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伯针对周大亮的调查已经完成,除却粮仓和零星钱财方面的问题,周大亮做了两件出格的事。
一是在曹九的牵线下,周大亮买了一个赌鬼家的女儿,那女娘今年不过13岁,原是不乐意的,但许是周大亮对她不错,又或者是为了家里人,那女娘最终认了命,安心做起外室。二是周大亮以曹九的名义在临县开了一家木炭铺子,韦家在新聚的佃户在种田之余还要义务砍柴。
韦元茹沉默半晌,显然是下了决心,方才开口,“阿母,你把周大亮一家交给我吧。”
“你想如何做?”
“让他们离开鲁国,以后不许再回来这里。”
韦元茹知道这样的处罚不足以抵消周大亮犯的错,解释道:“阿母,你教我养我,我是你的女儿,四郎五郎是我弟弟,咱们才是一家人,我不会偏袒外人,也不会为了外人让你伤心。只是……我听说,去了盐场的人,有许多都熬不住,黄奶娘到底照顾过我,我不忍心。”
静静听完韦元茹的话,赵氏对韦元茹招招手:“过来。”
韦元茹走到赵氏身边坐下,赵氏牵着韦元茹的手,手中的手比她略小一些,皮肤滑腻柔软,但手掌和指尖却有几处或是做手工或是写字留下的薄茧。赵氏摸索着那些薄茧,笑容比水还温柔:“我很高兴你能与我说这些,我家茹娘真的长大了。”
韦元茹被说得有些羞涩,赵氏在这时却抬起手,轻轻点了韦元茹脑门一下:“我同意了,不过这事不必过你的手。”见韦元茹要开口,赵氏打断她,“你也说了,黄奶娘到底照顾过你,你到时候替他们求一下情,其他的就别管了。”
韦元茹顿了顿,还是说道:“阿母,你还怀着弟弟妹妹,我不想你多劳累,你都说我长大了,我能分担的。而且……我也不想这事影响到你。”
“你不用担心我处置周家会被人说闲话,我是主,他是奴,如何处置他们都是我的事,谁也做不了我的主。这事也劳累不到我,更用不到你。”赵氏十分窝心,心情好起来,调侃道,“等你嫁人了,有的是事让你劳累,你也就再松快这几个月,可要好好珍惜。”
韦元茹羞窘,强撑着脸皮,小声说:“他说会好好照顾我的,我在家里怎样,到了他家还是怎样。”
赵氏大笑:“好他个李四郎,别人家的子婿惯先讨好外姑,他在我面前讷言,原来好听话都说给你了。”赵氏的眼神中难得露出促狭,调侃已经满面绯红的韦元茹,“等到上巳节那日,我定要与他论一论这事。”
在韦仁心里,节日有传统,而没有规矩,人们想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韦仁对上巳节没什么概念,除了放假一天,上巳节没有引起他一丝一毫的关注。
实际上,上巳节是非常重要的节日,不止百姓,皇帝都会依照规矩进行沐浴和祭祀。所以,这一日,韦仁起得也比以往要早得多,当然,他不是自己醒的,而是被阿桂给摇醒的。
韦仁虽然是个起床困难户,但睡没睡足时辰,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韦仁被摇醒后除了困乏,最大的感受是困惑:“什么时辰?”
阿桂磕巴都没打地回答:“快寅时了!”
韦仁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快寅时了”,这是人能说出的话?
对上韦仁黑黢黢的目光,阿桂露出快哭的表情:“五郎君,必须得起来了,四郎君已经开始沐浴,你再不起来,该赶不及出门的时辰了。”
韦仁不说话,整个人困得胸口发燥,他不是不想开口骂人,是困得根本张不开第二次嘴。
眼见韦仁翻了个身,往被子里一缩,一副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阿桂心中暗骂宁愿一人包揽打水烧水倒水的活儿也不愿意来叫醒韦仁的毋忧,一边在脑子里搜寻可以叫醒韦仁又不惹他生气的办法。
今天正院很忙,阿桂搞不定韦仁也不敢去正院请韦玄成和赵氏来劝,余光扫到站在角落里的沈决明,阿桂病急乱投医地呼唤沈决明:“你也别干站着,过来劝劝五郎君啊。”那声音轻轻的,仿佛是怕扰了韦仁清梦一般。
沈决明已经开始学着打理韦仁的日常穿用,韦仁今日出门要带的东西都是他准备的,没想到,他只是把衣服拿来,就多了叫起的工作。
沈决明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不一会儿就带着一条浸了井水的帕子回来了。
阿桂看沈决明一手拨拉过韦仁的肩膀,一手扬起就要把那条透着丝丝凉气的帕子往韦仁脸上呼,阿桂连忙伸手阻止,轻呼:“哎呦,你这是做什么?!五郎君身子弱,可不能用凉水,激着了怎么办?”
