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负雪少年时的院子,已经许久未启用了。
赵家在对待这位公子的时候,几乎可以称之为严苛,故此时他的屋子,虽有家仆时时收拾打扫,却依旧是冷冷清清,好似一座冷庙。
屋内燃着有些闷的沉水香,年老的妇人不苟言笑,坐在床边,皱眉盯着床上的少年。
赵负雪现在的样子,以狼狈二字来形容是不过分的,他雪白的额头上沁着汗珠,哪怕身边家仆为他擦拭,仍止不住他冒出来的冷汗,俊雅好看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本就雪白的脸更是惨白,而眼皮下的眼珠却时时转动,好像在做什么极为可怖的噩梦。
见他如此,周寻芳偏头道:“折腾成这样子,没出息。”
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催促:“药呢?煎药这么久,即便是炼一炉子丹,也该炼出来了!”
手下人忙跪下道:“老尊者,不是下面人不用心,而是咱们整个大夏最好的医修都在这儿了,可仍然看不出公子身上的一点儿毛病。”
顿了顿,手下人又道:“只说公子心火上涌,悲痛交加,一时不清醒。”
周寻芳不怒自威:“哦?原来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折腾成这样的?”
她也不急了,也不催了,站起来,便向门口走去:“好好一个孩子,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便这样了,可见这一圈儿转得不对。去查,这些日子里经了什么事,见了什么阿猫阿狗,统统给我查过来。”
下面人不敢迟疑,跪地行礼,闪身出去了,周寻芳正要离开之际,便听到床上的赵负雪呢喃有声。
修士耳聪目明,更何况像周寻芳这等活了几百岁的大修,她不用走过去,赵负雪的声音便再清晰不过了。
“你……在哪。”
“封澄。”
此时此刻,把整个赵家搅合得灯火通明的封澄却躺在屋顶上。
天机院的瓦片与旁的地方不同,这烧瓦的泥取材于灵气充盈的蜀中一带,故天机院学生修行间,便能取得蜀中灵气,且蜀地灵气属木,温和柔润,也适于人修养。
她躺在这里,头边摆着一壶酒,那酒已经被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撒了半个屋顶,那酒壶里也只剩下个底。
这酒买的有问题,又辣又烧,封澄的酒量常年居于一口与半口之间,一时心慌,一口便灌了半壶烈酒,当即便醉得连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夜间的冷风将她的酒意吹去些,她昏昏沉沉地坐起来,茫然地想:“我跑哪儿来了?”
再一想:“这什么时候了?”
回应她的是腹中无与伦比的饥饿、夜枭的啸叫,与天机院再熟悉不过的屋顶。
她剩下的醉意当即被吓飞了。
“天地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赵负雪该急疯了!”封澄手忙脚乱地撞下来,踩着院中桃树便要向着客栈飞奔而去,正要出去,人却愣住了,心下暗道一声糟糕。
对了,她要买酒,却只有整银,于是便顺便缴了房费,和老板换了散银子买酒。
这下等赵负雪回到客栈,该不会误认为她不辞而别,结了帐就走?
抬眼一看,月升得并不高,照着她与赵负雪平常的生活,此时不一定回客栈,她心下暗暗祈祷,踩着天机院的院墙就要出去,不料脚刚落在墙头,一股无比熟悉的酸麻感就从脚底一路攀升到天灵盖,她心头一颤,不由得想:“原来天机院开始在院墙上布阵,是这时候的事。”
又一琢磨:“不对,劲儿还不够大。”
这阵布得极为狡猾,一麻,便有束缚阵法将人捆住,封澄着急,又没醒酒,手脚施展不开,竟被这阵法结结实实地捆成了个蚕蛹,她焦急蹦跶两下,不料脚下一软,噗通栽倒在地。
她双目空白地仰面躺着,仰面正好对上几把铮亮的剑。
赵年这几日过得不顺,于是火气便分外大些,今夜见有逆徒顶风作案,当即亲自出动了,一心要看看这个头一日便踩着火盆勇冲的好学生是哪位奇人。
不料看到地上那人的一脸菜色时,赵年的手一抖,险些拿不稳剑。
她失声道:“是你!?!”
封澄艰难的对准焦,被酒意侵吞的大脑终于混混沌沌地辨认出了来者。
“不好,”封澄心中一急,登时蹦起来,蚕蛹一样蹦上了墙头,一头扎了下去,“这人看我不顺眼,此时被她抓住,一时半会儿,又不得脱身了。
“等等!”赵年急切道:“你回来!”
