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光标不再移位。
“姐姐是个贱人”,这六个字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和晨晨片刻前对花朵姐的亲近形成鲜明对比。
“难怪锚点是这个状态。”
沈司奥右手横在胸腹前,左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完全和期望设定相悖的矛盾……”他喃喃着,食指略伸开,不甚有节奏地点在脸颊侧。
时却不想打扰沈司奥思考,这会也没什么心思放空或发呆,便再去打量晨晨。
仔细一看,这个男孩今天的一身白,和昨日的所见没有差别。
这种没有差别,不单指颜色,还包括款式和细节。
衣领的制式、纽扣的形状和花纹、裤脚垂覆在鞋面上的长度、白鞋上的花朵等等。
时却再次绕晨晨看半晌,纠正自己的结论:晨晨,他要么就是昨天的一身打扮,根本没换过,要么,花朵姐至少给他准备了两身一摸一样的白茫茫套装。
如果是前者,那没什么好说的;冬天,又在区外,条件有限,晨晨和花朵姐还明显受壁虎庇护,不需要奔波,一身衣服穿几天很正常。
如果是后者……
时却弯下腰,连根薅上一把草,掐掉带泥土的根部,胡乱选个不常用的口袋塞了,参考晨晨的草戒,笨拙地编起来,打发时间。
她的手指在细长的黄绿色中稍显迟滞地穿梭,愈发娴熟。
等她第三个草戒编到一半,沈司奥有了动作。
不知他输入了什么指令,工作台的侧面传出一阵机械咬合声。
那传出响动之处局部裂开,形成多个仅有指头大小的椭圆图案。
沈司奥一一按过那些椭圆图案。
伴随起此彼伏的“咔哒”,这些椭圆图案纷纷独立地弹出。
每块椭圆图案后,均黏附着数根肉红色丝线;它们错落地垂成下凸的弧形,每根仅有头发般粗细。
时却问这是要干什么。
沈司奥回答,他想尝试以被分析的数量为降序排序,从前到后捋一遍最初输入到晨晨体内的记忆,看能否找到某个地位特殊的片段。
它应该是一个……与‘姐姐是个贱人’这一结论最相关的片段。
他可以将这片段删除,再让锚点重新迭代,观察锚点是否能就此认为矛盾之处再不存在。
“这是别无选择的饮鸩止渴。”他面露无奈,如此评价这个方案。
以实体的椭圆部分为抓持点,他将那些一束肉红色丝线牵出,一手撩开晨晨的头发,抓握的手凑近。
待他松手后撤,似磁铁与金属之间的相互吸引,椭圆部分牢牢地贴在晨晨头上。
沈司奥重复数次,直至所有的丝线全被牵引出,连接晨晨和工作台。
他造就了一副即奇特又诡异的场景。
银白月光下,任由冬日夜风呼呼穿梭的全无遮掩物的草地上,一身白衣的男孩静默站立在工作台旁。在泛着冷光的金属桌与他之间,蜘蛛网般的肉红色丝线数也数不清,密密匝匝地垂吊。
全息屏幕浮在其中的部分丝线之上,白底黑字,塞满你挨我挤的代码,下三分之一被血红的大手捏攥住了似的,尽是无法辨别的扭曲虚化字符。
这幅光景乍一看上去,只让人感觉男孩是一具受人控制、无法自主的傀儡。
事实也是如此。
时却又想到一件事情。
无疑,这极为科幻的一面,证明这个世界在仿生人技术方面发展得极为精深。
可回想数天来的所见所闻,似乎只辐射防护用品、医疗装置、人工智能、仿生人和智能终端,还有个她没怎么深入了解的全息游戏第二人生,符合她对未来世界的想象。
其他的,像出行工具啦,武器啦,日用品之类的,均不存在太多让人觉得眼前一亮的改变。
……也许还是因为辐射的缘故,这个世界的科技树才优先点选了这些东西。
她暂且得出了这么个结论,清楚这会不是走神的好时机,强制自己从莫名展开的思绪中回神。