沈决明:……
阿桂只觉得沈决明不愧是从铁官厂那种地方出来的,真是不懂规矩,活得太糙了。
沈决明比阿桂还无语,但又不能无视阿桂的要求,沈决明想了想,拉住阿桂,示意可不可以用被子卷住韦仁,直接把他抱去湢室。
两个人比划了一会儿,阿桂才明白沈决明的意思,深觉他这主意不错:“就这样做!你迟一步,我先去把热水倒好,到时候直接把五郎君抱进桶。”
韦仁是被浴桶里的热水给熏醒的,发现自己从温暖的被窝转移到了温暖的热水中,韦仁还有些恍惚。
好在,韦仁的脑袋里的浆糊被热气一熏,总算稀了一点儿。虽然仍然困倦,韦仁还是在阿桂和沈决明的帮助下顺利完成沐浴和穿衣,并和韦世然同时到达了饭厅。
全家人简单用了早食后,就或骑马或坐车地开始往城门行进,途中与韦家二房和三房的人汇合成一个车队,一起出城前往南郊高禖祠进行祭拜。
按理说,第一次出城,韦仁应该很兴奋才是,可是因为睡眠时长严重不足,韦仁坐着的牛车还未行出巷口时,他就已经撑不住眼皮,靠在韦世然身上睡起了回笼觉。
周围嘈杂的人声完全没影响到韦仁的睡眠,就连到达高禖祠时,韦仁都没能醒过来。
韦玄成和赵氏知道韦仁不睡足四个半时辰会难受,索性以韦仁年幼为借口没带他去祭拜高禖,而是让石大郎和沈决明陪着韦仁留在了停车的地方。
韦仁的睡眠质量相当不错,直到太阳高悬,他才在沈决明的背上醒来。捕捉到嘻嘻闹闹的人声,韦仁缓缓睁开眼睛,入眼却是一片暗色,韦仁又迷瞪了一会儿,才抬手将帽檐掀开,眼前总算亮堂了。
难得的“高海拔”让韦仁的视野宽阔许多,最先入眼的是一条一丈宽的清浅溪流,溪水自东向西卷过一块块覆着苔藓的褐色石头。溪流两岸绿毡铺地,人群散在岸边,有蹲在溪边玩水的,有坐在稍远的地方饮宴聊天的,还有穿梭在其中送小吃和饮品的。韦仁顺着这些人来往的方向看过去,更远的一处空阔地方还有不少商家搭建了临时的摊位做买卖。
这副春游图般的热闹场景将韦仁最后一丝睡意扫荡干净,韦仁的视线最终定在最引人瞩目的一处景色——溪流南岸的一大片桃花林。
看着对岸那片浅粉色的花海,韦仁不禁赞叹出声:“真好看。”想了想,觉得这赞美干巴巴的,对不起自己读了许久的古文,韦仁转而用平时唱诗的音调咏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韦仁才感叹完,耳边传来“噗嗤”一声笑,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五郎果然是进学了,学问长进不少!”
韦仁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麦色皮肤,浓眉大眼的青年,韦仁也笑起来:“谢姊夫夸奖,姊夫也越发英武俊俏!”
李四郎被韦仁说得心花怒放,伸手将韦仁从沈决明的背上抱过来:“五郎的嘴巴也越发甜了。”
韦仁正想继续恭维回去,眼睛瞄到站在李四郎身边的韦元茹鬓边别着的一朵芍药花,那花品相极好,最重要的是,家里的芍药都是红色和紫色的,眼前这朵却是粉白色的。
韦仁的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姊夫,你奔波千里,就是为了给我大姊送花的?”
韦仁一句话让李四郎和韦元茹同时羞红了脸。
韦元茹警告地瞪了韦仁一眼,李四郎为人大方,很快就恢复了神色,抬手揉了揉韦仁的脑袋:“小没良心的,竟然调侃姊夫,亏我给你准备了好东西。”
“什么东西?”
李四郎笑:“你说的那个二十四锁,我做出来了,你和四郎一人一个。”
韦仁略有惊讶,这还是新年时他随口与李四郎说的,没想到他还记得,而且竟然真的做出来了。韦仁有点儿感动,伸出小手:“谢谢姊夫!”
