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俨回到租来的院落,已经天黑。
晨风早已打点好一切,沏了一壶茶,候在正厅。见大人终于回来,也不问他的去向,只是把白日跟踪那歹人的经过回禀了一遍。
“他们把那车夫捆上,扔到了一家青楼门外!”
“知道了。”
裴俨淡淡回道,一丝意外都没有,面容平静的好似湖面。
晨风本以为那样娇滴滴一个漂亮姑娘,是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没想到却是个青楼女子。
他也是看见流云榭的人出来将那车夫松了绑,搀进去,才彻底相信。
回来之后,一直在为这事震惊。
大人竟如此平静?!
晨风以为方才大人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提高音调,又说了一遍:
“大人,那姑娘……她是青楼女子!”
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裴俨的脸,期待着自家大人能够有所反应,哪怕稍稍皱一下眉头也好。
裴俨当真皱了一下眉头,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知道了。”加重的语气里,隐含薄怒,不仅如此,还瞪了晨风一眼。
晨风霎时闭上嘴,不敢再多言。
今日送楚悦回去,着实耽搁了不少时间,草草沐浴过后,裴俨备下好酒小菜,柳如是却未曾在约定的时间到来。
等了半个时辰,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回忆着好友的音容,无奈端起酒杯,在院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一壶酒喝了大半,越发落寞,正欲回房歇下,恍惚之间,看见老友端起对面的酒盏,笑着对他道:
“别来无恙,敬安。”
声音语调,一如从前,如有实质,近在耳边。
裴俨酒醒了大半,抬眸看去,竟真是柳如是,迷醉的双眼顿时一亮。
立即双手举起酒盏,温声道:“柳大人,久违。”
一别经年,两人且谈切饮,将从前意气风发的场景细数了一遍。
“敬安,你好似比从前健谈了些。”
裴俨自嘲一哂:“从前不懂酒滋味,自别后,去了江州,却时常独自小酌。”
“在京师屡次拒绝我的邀请,是不是非常后悔?”
裴俨唇线一抿,眼底浮现一抹柔色。
“既然如此,明日与我出去喝一杯,如何?”柳如是饶有兴致地问。
三年不见,今日老友忙完公务还来赴约,来为自己接风洗尘,裴俨心中触动。
那双眼里殷切的目光,比从前邀请他时还要明亮,实在让人不忍拒绝。
下午送那女子回去,被人误会他们是夫妻,以为他有妻室还要去寻花问柳,多对他冷眼相对,嗤之以鼻。
思及此,他忽然问了一个从前怎么也想不到去问的问题:
“你去那种地方,尊夫人可会容许?”
柳如是望着裴俨,惊喜不已。
竟没有拒绝,反倒开始担心他的处境,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遭。
心道三年磋磨历练,看来这小子在江州已经去过那种地方了。
一挑眉,悠然道:“我是去办差,又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办差?”裴俨眉头一皱。
柳如是叹了口气。
“一个小恶霸仗着家中有些权势,竟想强娶人家的清白姑娘。”
“青楼里还有清白姑娘?”裴俨蓦地来了兴趣。
“怎么没有?流云榭,我们定州第一青楼……”
裴俨眉头一皱,打断他:“流云榭?”
柳如是一愣:“怎么,你莫非已经去过了?”
“并未,”裴俨道,垂眸望着酒杯,“你继续说罢。”
“方才说哪儿了?”柳如是一拍脑门,从方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定州的流云榭,在四海之内都享有名气,各地迁客骚人慕名而来,争堵飞雪舞。跳这舞的姑娘,从不在人前露脸,更别说招待男人。怎么就不能是清白姑娘?”
裴俨若有所悟。
“所以你口中那小恶霸,看上的便是流云榭的舞女?”
“倒也不是,是他们老板的一个侄女。”见裴俨眉头紧锁,柳如是也愁容满面,“她来探亲,被这小恶霸的手下瞧见,以为她是流云榭的姑娘。”
“这小恶霸是宁远伯的独子,他如今未曾谋面,竟已对那女子起了强娶的心思。岂非荒唐?”
“而且,这姑娘已经许了人家,方才我迟迟未来见你,就是让流云榭的老板绊在了府里。”
听到这里,裴俨已经明白了,柳如是口里这姑娘,流云榭老板那侄女,便是下午他遇见的女子。
她的确生得,让人惊心动魄。
柳如是观他神情,竟丝毫没有从前的冷峻,言语之间也并无排斥,甚至还津津乐道地听他讲完一个陌生女人的事情。
简直像变了个人。
笑容越发幽深,试探地问:“你有女人了?”
裴俨骤然把脸一沉,语气都严肃了几分:“未曾成家,何来女人?”
“是我失言了,冒昧冒昧。”柳如是连忙道歉,望望天色,又问裴俨,“那明日去给他们说和,你来吗?”