沈司奥操作一番,调出了第二面屏幕,和最先的屏幕并排。
为便于区分,时却决定管第一面叫主屏幕,第二面叫副屏幕。
她仰头,在键盘起落声中沉默地等待。
不多时,工作台的温度逐渐下降。
这大概是什么预兆,当这温度趋于室温,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副屏幕上遍布雪花点,几秒后变为一片漆黑。
“我抓出了那些被引用或分析次数较多的记忆,时间不多,只能从那里面选目标片段了,”沈司奥说,“挺巧,前几段还能按时间先后排顺。”
他一顿,继续道:“如果这些记忆中的部分需要被删除,晨晨可能在记忆被删除时失控。”
“假如他只是举动怪异,枪击他的心脏;如果他对我或你表露出任何形式的攻击意图,枪击他的头部。”
时却点头,表示了解。她希望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夜风吹拂,主屏幕上的代码开始自上而下地缓慢滚动,副屏的中心出现一点白色亮光。
那亮光逐渐扩大,显出三人:一对夫妻和一个看上去约十岁出头的女孩。
他们正在一个不大的客厅里吃饭,晨光越过玻璃窗外刚刚抽芽的树枝打在饭桌上,照在这一家子的早餐上。
妻子和女儿手里各捧了一个红薯。丈夫面前是一碗有浇头的米饭,桌上还有以素为主,油水不多的两盘菜。
明明菜色简陋,男人手边却还有三瓶开了盖的酒,两瓶空了,一瓶还有大半。
他从脸到脖子都红了,直接对瓶吹,咕咚咕咚喝着。
画面向下一转,屏幕的两侧边缘分别探入两只藕般的小手,白嫩稚气,是专属于学龄前儿童的未长成形态。
晨晨的眼皮子下是一小碗白粥。他手上还抓着个白馒头,馒头的一角被咬出了个缺口。
画面左右转了转。伴随着晨晨的视线,这个家庭的进一步现况在时却和沈司奥面前徐徐展开:
四面的墙上贴着泛黄老旧的墙纸,周边的家居看上去都颇有些年头了。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这个家的空间稍拥挤,却不显得逼仄,琐碎物件被人收拾得井井有条。
餐桌上,妻子小心翼翼地觑一眼自己身边的丈夫,抬头给女孩夹了一筷子菜,衣袖滑动间,露出小臂上几块青紫程度不一的淤青。
女人黝黑瘦弱,腮帮子两颊几乎没有肉,深深地凹陷了进去,手上有明显的劳作留下的厚茧。
她神情疲累,不过仔细看,仍算相貌不错,和时却与沈司奥见到的花朵姐,有三四分像。
“花朵,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女人问。
女孩——应该说花朵姐——眨巴眨眼睛,撅起嘴。
她剃了个短得可见头皮的寸头,穿肥大不合身的黑色长袖长裤,身上未显出任何第二性征,相较时却认识的模样,更像个假小子。
饭桌边上的椅子都是成人适用的高度,没有儿童椅,花朵坐在上面略高。
她嫌弃地摇晃着双腿。
“妈,那些书我看不进去,没意思。有啥用呀它们,还不如我在外面掏的鸟蛋呢,是吧,爸?”
她望向坐在女人边上的男人,男人唔了一声,红着脸,也不知有没有在听,总之敷衍地点点头。
嫌热似的,他脱了外衣随手扔到地上,只穿着一件白色背心继续喝酒。他即不健壮也不瘦弱,只是比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体格都强而已。
他的白色背心上印有一只黑色的蝎子。
在男人脱外套时,从晨晨的视角,清晰可见女人打了个寒战,手里的筷子差点没握住。
等男人动作完,女人忙丢开手里的碗筷,低眉顺眼地去拾了外套,找地方挂好,再回到餐桌上。
女人低垂着眼,低声道:“刚才——刚才说到哪儿了?”