鬼才会听她的话,封澄滚落在地上,使了个巧劲儿挣开身上束缚,抬腿便向客栈冲去:“当我傻的,这时候留下,岂不是要被你折腾来折腾去?”
当赵年一众翻到封澄的落点时,只见到一地的残符,被符捆着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院长……这?”身后的人小心请示。
赵年脚尖将残符碾了碾,沉吟片刻:“不追,即刻回去禀报老尊者,就说封澄踪迹有了。”
顿了顿,她又垂眸,将地上的残符收入眼中:“这个阵,不行,墙上灵流再加,狠狠的加。”
、封澄在奔向客栈时,只觉得好像有许多天机师在洛京中飞来飞去,她并未将其放在心上,不过血修这么招摇过市也是麻烦,于是她便寻了个小路,悄悄地溜到了客栈中。
她倒吊在窗上,顺着窗户看了一眼,屋子整整齐齐,被褥也收拾好了,全然不见赵负雪的踪迹,封澄心下了然,转身便翻了上去,开始向赵家奔去。
赵负雪定然是火冒三丈了,封澄昏昏沉沉的大脑艰难地思考,平常她溜上一两个时辰,赵负雪寻不到她,她回头便要对上这一张冷脸,现下丢了三四个时辰,更不用说了,赵负雪没当场气死,还算他近日修行有加了。
她心下又懊恼;“怎么临走时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叫他不要跟过来?他木头一块,脑子又过弯,要是以为我和他一刀两断了,又该如何是好?”
说到底还是赵负雪那只奇怪的糖人,封澄的心口砰砰直跳,她按着自己的胸口,熟稔地躲开又一波搜查的天机师,换了一条小道,继续向赵府摸去。
那糖人着实令她看不懂了。
无论是从前的赵负雪,还是之后的师尊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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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他从不示弱,从不低头,封澄清楚地知道,后世的赵负雪重病难行,浑身上下只剩一股精神气撑着了,可即便是虚弱至此,他也从不在外人面前示弱。
若非封澄在他屋顶上睡过几夜,听到过赵负雪夜不能寐的痛楚,连她也几乎被糊弄过去。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不知是酒意还是焦急,封澄的胸口跳得不似寻常。
可他偏偏低头了。
“为什么?”封澄心想。
询问答案的勇气,在接过糖人的刹那便烟消云散了,她几乎是销毁证据似的将糖人咔咔嚼碎,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似的。
封澄清晰地知晓,对于那问题的答案,逃走,是她唯一的念头。
赵家的大门就在面前,此时已是深夜,偏偏赵家附近还有不少天机师进出,出入定然麻烦,封澄皱眉思忖片刻,浆糊一样的大脑果断地作出选择。
她从腰间抽出了隐匿符。
赵负雪的手笔。
赵家即便是出入再麻烦,也不至于把将来家主的符咒拦在外面。
何况这是赵负雪的符,作为后世的百家皆通之人,赵负雪的符道,可谓是年纪轻轻便登峰造极了。
她贴上隐匿符,果然顺顺利利地混过了盘查的赵家天机师,顺顺利利地摸进了赵家后门里。
双脚落地,封澄对自己不住唾弃。
当年初入赵府,还是家主亲自从大门带进去的,后面她走得频繁了,行走赵府比行走天机院还方便,现在竟然沦落到了贴着隐匿符翻墙的程度,可谓是越活越回去了。
虽这么想着,封澄还是很诚实地向着赵负雪的院子走去了。
赵负雪不是乱跑的人,如果不在客栈,一般就是回赵家了。
可走到一半,封澄又犯难了。
家主的院子她熟,可赵负雪现在的院子又在哪里?
思来想去,她忽然想起当年,赵负雪为她安置客房时。
他否决了下面人提出的安排,将她送到了一处有些偏僻的小院中。
小院简洁,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院中还载了一株桃树,生得和鸣霄室外一模一样。
莫名地,封澄便向那边走去了。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应当是赵负雪少年时的居所了。
封澄很轻松地便翻进了屋子中,此时这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屋中的药香昭示着里面是有人的。
她睁着朦胧的醉眼一看,果然,赵负雪躺在里面。
只是皱着眉头,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封澄见到赵负雪的刹那,心口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便松了。
“还好,”她心想,“找到你了。”
这个念头出来的刹那,封澄一直忽略的醉意与疲惫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困倦不已地走到床边,随意拖了个凳子来,便趴在赵负雪的身边,睡着了。
此时夜凉,唯能听到她越发均匀的呼吸声。
远远处天光乍亮,竟是隐隐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