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何以为报
    饶是已经决计要亲自到帐内一探的林晚音见此情形,也有些踌躇。

    到底要如何,她才能认下自己曾经种下的善因,竟生出如今的恶果来呢?

    肩上一沉,她未回头,只听温和的嗓音自上头如暖阳笼罩而下:“莫怕,我与你一同进去。”

    随着话音落下,大掌将她细嫩的手腕包裹住,一道轻轻的力量拉扯着她,往帷幔里、帐中去。

    他身上的熏香伴着血腥气味钻进鼻中,帐内一应物件均未布置妥当,只小榻附近燃着数盏油灯,映得此间亮如白昼。

    小榻边,两位医师满额汗珠,神情凝重,丝毫无暇顾及林晚音与苏修言两人。

    两位医师一人阖目探脉,一人正擦着额汗,指间一片猩红。

    林晚音看着那位擦汗的医师将手泡进铜盆之中洗净后,拿起一旁的玄铁剪子。

    剪子的尖端被他送进油灯上燃着的火舌上舔舐。

    医师持剪子转过身去,榻上不用想,躺着的定是二丫。

    这是在做什么?

    她想开口问,可本握在她腕间的手松开,眼前忽地一暗,只剩缕缕光晕透过指缝。

    连着未说出的话也一并哽在喉间。

    “阿音,先莫看。”苏修言在她身后,大手覆在她的一双杏眸之上,将她视线遮挡得严实。

    掌心有睫羽轻扫,一片微痒。他垂眸,下方人的浅绿兜帽将她整个罩得密不透风,却挡不住丝丝药香带着湿意从发梢散出,窜进他的肺腑之中。

    兜帽里边的人并不听话,柔软指尖触上他挡在杏眸上的手,微微使了一些力想让他不再遮挡视线。

    此时,榻边的医师已将剪子掷入铜盆,“咚”的一声,猩红的水四溅开来,渗进干草缝隙之中,滴落到地上。

    榻边两位医师,一位起身收拾药箱正要离去,一位正拿着洁白棉布擦拭着指间。

    待棉布放下,上边隐约可见鲜红与粉红交错印记。

    像染坊里头没有染匀称的布。

    大掌不再遮挡着她的视线,两位医师收拾齐整离去时才向他们二人微鞠一躬。

    林晚音无暇顾及其他,目光只落在榻中躺着那人苍白的小脸面上。

    黄昏时还在灾民院外啃完肉干,红着脸蛋唤她‘林姐姐’的小人,如今正毫无生气陷在锦被之中。

    足上的淤伤又重新泛起疼痛,连着心头如同针刺般,尖锐扎进胸口。

    林晚音几乎是双膝一软,才端坐在小榻边上。

    锦被很软,比睡在干草上暖和千万倍;这顶帐篷算不上顶好,也比与灾民们同挤在一间草屋中要来得舒适。

    可这对于二丫来说,是她想要的吗?

    指尖颤抖着,掠过锦被,轻轻触上二丫的手。

    冰凉、柔软,不再如同白日一般脏兮兮地沾着泥污。

    帐中不见二丫娘亲的身影,她隐约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她没有再刨根问底,苏修言也绝口不提。

    帷幔掀起,带了外边的一丝凉意进帐,小桃端着汤药碎步行至小榻前。

    “姑娘——”似乎察觉林晚音心绪有异,小桃递上汤药轻唤。

    兜帽下的人睫羽微颤,抬起的杏眸中有水光一闪而过。

    “这是二丫的药?”嫣红的唇失了血色,泛起一抹白,柔软的声音轻颤着问道。

    见小桃点头,林晚音将那碗汤药接过。

    盛药的碗是再常见不过的瓦碗,浸在黑褐色汁液里头的是再常见不过的木勺。

    勺起汤药在唇畔轻轻吹凉后,无论她怎么小心仔细,那点汤药都送不进二丫口中。

    那点黑褐色的汁液,顺着二丫苍白的唇缝流下,像极了吐出来的黑血。

    而那点‘黑血’又被小桃用锦帕接着,渗进帕里。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林晚音正要放下汤药另寻法子,忽地计上心头,朝小桃吩咐道:“把人扶起来。”

    小桃忐忑,犹疑道:“可姑娘,二丫身上的伤....”