花朵若无其事地继续,用筷子从汤里戳出一个小小的鸟蛋,炫耀似的举起来:“喏,妈你看。这就是我昨天掏的嘛,你也知道的。来,晨晨给你。”
她将筷子搭在晨晨的碗边沿上,轻轻一划,叫带着孔洞的鸟蛋提溜转到碗底。
画面外传来小男孩特有的嘻嘻笑声。
“谢谢姐姐!”晨晨开心地叫,伸手去抓那鸟蛋,一手馒头一手蛋,轮着往嘴里送。
“姐厉害吗?”花朵逗他。
晨晨脆生生道:“厉害!”
“那你——”花朵得意地拖长语调,“你想要个闷在屋子里不带你出去玩的书呆子姐姐,还是要个能给你掏鸟蛋的姐姐?”
画面外响起咀嚼音。
晨晨砸吧着嘴:“要鸟蛋!”
“妈,”花朵得意地放下筷子,“你瞧。”
女人面带苦涩地劝:“唉,你这孩子!晨晨才四五岁,他懂个什么呀他,你基础教育得搞好,才有资格后面进专精学校,不然就像妈妈一样,只能到赌场去……”
说着说着,她手里的碗底登的一声磕在桌上,显然是有些急了,语调也渐高。
她没留意到,边上的男人听到后面,喉咙不住吞咽酒液的动作一顿,抓了此前喝空了的一个酒瓶,醉醺醺的眼睛转向她。
花朵留意到了。
男人扯了扯嘴角,刚要开口,她打断女人,尖声道:“你说什么呢妈!爸教我打猎不就好了!”
她看向饭桌上的男人,跳下椅子,噔噔跑到男人边上,抱住他的胳膊摇晃撒娇:“爸,你说是不?我基础学校毕业了,你就带我到区外去,我想学打猎,或者也加入蝎子,和你一样厉害。”
女人咬咬嘴唇,小声道:“几岁了,别在你爸身上爬上爬下。”
男人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他抹抹嘴,抓着空酒瓶的手松开,往嘴里灌了口酒。
他敲敲脑袋,犹豫地想了想。
“花朵,你,”他大着舌头说,“你和晨晨吃完了吧,把晨晨带到你房间里去,关上门。”
花朵语带乞求:“还没吃完呢,爸……”
男人说:“滚进去。”
朝阳下,女人身形立时僵住。
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几下,归于认命般的平缓,沉默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碟。
花朵放下碗筷,迅速爬下椅子。
期间,因动作过于急促,这女孩的脚背还在两条椅子腿之间的横木上磕巴了一下,差点没摔倒。
她将晨晨抱下椅子,抓他的手,拽他进房。
摇晃的画面里,被抱下椅子整个过程中,晨晨和靠近自己姐姐的脸靠得极近。
近到花朵抖动的下巴和微红的眼圈在画面中一览无余。
晨晨一直扭头向后,看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父亲最后还是重新抓上了那个空酒瓶的细细的脖颈处。
他距离这两人越来越远。
被姐姐拉进房内时,他还在回头看。
房间门啪地一声,在他的面前关上。
房门是木质的。几乎是在门锁咔哒的瞬间,一门之隔的客厅里传来混杂在一起许许多多的声音:
什么东西击打而造成的沉闷声响。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板上,然后骨碌碌地转了起来。
皮带鞭打肉/体。女人的哭泣和尖叫。
……还有男人粗野的叫喊:
“你还嫌弃起老子!你当初在赌场里,就是个没多少钱就能给人睡的——”
整个画面倏忽一黑,一切归于寂静。主屏幕的代码滚动戛然而止。
沈司奥推推眼镜:“这段记忆结束。”
时却问他,花朵姐的真名是否就叫花朵。
沈司奥否认。“这种细节,属于记忆里可以批量替换的范畴。”
他继续播放晨晨的下一段记忆。
主屏上的代码继续滚动。副屏幕骤然亮起。
大约是夏日午后的一个菜市场,烈日下,花朵带晨晨去买菜。
画面的左摇右摆,以及伴随着摇摆而生的咚咚急速心跳和喘息声,均昭示出在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眼里,熙攘的人群有多么可怖。
“新鲜的野菜,刚刚处理过的,四级,实惠得很!”
