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伯爷也是混迹名利场的人,此刻尚有三分清醒。
他望着宋姨送到他面前的酒盏,傻笑着接过,却又重新放回到桌上。
“不让小爷看,就跟小爷谈约定,是不是太没诚意了些?柳大人,你觉得呢?”
宋姨一怔,见柳如是挥挥手,示意她先跳舞,于是便笑着道:“那便依伯爷,先给您献舞。”
而后击掌三声,舞台后立即出现两队姑娘,她们专门负责这支舞的幕后工作。
只见姑娘们快速走出来,将大堂里,走廊上所有的灯烛一一熄灭。
方才灯火辉煌的厅堂,刹那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山洞,漆黑不能视物。
唯有侍女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在周围。
“你们这是作甚?”
小伯爷酒醒了大半,一改方才慵懒语调,左顾右盼,很是紧张。
宋姨偷偷勾唇,在他肩头轻拍两下以示安抚:“伯爷稍安,看前方。”
只见舞台上燃起几星烛光,继而又是几星,顷刻间,烛光连成片,亮如白昼,映出屏风上的绣纹,细看下,仿佛是漫天飞舞的银色雪片。
灿然烛光透过屏风照射而出,紧邻舞台的圆桌上,三位客人的脸这才依稀有了轮廓。
小伯爷聚精会神,伸长了脖子,恨不能望穿台上那巨幅屏风,一睹这位美人的风采。
柳如是则面带笑容,一副悠然姿态,只等这舞一跳完,这小恶霸能彻底放过那良家女子。
裴俨却端坐着,并不看舞台,瞥了眼身侧小恶霸眼底的精光,对柳如是的笃定不以为意,不着痕迹地一扬眉,兀自品酒。
清越的曲声响起,屏风上突然闪现出一抹人影。
起初只是一团朦胧黑影,随着她离屏风越来越近,影子也越发清晰。
娉娉婷婷,婀娜多姿。
好似从画中走出的仙子一般,行止翩跹,未曾舞动,便已令人心动神驰。
蓦然间,她一个优美的展臂,丝绸般轻盈的衣袖越出屏风上端,在高空划过一道婉转的弧线,五彩斑斓犹如两道长虹。
与此同时,无数雪片从天而降。
众人追寻着她徐徐坠落的长长衣袖,目光重新落回屏风上,画中人已经在旋转。
轻盈如丝的衣袖环绕在她周身,层层叠叠的裙摆摇曳鼓动,像一朵花苞缓缓盛开。
她随风而舞,亦或是她的舞步带起了风。
方才降落的雪片未曾落地,便又被这风卷起,如同有了生命,随长袖一同在她周身摇曳。像雪花,又好似无数玉蝶。
“好香……”小伯爷直勾勾地看着,生怕错过一丝细节,情不自禁赞叹,“好美……”
柳如是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只觉得从前看过数次,今日这舞竟尤其摄人心魄。
就连宋姨也看着屏风上舞动的倩影挪不开眼。
昔日这孩子为了创作这支舞,不眠不休,摔了无数次,劝她放弃,她总是笑笑,等伤好了又继续排练。
虽然白芷也能跳,可此刻目睹,她暗自慨叹,不愧是飞雪舞之母,这舞的魂啊!
他们三人全然被楚悦的舞吸引,谁都不曾发觉裴俨的座位已空。
一曲终,楚悦惊觉三年不曾跳这支舞,有些地方竟也生疏了。
体力也有所不逮,出了好多汗,还有些头晕。好似回到了从前这舞还未曾做成的时候。
等她平复好呼吸,台下都不曾传来一丝声音。
半晌,宋姨终于回过神,带头鼓起了掌,小伯爷和柳如是才被迫从这场仙境般的奇遇中走回现实,竞相跟着鼓掌。
“好了,这里没你事了,先下去吧。”宋姨和蔼地对着屏风后的楚悦道。
楚悦提裙正要退下,忽听得小伯爷道:“仙娥别走……”
她霎时怔在了原地。
玄帝也曾这般唤她……在他们独处的时候。
宋姨顿觉不妙,一边给柳如是递眼色,一边给小伯爷倒酒。
“伯爷,姨没骗你吧?”
小伯爷却望着屏风上那道倩影,对宋姨道:“让她过来。”
宋姨脸色骤然一变:“这万万不能啊伯爷,流云榭的规矩不能破,飞雪舞女是不能见客的。”
“规矩?小爷就是规矩!”小伯爷陡然拔高了音调,指着屏风后面,“本伯爷答应你,不要你那侄女了,我要她!”
“这更不行啊!”宋姨惊呆,连忙望向柳如是。
柳如是正要劝阻,却被小伯爷扬手打断。
“开个价吧,多少钱本伯爷都给得起。”
舞台后面,楚悦听到这里,一时不知所措。
从前流云榭也偶尔会有泼皮来闹事,但都是寻常人,一些银子便能打发。
可今日这小伯爷,从小锦衣玉食,众星拱月地长大,显然不好对付。难道就连知府大人都拿他没办法吗?
