是一张不过寸余的小石桌,桌上壶酒阑珊,瓷杯底里飘着一瓣白色梨花,酒底里浮沉。
楚回舟捻起那片梨花,花瓣立时化雪散于指尖。
“烦心的时候就来。”
比如赫连二姑娘给他发请帖的时候,师尊要他尽快参悟无情道法的时候,还有想念的时候……
“再过二刻就好,从这里往下看。”
他两指拨开上下两片竹帘,望出去的景色正好将下方小城的轮廓收纳其中,看得见如指甲盖一般大小的房屋,蚂蚁似的人群和灯盏。
冼清尘笑着打趣:“高处不胜寒,这滋味你是尝尽了?”
楚回舟道:“没有这回事。修行不是为了站在高处,而是为了去往人群。”
只是哪里去都不快乐,他始终孤独。
他已修成仙身,可心中还是一个凡人。
隙影摇摇点在他眼皮,楚回舟想起升仙落天雷那日。
他杀了一只青雀妖。
因那只妖在村庄里偷窃行恶,将一个孩子啄死,村中人不忿,哭求托人告来听云宗,要仙门来为民除妖。
楚回舟重回故地,春日下积雪已消,那片记忆中白雪皑皑的山林变得陌生许多。
直到他来到那处高耸湿滑的瀑布,往下走,拨开山穴前长得高高的长草。
二十年的枯枝余烬。
楚回舟追了青雀妖两日,最终在一处隐秘的坑洞里发现了它。
它不是人形,身体硕大,颊边的青色长羽尾端坠着红,翅膀伸展开去可以将整个坑洞填满得严严实实。
青雀妖低声警告,红瞳收缩又放大。
楚回舟提着剑立在上沿,对它说:“你在人群中作恶,伤人性命,该死。”
雀妖不服,启翅朝他扑来。楚回舟的剑没有出鞘,只是在闪躲侧转之间抓住机会,两手用力把住了它的尖喙,让它左右不能,不断拍着翅膀。
“还不承认?”
雀妖尖锐地厉声鸣叫,身上还缠着人血的味道。
楚回舟不再与它多言,此等妖物偏执得可怕,他对它说话也不能更改结局。
他甩开它,剑影在手,强大的灵压搅起风波,四面草叶纷飞。
曾经的那只小翠,捡果子后被放飞的小翠,此时红瞳里盛放妖光与战意,盘旋俯冲而下。
而后被剑影一击斩落身体。
死后变小的妖身和以前的模样别无二致,楚回舟一手一半,将它扔回坑洞,慢慢埋起来。
就像是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天真。
他的过去。
——妖,总是不讲人情的。
妖执着,妖不计后果,妖自私无情。
师父也是。
天雷突然滚滚而来,积压的云雨成山,覆盖在了这片密林上空。
楚回舟停了动作,头也不回,没有任何犹豫地朝清露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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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片黑得可怕的天空一直笼罩在他上空。
楚回舟心中来不及去想其他,只有“一定要去那里”的念头,不要命地向前飞。
到了清露山,只听头顶裂天碎地般地震响,整个世界都仿佛要被撕扯开来。白光落在他眼前,他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身体就已经被压得倒了下去。
——轰隆、轰隆。
天是在震怒吗?
大火蔓延,楚回舟催动灵力,周身寒光笼罩。
一道又一道。
灵力枯竭,再生,再枯竭。
对成仙的恐惧从没有如此深刻过。捱不过去,身死道消。
所以当初尘云子惧怕了,宁愿自剜部分灵脉降下修为,也要躲过雷劫。
可他呢?
他还没有找到冼清尘的尸骨……
总要活着,他活着才有希望……
若成仙,将来能否去阴司?
他一定要成仙。
九十九道天雷降下,黑云散开,光束洒落。
清露山这片林地早就被天火烧得一根草也不剩,可是楚回舟活下来了,四面荒芜,他茫然又虚脱。
灵脉生发仙力,涌动无穷无尽的力量。
门派中人闻讯而来,老人老泪纵横,年轻一辈目光敬仰好奇,供神一样将他围住。
后来尘云子与他一起回去,经过那片初次引来天雷的密林,楚回舟想起小翠的墓挖到一半,便要回去做完这件事。
两人来到坑洞前,楚回舟正要再埋,此时仙眼慧识,认出小翠一旁埋在土里的半个破碎蛋壳。
蛋壳中有妖血,有腐烂的液体和一团蜷曲在一起的雏肉。
雀妖本居深山,为何要冒险出来行窃?
尘云子道:“世上因果总是如此,说到底它是眼红凡人食物,做了错事。”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楚回舟怔怔然继续埋,埋成一个小土包,最后用石头压上一根翠羽。
“楚回舟?”
他回神,冼清尘已经靠近他身边,也就这那方不大的竹帘隙影向外看,外面的灯火光明落在脸上。
二人靠得极近,楚回舟心口发烫。
冼清尘见他突然不说话,奇怪地侧眸与他对望。
其中无端有水光勾连,两片沉静的水渊,下起迷蒙烟雨,水珠成线。
“开始了——”
冼清尘望出去。
千盏长明灯齐齐上升,可以想见底下鼎沸人声,这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但这幅图景已经足够盛大,足够吸引眼球。
灯火透彻照亮山上雪,从远至近,慢慢靠近。
而后升到他们周围,小亭阁里照进温暖的烛光,许多灯上的图案变得清晰。
冼清尘打开竹帘,伸手捞到一盏,上面画着仙剑仙云,斩妖除魔,是个少年人的愿景。
他心神摇晃,道:“其实我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愿望。”
想要斩妖除魔,惩恶扬善。
哪个少年人没有过?
只不过后来他自己变成了被惩罚的那个“恶”。
冼清尘放开了那盏,往上一推,那盏灯便飞起,又落回些许。
到了差不多这里,长明灯上升得乏力,许多开始下降。
楚回舟掌中运起一团仙气,挥袖甩出去,所有的灯都好像有了依凭,再次上升,浩浩荡荡如密云。
阿吉缩在另一边看,夜风中可以听见底下人群讶异惊喜的呼喊声。
冼清尘看得出神,他由衷高兴,目不转睛。
“师父……”楚回舟突然唤他,声音轻若细蚊,也不知道想不想被听见。
千灯照得雪影细细碎碎,现出瑰丽的细密幻光。冼清尘感受到自己的手背被触碰,那动作小心翼翼,指腹微凉。
他的胸口不可抑制地快跳许多,不需要去看楚回舟,却能清晰在在余光之外勾勒出他低垂的眼帘。
要握住吗?要说话吗?
“楚回舟,你在做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用威压挥散小亭前聚集的几盏明灯,露出另一头,尘云子严肃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