“工厂处理的罐头哈,三级品,来看看,来看看!”
“无窗屋子里养出来的鸡鸭鹅,要一只吗?要吗小妹妹?”
晃眼的阳光下,吵闹的揽客声中,晨晨仰头,挨挨挤挤的陌生人下巴流水线似的急促划过。
他的视线略一低,又见很多条不同颜色的裤管匆匆地摆过眼前。这些粗细不一的条状物彼此交错,每个眨眼间,都近乎罗织成眼花缭乱的网。
每一张网,均形态各异,朝他张牙舞爪,好似下一秒就要铺天盖地地罩过来,将他扣死在原地。
他再尝试低头。
这不是个好法子,很多东西他都看不见了。他连几秒钟都没坚持到。
菜市场的道路上污水横流,每几步就有脏水坑。
晨晨每每因年龄太小迈不开步子而踩中一个,鞋子就脏上几分。
花朵走在他前头。
这个人女孩麻杆似的手腕从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袖口中支出来,左右都拎了沉甸甸的菜,分身乏术。
她的后背有块极大的深色区域,那是被汗水洇湿的部分。
或由于力气不足,或由于被行人撞到,她细瘦的两条腿不时撞在鼓囊的菜袋上,她的速度并不均匀,甚至可以说有些踉跄。
而对于晨晨来说,他需要紧紧地抓住自己姐姐的衣角,才能亦步亦趋,避免被人群挤散。
他太小了,手上力气也不够,姐姐的衣角数次从他小小的掌心里滑落。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这种滑落,幸运地并没有发生在姐弟二人穿梭于人群最密集处时。
在某次衣角又遛出手心后,晨晨急的跺跺脚,干脆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
泪水模糊了屏幕的画面。
有谁靠近,有什么作刮擦状。
画面稍微清楚了些,花朵的脸放大出现。
女孩收回手,额头泛着一层晶亮的薄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上去也累得不行了。
“不怕不怕,姐姐在呢。”她强撑着安慰,“姐姐不会丢下你的。”
晨晨呜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翻来覆去地嘟囔:“菜市场讨、讨厌。”
花朵眼圈一红,吸吸鼻子,也不管弟弟能不能听懂,只低低喃喃:“没办法啊晨晨,妈妈的工厂最近常常加班,不买菜的话,妈妈回来弄得时间晚了,又要被打。”
她大概也到极限了,流着泪和晨晨絮絮叨叨许多事情,包括:
她是逃课来的;她还不敢放任晨晨自己在家,那样父亲就和晨晨独处了,这个男人不打孩子,但他同时也没带过孩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在大马路边,很快,两个孩子就这样,为各异的理由,面对面地嚎啕大哭起来,直到屏幕再次变暗。
“后面的几段时间都不长。”沈司奥说。
第一段,还是盛夏时节,应该为中午时分,太阳火炉般挂在天空上,空气中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能见到翻滚的热浪。
花朵行色匆匆地走在晨晨前头,还是提了许多菜。
她看上年长了一两岁,打扮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区别只在于胸脯稍鼓起。
在一个街角,她停下脚步,有些出神地望着马路对面。
那儿站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亲密地挽着应该是自己母亲的另一位女人的手,在等红绿灯变灯。
女人给女孩撑着遮阳伞,女孩没露出脸,留一头及腰长发,穿着白色的无袖连衣裙,裙角有一圈浅色的小花。
她伸出于裙外的皮肤光滑白皙,让她看上去秀雅又闲适。
“姐姐,”晨晨跟上去,“你在看什么?”