在她万般忐忑之际,小伯爷竟然从座位里出来,不顾宋姨的拉扯,偏要往屏风那去。
宋姨一边阻拦,一边急声让楚悦快走,一边回头向柳如是求救。
“大人,您当真不管管吗?”
小伯爷借着酒劲,用力一推,宋姨便摔在地上。
“他柳如是今日若敢拦我,明日我便让这定州知府换人!”
瞬息之间,事态竟失控至此,柳如是也不再四处寻找裴俨,连忙走过来,扶起宋姨。
“你莫慌,他醉了,我先送他回府。”
说完便去追小伯爷。
小伯爷到底还有三分醉意,脚下一深一浅,一边“仙娥”“美人”地唤,一边往舞台上爬,忽然感觉有人抱着他腰,把他往回一拉,他身子一晃,摔到台下。
柳如是吓了一跳,急忙扶他起来,却被他劈面砸了一拳,霎时鼻血直流。
当真是武人出身,从小跟着他爹操练,这身手可不是柳如是一介儒生能敌的过的。
柳如是仰头止血,自顾不暇,小伯爷转眼爬上了舞台。
“仙娥……仙娥……”
*
舞裙是由上好的绡丝制成的布匹,请了有名的绣娘量身定做而成,穿在身上流光溢彩,光芒万丈,宋姨曾夸口,说哪怕天女下凡,都要逊色三分。
它见证了这支舞的诞生,楚悦视她为战袍,珍宝,是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此刻,将身上层层堆叠的裙摆提起来逃跑,饶是焦急,却不得不万分小心,生怕这娇贵的衣裳挂上哪里,扯出个破洞。
身后一声声“仙娥”“美人”,听她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却丝毫未曾放慢脚步。
时不时回顾身后,一不留神,撞上一堵人墙。
谁!
刹那间,她仿若灵魂出窍,心脏骤停。
对方身量极高,她额头撞上的地方,是一片硬实的胸膛。他身上气息似曾相识,却因为紧张一时难以想起。
更可怕的是,这样一撞,她的面纱松脱,竟然掉了。
从前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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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需要戴这个,但今日为防泄露身份,她临时起意,才有了这个主意。
她连忙伸手去抓,谁知却抓在了对方的手上。
肌肤相触,温热传来,她有如被烫到一般,却发觉面纱好似在他手心。
正要拿回,对方却把手一抽,往后一扬,竟不想还给她。
黑暗中,想要从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人手里拿回东西,只怕不太容易。
楚悦不知道这人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只仰头望着他深邃又幽冷的轮廓,恳求道:
“还给我……”
裴俨方才来到这处所在,目睹她跳完这支舞,此刻听见她的声音,更加笃定她便是那日他救下的女子。
只是此刻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似乎就要哭了。
莫名有些烦躁,又听见她急声哀求道:“放了我……求求你……”
“仙娥……”
小伯爷的声音又近了一些。
裴俨立即把面纱放回她手心,侧身给她让出道路。
方才过来时,他随手拿了一支蜡烛,以备不时之需。
望着黑暗中不断逼近的人影,他面不改色,将蜡烛扔到地上,滚了出去。
小伯爷听见咕噜噜的声音,知道脚边有什么东西滚过来,却来不及闪避,一个踉跄,四脚着地,像只王八一样重重地摔到地上。
裴俨冷冷睨他一眼,从容不迫,从他身边走过。
小伯爷一边支起身子,一边怒问:“谁?谁敢扔朝小爷扔东西!”
裴俨脚步一顿,正待回答,又听他问:“你方才可看见一个美人了吗?”
“未曾。”
朗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伯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正纳闷这里面怎会有男人,周遭忽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他感觉不对,便见周围蓦地燃起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漆黑一片的流云榭终于重见天日。
宋姨领着无数姑娘,各个手里不是抱着花瓶,便是扫帚,总之都抄着家伙,密不透风地围成一排人墙,挡住他的去路。
“这是流云榭后院,宾客非请莫入。”
“小伯爷,请回吧。”
望着对面一道道森冷逼人的目光,小伯爷只恨自己手无寸铁,孤立无援,拧着拳头转身,便见自己的两个随从迎了上来。
他霎时两眼发亮。
“把这群碍事的娘们给爷扫开!”
两个随从走上前,见他一身浓浓酒气,两颊酡红,额头上还鼓着一个包,霎时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连忙架着他,不由分说往回走去。
“小伯爷喝醉了,若闹下去受了伤,只怕你们回去无法跟伯爷和夫人交差。”
方才柳如是出去叫他们俩时,这般告诫。
*
躲在屋中惊魂未定,很快便有姐妹来敲楚悦的门,说客人们都走了,自己人谁也没受伤。
楚悦方松一口气,回到榻上,却忽地想起方才撞上那人。
立即又去了宋姨房里。
红着脸,垂着头,怯懦地问:“方才,除了知府大人和小伯爷,是否还来了别的客人?”
“是多来了一个,”宋姨望着她道,“柳大人带来的。”
楚悦心跳骤急,忙问:“是个怎样的人?”
宋姨一番回想,道:“文绉绉,冷冰冰的,比柳大人年轻些,气度不俗,应当是个外乡人。”
“外乡人?”楚悦瞳孔骤然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