    可此时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林晚音心一横,索性把手中汤药塞给小桃,自己则把榻上的人扶起身来,坐在榻边虚虚揽着。

    锦被从二丫肩上滑下,宽大的里衣即使改小了也是不合身的,在火光的照映下不难看出她腰间缠着厚厚一层裹帘。

    随着上半身移动拉扯到伤口,拢在她怀中的人苍白小脸皱成一团,小嘴微张像要痛呼,却没有丝毫声响。

    看得人心中一片酸痛。

    趁着此番间隙,林晚音接过小桃递来的汤药,舀起一勺汤药便灌进二丫口中。

    三人眼睁睁看着那口药汁终于顺着喉咙滑下去,再没有流出唇边。

    主仆二人又惊又喜,一旁害怕又牵扯到伤口,让二丫挨痛,一旁又喜终于有法子灌下这药。

    很快瓦碗便见了底,林晚音的额上也满是细密的汗珠。

    她抬手想摘下兜帽,但思及自己乌发未簪,连个简单的发髻也未曾梳,生生止住了。

    手中瓦碗一松,被一只修长的手拿去,随即一块叠得齐整的棉布被塞到她跟前。

    眼眸稍抬,落在苏修言下颚的轮廓上,烛光映照下投出的阴影,正好勾勒出那片薄唇。

    再往上的视线,被兜帽的帽檐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当服下汤药的二丫被重新放在锦被之上时,苏修言也拿着瓦碗放在另一旁的小案上。

    手中棉布隐隐泛着热气,林晚音不假思索,用他递过来的温热棉布轻轻擦拭着锦被中昏去之人的小脸和手。

    至于自己额上的汗珠,是半点不顾。

    待做完这一切,她累得有些恍神,望着周围的灯盏都觉得好似生出了重影。

    在小桃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她抬袖正欲轻拭去额间的汗,额间却蓦然传来一片温热。

    抬眸,火光跳跃下,面前人眉目忽明忽暗。

    唯一不变的,是沉在眸中的柔意,她垂下眼睫,犹能感受到那道目光随着覆在她额上拭汗的温热棉巾而动。

    小桃不知何时放开了搀着她的手,转身去熄了几盏火烛。

    方才是为了医师在帐中诊治,才需将帐内照的亮如白昼,如今二丫伤情已缓,自是不必留这光亮扰了她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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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是有兜帽罩着自己,掩盖了她披头散发的模样,可与苏修言这样近的距离,也让她微微有些不自在。

    今天发生的事情一茬又一茬,她太累了,只想躲回自己营帐之中寻片刻宁静。

    好不容易等面前的人停下动作,那温热棉巾离了额间,林晚音松了口气。

    总算能走了么?

    正欲俯身一礼,帐外却忽地传来好大一番动静。

    一旁的小桃还还未来得及出帐查看,帷幔就已被人掀起。

    吉祥只探个脑袋进来:“公子果真在此!”

    见到苏修言,他喜形于色,松了口气目光落到一旁的林晚音上,垂下眼睛又接着道一声“林姑娘”。

    两人都问候过了,才道正事:“公子与林姑娘快些出来,两位老爷寻过来了。”

    苏修言自是清楚个中缘由,唯林晚音一头雾水,可听是‘两位老爷’,便也知是父亲寻过来了,当即就出了帐。

    夜色下,火炬散出的光晕笼住这一方天地。不远处,为首的两人正是林富贵与苏老爷。

    身后有点点星火,临近了才看清是一支小队。均身着铁甲,腰间佩军刀。

    “阿音!”林富贵甫一见到自帐中走出的林晚音,就急急迈开步伐,几乎是两步并作一步似的,行至她跟前。

    但却也是定定立在她跟前,并未再做其他举动。

    “父亲,多亏了苏公子,女儿无事。”在小桃的搀扶下,她忍着腘窝的疼一礼道。

    林富贵闻言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未察觉出异样才放下心来:“寻回就好,无事就好!”

    而立在她身旁的苏修言此时也出言道一声‘林伯伯’。

    听了这声林伯伯,林富贵直道好。

    套着玉扳指的一双大手不禁摩挲着,随着重重一拍,他呵呵大笑起来,仿佛只是闹了一场乌龙般。

    笑声渐消,他又像想起什么来,转头忙拉过刚行至帐前的苏老爷,佯装疑惑道:“多亏了苏公子啊,苏老爷,你看你家这公子又救了阿音一命,这可让我们阿音何以为报啊?”

    何以为报?

    林晚音听着这话,心头咯噔一下。

    丝毫没有察觉到身旁的苏修言眸光沉沉,略有思量地望着夏侯将军身后那支小队。

    被拉到帐前的苏老爷看看自家公子,目光又掠过林晚音,瞧见她浅绿兜帽下遮盖未及,露出腰间佩着的玉叶坠子,心头有了成算。

    当即捻着下巴那点稀疏胡须,笑着含糊道:“既是我说啊,小辈的事就让他们自个折腾去吧,林兄未免太过心急。”

    林富贵不明其中深意,只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敲打了。

    唇边的笑意僵了一瞬,很快也就恢复过来,干笑两声就算是揭过此事。

    但一双眼明里暗里还是忍不住落在苏修言与林晚音两人身上,像是非要盯出点什么才肯罢休。

    林晚音见几人一瞬间静下来,适时一礼道:“是阿音的错,让父亲与苏伯伯忧心了。此番过后,阿音定不再独自离了营帐,劳诸位为了我兴师动众,在这给后头的诸位将士也赔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