花朵略有些失神,晨晨又问了一遍,她啊了一声,才说:“我……看她裙上的花朵真好看。”
她显然是进入了变声期,说话的声音较此前变得尖且细。
屏幕变暗,然后迅速进入了晨晨的下一段记忆。
这一段记忆发生在一个房间里。
由于最初那段记忆里,晨晨没往姐姐的房间内看,时却起先还不太确定,这是否是花朵姐的房间。
很快,她确定了,这是花朵姐的房间。
房间有一根被横吊的晾衣杆,上面晾了两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看大小,正是前两段记忆里花朵姐穿过的尺码。
年少的花朵也在这段记忆里,她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怎么了,晨晨?”
“我问爸爸要到钱,买了件白衣服和蜡笔,”晨晨快活地叫道,“姐姐,我们来往上面画小花吧!”
记忆至此,戛然而止。
时却先去看停止滚动的主屏,再望着黑下来的副屏,惊诧道:“等等,这就没了?”
沈司奥向上翻找了几页主屏上的代码,皱眉:“被剪掉了。花朵姐可能不想让她那时的反应成为仿生人的训练素材。”
无奈之下,二人只得继续往下播放记忆。
第三段,副屏幕还未显出任何画面,一阵喧闹先行传出。
时却仔细分辨,是热闹的行酒令,听音量猜测,得多人凑到一起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画面逐渐清晰,果然显出一幅聚会场景。
这是一个类似单身公寓的地方,七八个蝎子的人聚到了一块吃饭,烟气和火锅气混杂在一块,袅袅上升,撞到天花板上,而后散开。
同样散着的还有一地的酒瓶。
晨晨坐在角落里,面前是一些被拆开的枪械部件。
他的父亲背对他,正和其他人高声谈笑。
他拿取部件时发出的响动,让时却很容易地判断出它们的重量,进而认定,那都是些真家伙。
成人们调笑间,有人粗声粗气地嚷:
“喂喂喂,哥们,你怎么带起孩子了?”
立即有人不知是好意还是坏心地解释,说男人的妻子得了I型辐射病,现在肿得不似人形。
“所以不能放任小孩在她身边啊,”男人醉醺醺地说,“谁知道这种时候的女人会干出什么。”
“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叫什么来着,哦,花朵,哈哈,小姑娘可越长越漂亮了。”
男人轻飘飘道:“女儿?住校了。她老逃课,成绩也不好,老师找我谈话,说建议给她办什么,带强制措施的住校,免费的,一个月只能出来一次那种。”
“她妈同意了,我无所谓……为人父母,可不容易哦。来,晨晨,过来。”
晨晨顺从地照做了,靠近这群人。
男人一巴掌扣了下来,画面摇晃得剧烈。他应该是手拍在了晨晨脑袋上。
“说说,”男人笑嘻嘻道,“爸爱你不?”
画面极快地闪了一下。晨晨眨了眨眼。
他扑进男人怀里,用孩童特有的软糯咯咯笑,大声说:“晨晨最喜欢爸爸!”