李四郎哭笑不得,轻轻拍掉韦仁的手:“我给四郎了,你回去管他要,我还带了些樱桃过来,也是给你们的。”
韦仁有些疑惑,李四郎对他和韦世然一视同仁,但送礼这种事,向来都是分开来的,不会让一个转交另一个。
韦仁还没问出口,李四郎已经继续说:“最近不太平,我今天必须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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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你醒了,不然今天可就见不到了。”
听到“不太平”,韦仁这才注意到远处带刀的衙役,想来今天这种大型春游活动,县衙还是安排了安保措施。这个念头也只在韦仁的脑中一闪而过,他想的更多的是:怪不得李四郎和韦元茹没有单独行动,原来不是他们这群电灯泡不够亮,而是人家俩人本来就是来告别的。
韦仁坐在李四郎的手臂上也没有李四郎高,略抬起头才发现李四郎的头发上蒙着一层浅浅的沙尘,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赶才没提前找地方拾掇一番就来见韦元茹。韦仁拍拍李四郎的肩膀,说道:“姊夫,你对我大姊真好,继续保持呀。”
李四郎先是满眼含笑地睨韦元茹一眼,随后曲起手指揪了韦仁的鼻尖一下,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妻弟有命,岂敢不从?”
“姊夫”之类的称呼韦元茹听多了,也算是习惯了,如今听到“妻弟”,韦元茹的心跳陡然加快,又羞又窘,忍不住推李四郎,低嗔:“五郎小,乱说也就算了,你也跟着他闹。”
见韦元茹的脸颊绯红若朝霞,大大的杏眼里嗔怒交杂,李四郎笑得比韦元茹鬓边那朵芍药还美,不过,李四郎也知道再说下去,韦元茹准得翻脸,遂不敢再放肆,弯腰将韦仁放回地上,李四郎直起身后,看向韦元茹,说道:“我走了。”
韦元茹有些失落,按捺住心中的不舍,说道:“路上小心些。”犹豫了一下,又说,“要不我送你去车马棚?”
李四郎笑意加深:“那里气味不好,也太远了。你若愿意,再多行几步,送我到有柳树的地方,为我折条柳枝,可好?”
韦元茹轻轻“嗯”了一声。
韦仁被大姊和大姊夫酸得牙疼,默默目送二人并肩离开后,一边抻着懒腰一边问沈决明:“沈决明,你一直在背着我?”
幸好沈决明不会说话,就算会说,他也是无言以对——韦家众人祭祀完高禖后,沈决明就开始背着韦仁,本以为韦仁很快会醒,结果韦仁不仅没有醒,还睡得分外香甜。后来,家僮选好了休憩的位置,铺好了毡毯,立好了华盖,韦玄成想把韦仁抱下来放在毯子上,韦仁还皱着眉头哼哼,不肯撒开抓着沈决明衣服的手,赵氏也担心韦仁躺在毯子上睡会着凉,在确定沈决明背得动后,就让沈决明继续背着他溜达。
韦仁一看沈决明这表情就懂了,有些无辜:“累着你了?你们该叫醒我的。”
沈决明想到韦仁被放进浴桶时还在睡觉的模样,只觉得“叫醒”什么的全是韦仁在胡说八道,好在韦仁确实不重,他只是胳膊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有些泛酸,累是真没觉得累。
韦仁权当没看到沈决明那快溢出“无语”两个字的表情,径自夸赞:“你力气可真大。”夸完又说,“不过还是得多吃,平日里若不够吃,你就与我说,你可太瘦了,我要再睡久一点儿,保准被硌得浑身疼。”
沈决明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平着嘴角摇了摇头。
韦仁仰着头,问到底:“摇头的意思是不够吃?”
沈决明:……
韦仁伸出一只手:“写这里。”
沈决明略带犹疑地伸出食指在韦仁手心里划字:“吃得饱。”
“那就好。”韦仁翻过手掌,比出个“二”,笑眯眯地给出标准,“加油吃,你至少还得再胖个二十斤。”
今天过后,每日傍晚的笔记时间,沈决明都会得到一份加餐,或是抹着豆酱的杂粮饼或是添了各种菜叶的杂粮粥,没有超过家僮的标准,却又绝对是一份优待。
对于韦仁的这份心意,沈决明是感激中带着十足的困惑,还对韦仁生出一丝警惕,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沈决明不知道这句话,但却早早明白,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韦仁不清楚沈决明平静外表下的百转千回,他的想法很简单——韦仁今天摸到沈决明的肩臂才知道他到底有多瘦,使唤童工也就算了,使唤个严重营养不良的童工,韦仁再黑的心也有些吃不住。
不过这些是后话,此时的韦仁正寻思着先去桃花林看花,还是去附近的山上逛逛。韦仁正想着,就听到赵氏在不远处唤他,韦仁转过头去,看到赵氏周围正在说笑的几个人,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给长辈们问安。
韦仁扬起笑脸忙往赵氏那边走,心里却在嘀咕:今天谁再捏我的脸,我就说“男女授受不亲”,看谁还好意思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