裴俨陷入了沉思。
那女子非常不熟悉定州城的地形,若说她不是流云榭的人,倒也有几分可信。
可多年办案的经验,对人性的了解,让他有种直觉,她极有可能也并非什么侄女。
但有一点非常肯定,她不想从了那小伯爷。
“明日几时?”
*
流云榭是因为飞雪舞轰动定州,名扬天下。而飞雪舞,是由楚悦独创。
宋姨曾花重金寻得一西域舞姬,教楚悦跳舞。学成之后,楚悦花了三年时间,融合中原舞和西域舞的特点,创作出这支舞。
当年进宫前,她将这舞倾囊相授传给白芷,才得以让这块一字招牌延续了下去。
宋姨定下规矩,飞雪舞只能隔着屏风观看,所以世上并无一人曾得见飞雪舞女的真容。
不论今日献舞的人是楚悦,还是白芷,对于屏风前的客人来说,并无不同。
为了成功劝服小伯爷,一大早宋姨便闭门谢客,多年来,流云榭都未有过如此清净的白日。
偌大的舞台前,只设有一张圆桌。
座上三个男人,容貌气质皆非凡品。
宋姨亲自为三人斟酒,来到柳如是身边,望着对面那位面生的冷面青年,问他:
“知州大人,这位大人是?”
柳如是望着她,又望了眼裴俨,扬唇一笑:“他啊,他才不是什么大人,只是我的老友。飞雪舞名扬四海,正好有次机会,我便带他来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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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一番。”
宋姨若有所悟地“哦”了声,精光的眼神,转眼将裴俨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暗自在心间赞叹,如此气度,只怕出自王公贵族。
小伯爷放下酒杯,望着空无一人的舞台,不满地问:“不是让小爷看跳舞么,为何还不来人?”
宋姨不慌不忙给他又把酒斟满,笑道:“小伯爷久等,就来,就来。”
说完看了柳如是一眼,退到一旁。
柳如是端起酒杯,对小伯爷道:“小伯爷求学归乡,来,今日本官敬你一杯,恭迎小伯爷荣归故里。”
从前与父亲交杯换盏的知府大人,如今也来敬自己一杯酒,小伯爷得意洋洋地端起酒杯,学着父亲的模样,道一句“多谢”,将杯中之物一口吞下。
“好酒!再来!”
宋姨满心欢喜给他满上,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柳如是。
柳如是又问他:“秋闱将近,不知小伯爷今岁可要进京赴考?”
小伯爷霎时变了脸色,再无方才意得志满的模样,忙端起酒杯,用喝酒掩饰自己的心虚。
柳如是心下了然,眉头一挑,却道:“小伯爷是人中龙凤,无须科考,人生自是一片坦途。”
小伯爷霎时又高兴起来,放下酒盏,拱手对柳如是道:“知府大人别具慧眼,难怪父亲喜欢与你结交。来,晚辈敬你一杯!”
“当不起当不起,小伯爷是日后的宁远伯,本官也得尊您一句伯爷。”
酒至半酣,小伯爷两颊酡红,吃吃傻笑,柳如是见时机已到,这才说起今日的正题。
“伯爷这些年在山中求学,只怕难得见到貌美如花的女子,对美人未见倾心,本官也是可以理解。”
小伯爷嘿嘿地笑:“我府里尽是绝色美女,他们却说,那女子才是真正的绝色……”
“可是伯爷,人家姑娘已经许了人,你不能强娶民女啊!”
“有何不可?只要我想要,便是公主,父亲母亲也能给我求来!”
柳如是听得直摇头,叹了口气,趁着他醉酒意识不清醒,继续规劝:
“伯爷有所不知,这流云榭有个飞雪舞女,跳起舞来好似天仙下凡,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绝色。”
“当真?”
“当然是真的,稍后伯爷便能亲眼目睹,若本官的话有假,伯爷指着鼻子骂本官是骗子都成。”
如此不顾身段,去阿谀一个膏粱子弟,直看得裴俨眉头紧锁。
柳如是何尝不懂老友此时对自己的鄙夷,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朝他投去一抹无奈的淡笑。
小伯爷听完他的话,仿佛酒醒了大半,支起身子,望着舞台上的屏风。
“那为何还不快快请来为本伯爷献舞?”
柳如是亲自倒了一杯酒,放到他面前。
“伯爷,这飞雪舞并非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意观看。每月逢三,七的日子,酉时正,买了限量供应的票,才有的看。”
小伯爷眉头一皱:“今日二十九……”
柳如是望着他愁眉不展的失落模样,笑盈盈地看向一旁的宋姨。
宋姨立即上前,满脸堆笑对小伯爷道:
“只要伯爷答应放了姨的侄女,日后不论何时,只要您想看,姨便让舞女跳给你看。”
“伯爷若同意,便饮下这杯酒,你我约定就此达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