男人的朋友们受不了了,敲杯子的敲杯子,起哄的起哄,直叫“好肉麻”。
等他们对此事的兴头差不多过去,晨晨得以重回小角落里。
至此,这段记忆仍未终结。众所周知,酒局是很漫长的,男人们胡天胡地地吹起口水话。
时却颇有些不耐烦。
“一段记忆里的每一帧都有不同的分析权重,”沈司奥道,“我再调整一下,调高权重低帧数的播放倍速。”
时却没太听得懂,只知道沈司奥略做调整后,原本均是正常播放速度的记忆忽然有了快慢之分。
一些一看便知不需要太过留意的部分,以极高的倍速略过了,不再会占用太多时间。
回到晨晨的这段记忆上。
酒过三巡,众人大开黄腔,大抵讲虽然按规矩不允许,但他们通过种种手段,将赌场里的女荷官玩上了手。
女荷官们多也有不少“恩客”,有的收价还挺高。
这些人挤眉弄眼,嘴里污言秽语不停,直呼她们全是“一群婊/子、贱/人”。
时却熬得度日如年,才等到这段记忆结束。
她刚松一口气,不想从这往后的数段记忆均不按时间顺序排列了,完全是随机放送。
她和沈司奥讨论着,花了点脑子,才根据记忆中的蛛丝马迹,整理顺当自那场酒局后,晨晨的遭遇。
那天过后,晨晨和花朵姐的母亲很快因病去世。
几年后,晨晨进入专门负责实施基础教育的学校,没有住校。他的成绩不错。
再几年后,花朵姐临近毕业时,他们的父亲死于发生在赌场里的一次械斗中。
值得一提的是,接下来的记忆里,壁虎出现了。
他作为蝎子派出的抚慰人员,给这个只剩下姐弟二人的家庭带来了一点抚恤金,不多不少,刚够晨晨接下来几年作为无收入学生的生活花销。
花朵姐在学校的成绩足以让她接受高等教育,然而她和晨晨算了一下家里的积蓄,发现它不足以令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从基础学校毕业后,继续接受任何一种教育,甚至缺口很大。
接着,以父亲去世后家中无人为理由,花朵姐为晨晨办理了住校——就是此前她父亲为她办过的那种,带强制性,一个月只能出校一次。
过了几天,花朵姐托老师告诉晨晨,她去食品工厂当了女工,晨晨住校时,他们可以通过智能终端联系。
随后,记忆以较大的时间跨度,播出了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短小片段。
在出校日的前一天,晨晨不住校的一个同学神神秘秘地告诉他,附近周边地区突然冒出来个流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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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奸犯,专门在深夜对少男少女们下手,至今未被逮住。
“总之就是这些情况了。”沈司奥说。
时却觉得他们整理出的信息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将这感觉说明,得到沈司奥古怪的一瞥。
“还好吧,”他道,“你看到晨晨在一些片段中的表现了,挺会咯咯笑的。”
时却抓抓脑袋。
“怎么说呢,就是……”
她接触到的晨晨,是个可爱的孩子,她总觉得被灌输了这样经历的仿生人,无法迭代出无忧无虑的样子。
沈司奥了然,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可以装成那样。”
夜风中,时却悚然,后背爬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颤栗,胳膊上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忘记了,或者说一时没想到,既然大人能种种缘由而伪装自己,那孩童怎么不可以?
一个孩子,他怎么不能——在一个沉重的家庭氛围中敏锐地意识到强势者的需求,进而通过观察和学习,揣着明白装糊涂,伪装成他人想要的天真模样?
“不用太纠结,”沈司奥说,“别忘了,第一,我们见到的片段,只是晨晨记忆的沧海一粟;第二,这里面还有很多‘草莓蛋糕’。”
他们即未窥全局,这些记忆又存在许多被删改之处。
这些因素如同一面又一面轻纱,层层叠叠地覆盖、重叠,形成对于他们而言几近不可解的谜题。
他们不是当事人。这种种制约,注定了二人当下不可能得知真相。
……况且,他们也没有在玩一个目的是查明真相的侦探游戏。
当务之急并非追根究底,而是尽可能地完成晨晨的维修工作。
花朵姐是沈司奥的客户,沈司奥要做的是满足客户的需求,时却要做的,是保护这位机械师不受可能失控的仿生人所伤。
时却去摸上衣口袋里的数个草戒,掌下有好几个环形的触感,分不出哪个是小仿生人送的草戒,哪个是她自己编的。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在夜风中被吹得冰凉的脸。
“我知道了。”她说。
沈司奥分辨了一会主屏幕上的代码。
“我们还有最后一个片段。从时间上看,就是第二天,在晨晨出校日发生的事情。”
时却深深地看一眼旁边的晨晨,沉默地点点头。
冷冽的月光下,熟悉的黑暗从副屏上缓缓消退。
一开始,是花朵姐来到学校的情景。
她和晨晨的对话显示,每回晨晨出校日,她都会亲自来接他回家。
在回家路上,花朵姐接了个通讯,脸色一变,和晨晨说工厂有事要她临时回去加班,便离开了。
晨晨独自往家走,不想在路上竟碰到了壁虎,壁虎很自然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也匆匆走掉。他赶去的方向和花朵姐一致。
最初,晨晨没反应过来。毕竟他们之前仅在壁虎送抚慰金时见过一面。
直到壁虎离开后好一会,他才想起壁虎是谁。
他继续回家,路上零碎见到好几个熟面孔——他曾在父亲的酒局上见过的,蝎子的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赶往同一个方向。晨晨在对方留意到自己之前躲了起来。
他回到家,邻近傍晚时等到了姐姐的通讯。
花朵姐告诉他,工厂出了事故,在紧急抢修,需要人搭把手,她走不开。
晨晨挂断通讯,拨给一个父亲的朋友,张口试探:
“叔叔,你们蝎子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吗?我姐姐受伤了吗?”
在极为嘈杂的背景音中,对方怔愣一下,下意识道:“你知道了?害,她一个荷官,又不用上场干架……”
画面外响起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大概晨晨的脸色不对,对面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换上一副讨好嘴脸,忐忑地拜托晨晨不要告诉花朵姐,是他这边走漏了风声。
晨晨和父亲的朋友进一步打听出花朵姐的所在位置。
他匆匆赶到那个地方后,见到了自己的姐姐。
她衣着暴露,正俯身在一张赌桌上发牌。负责那个赌桌的蝎子打手,视线暧昧地在她身上巡游。
壁虎路过,给了那个打手一拳,将人打跑后,涨红了脸,束手束脚地从怀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花朵姐笑意盈盈地用纤长的两指接过壁虎的烟,张口含进擦了口红的双唇之间。
她朝壁虎凑过去,烟尾正要往壁虎手里打火机喷出的橘红火焰里进,一个错眼,就看到了晨晨。
晨晨转身就跑。
以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为背景音,他一头扎入黑夜中,在街上奔跑起来。
转过某个拐角时,毫无预兆地,耳边风声骤止,他撞上了一个带头套的人。
没等他开口,对方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一步上前——
画面变黑。但不是完全的黑,而是朦朦胧胧的,像被关在某处,只是人眼难以视物的黑。
正当时却以为这段记忆结束了,准备开口时,沈司奥神情一肃,摆手制止她。
屏幕仍是一片漆黑,画外却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音乐声。
在这音乐声中,夹杂着少年的痛苦哭求,以及另一个人的喘息声。
时却手脚发麻,胃里翻起阵阵恶寒。她下意识抗拒再待在此处。
她咬牙强忍着恶心,不知撑了多久,才等到沈司奥给她作了个手势,示意这段记忆结束。
……她终于后知后觉,为什么晨晨之前会说自己“不喜欢被关着,也不喜欢听音乐”。
锚点迭代出的“姐姐是个贱人”这个矛盾,在这段记忆中勉强得到了解释。
承上启下,晨晨先从父亲和其朋友处被灌输了“赌场荷官不检点”的相关观念,再发现花朵姐当上了荷官,那么,他的确很有可能顺理成章地拿被灌输的观念去评价自己的姐姐。
……不过,还有一件事。
说一千道一万,这和再后面晨晨受到袭击的事情毫不相干。
为什么,花朵姐会让机械师保留这件事情?
时却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各种纷杂的念头到处乱飞。
尔后,她猛地回忆起今晚花朵姐层流露出的情态。
即爱又恨。她爱自己的弟弟,也恨他。
……这和她莫名保留了这残酷回忆有关系吗?这是他们这些外人所无法理解的一种惩罚吗?
时却看沈司奥,沈司奥眉头紧皱,显然也很困惑。
“没时间了,锚点问题越快解决越好……我只能找找晨晨被输入的记忆,看最晚的片段是什么。”
他鼓捣半天,又调出一小段让人匪夷所思的记忆,那记忆甚至没有画面,只有语音。
伴随主屏上的代码开始滚动,黑漆漆的副屏中传来晨晨的声音,只一句话。
“姐、姐姐,”他哭着说,上气不接下气,语气几近乎忏悔,“我错了,姐姐。”
这是单方面的述说,不是对话,花朵姐甚至不在其中。
代码停止滚动。
沈司奥和时却面面相觑。不知过去多久,他们同时出声:“先——”
时却清清嗓子,心情复杂,飞快整理了一下情绪,示意沈司奥先讲。
“先走一步看一步,”沈司奥说,“我打算把酒局那段记忆删除,它似乎最影响锚点。”
时却赞同。
沈司奥开始工作。随着他的手指起落,主屏幕自行上翻到某处,静止一瞬。
尔后,在时却的注视下,于主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从第一行第一个字符起,飞快扫掠过挨挨挤挤的代码。
当光标扫过某些行的某些区域,不时有局部的字符无声地消失,只随后在原位留下一个空洞。
几个呼吸过后,当光标扫到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字符,时却的视野中,只余下似被人拿冲锋枪扫射过的门板般的行行代码。
主屏幕无声地上翻到新的代码位置。上述步骤被重复执行。
机械。重复。有迹可循。
时却深感,对于这个世界的科技而言,记忆成为了一种可以被肆意揉捏的橡皮泥。
“……还蛮可怕的。”
沈司奥手下动作一顿,偏过头。“什么?”
“我是说,真可怕啊,这项技术。”
时却双手支在工作台的桌面上,仰头看着半空中两块并齐的全息屏幕。
“纯属好奇,我问个事情,”她以一种闲聊的姿态开口,“活人的记忆也可以被像这样检视和编辑吗?”
年轻的机械师低头继续工作。
“法律禁止这种事情。”他说。
时却哦了一声,又问沈司奥还要多久,得到的回答是大概三四分钟这样。
她看了一下终端,此时是九点过几分。
时却给流萤发了条消息,问她今晚自己去接谁。流萤暂时没回复。
时却在心里计时。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第三分二十六秒,一阵乌云飘过,遮挡住夜空上高悬的月亮,向大地投下浓重的阴影。
紧盯着主屏幕的沈司奥神情微微放松。“好了,就剩最后几个——”
“……姐姐?”
一个声音打断他。
阴云之下,一直跟假人似的晨晨忽然眼珠一转,转醒了过来。
他看上去懵懵的,毫无威胁,宛如刚脱离酣睡的孩童。
时却抽枪,开保险,用眼角的余光去瞟主屏幕。
那上面显示出满当当的代码,以及一个闪烁的光标。
那光标本该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此刻却只呆若木鸡,仿佛被冻住了般,停在第一行第一个字符之前。
晨晨眨了眨眼睛。他的瞳孔中无光,一片空洞。
他的鼻子轻轻地皱了起来。
“晨晨不太舒服,好像生病了。姐姐,晨晨自检一下可以吗?啊,头好痒……”
他抬起双手,拢了脑袋上粘附的丝线,一把扯掉、丢开。
半空中,副屏幕立即消失。
“姐姐,晨晨没有讨厌你呀,晨晨可喜欢姐姐了……”男孩模样的仿生人旁若无人地嘀咕着。
他伸手去够脖颈后连接的线缆。“脖子后面也怪怪的。”
原本,主屏幕只有下三分之一的边沿扭曲变红,晨晨一碰到脖颈后的线缆,主屏幕的整个边框,瞬时均转为带着不详警示的血色。
察觉一旁沈司奥的呼吸声变得急促,时却握枪的手不自觉收紧。
她举枪瞄准晨晨的心脏部位,扣下扳机。
砰!
枪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一阵夜风吹拂,阴云散开,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洒在草地上,也落于躺倒的男孩模样的仿生人身上。
他的胸口处,绽开一朵虚假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