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孕吐
    沈决明将韦仁和韦世然送回朝元馆,看着他们走进院门、守门的老伯将院门关好后才转身离开。

    韦世然重新踏进学馆的院门后,蓦地反应过来:“五郎,你和戚先生是怎么请假的?他怎么就同意咱们外出了?”出发前兄弟二人只顾着叨叨赵氏孕吐的事了,韦世然就把这事给忽略了。

    “还能怎么请?实话实说啊。”韦仁反问回去,“大兄你也请过假吗?”

    韦世然摇头:“卫询去请过,先生没同意。”

    “他请假是为什么?”

    “他内兄一家来他家小住,他要回去陪用午食。”

    听起来也是很正当的理由,按理说戚先生是应该同意的,不过韦仁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说:“戚先生或许有什么考虑吧。”韦仁想了想,还是叮嘱韦世然一句,“大兄,你若要在上学中途请假,一定要提前让家里人来接你,你可不能自己出学馆,和宁双兄询兄他们一起也不行。”

    韦世然歪头打量着自家弟弟:“五郎,阿母和大姊都与我说过类似的话,阿翁就没说过,我也没说过,你……”韦世然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只是有些困惑地思索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韦仁磨牙,真想打韦世然一顿,不过真打起来他一定是打不过的,韦仁只能趁着韦世然没防备,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然后一溜烟儿跑了:“反正你记着就好了,我去睡午觉!”

    韦仁与韦世然下午照常在朝元馆上课,与此同时,韦家门房内却正在进行一场关于谷元送的那些结了龟的讯问。

    吴疾被石伯问到头上时,真是委屈极了:“石叔,我以为那个乡下小子是故意拿虫子来咱家寻开心,真不知道那是五郎君要的东西!”

    吴疾对韦仁不太熟悉,只知道韦仁吃东西精细,被养得十分娇贵,不过,据说脾气很好,吴疾偶尔在大门这里与韦仁打上照面,向韦仁行礼时,韦仁只要看到了也会回以微笑,吴疾没想到这样矜贵和善的小郎君竟是个喜欢虫子的!

    吴疾自幼在韦家长大,一直在县城内活动,一次都没去过乡聚,他自然见过虫子,但真没见过整整一坛子密密麻麻的虫子。

    谷元送来的坛子没有泥封,吴疾按照规矩检查时,看到那些泡在水里的虫子,恶心得差点儿犯了心脏病,若不是那时候谷元早已经离开,他非得当场暴打他一顿!

    石伯没理吴疾的辩解,问道:“那人送了几次过来?”

    “两次。”

    “既然是两次,第二次时你就没仔细问问?”

    吴疾瘪嘴:“我要在我肯定得问,但他第二次送来时不是我的轮值。”要是他在,定不能让那小子跑了!

    “既然不是你的轮值,怎么东西还是被扔了?”

    “石叔,任谁看到那么多虫子也不能想那是礼啊!”吴疾怂着眉毛,十分无辜,“我和李寿看着都难受,哪儿敢把那种东西送到郎君们跟前?”

    石伯见吴疾现在还是这样的态度,将手边记录着客人拜访信息的竹简重重丢到吴疾身上,沉着脸,喝问:“吴疾,我没再与你闲谈,我再问你一次,既然不是你的轮值,怎么东西还是被扔了?”

    一个宅邸里能做门房的僮人,要不就是有本事,要不就是有背景,且不论吴疾有没有本事,他是真有背景——他亲母是东厨的管事兼大厨兼采买的田婶子,而田婶子是赵氏从赵家带来的,在赵氏面前很有体面。

    吴疾不怕石伯,但也不想真的惹怒石伯,见石伯要生气了,吴疾忙挺直脊背,一板一眼地答道:“李寿见到那些虫子也吓了一跳,他来问我,我们商量后就把那坛虫子倒给猪吃了,还说好,若那人再来,就把事情与他问清楚。”

    这话里有多少水分石伯心里有数,他也没多与吴疾掰扯,而是蹙眉问道:“那么多结了龟倒到猪食槽里,大郎就没过问?”这个大郎说的是石伯的大儿子,也就是负责牲畜棚的石大郎。

    吴疾有些讪讪地,咂摸了下嘴巴才说:“那个,我们哪儿敢给家里的猪瞎吃东西,那些虫子给丹娘拿去了。”

    石伯差点儿被气笑,压住脾气又问了些吴疾迎送谷元的细节后,知道吴疾和李寿好歹是将谷元当一般客人对待的,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事,石伯才对吴疾说:“算你们还有分寸。不过,你扔了客人送五郎君的礼,又没与五郎君禀报,这事是必要罚的,你等着向郎君请罪吧。”

    以石伯对韦仁的了解,哪怕吴疾和李寿没有失礼于人,韦仁也不会就这么算了,但韦仁让沈决明带的那些话又说明,韦仁不想因为门房的事让赵氏烦心,石伯一时也拿不准韦仁的态度,所以他也没急着处置吴疾。

    离开门房后,石伯便与沈决明说:“李寿请假去他外舅家了,多半要在宵禁前才回来,这事也有他的份,得问过他后才好与五郎君回禀。”

    石伯在门房内讯问吴疾时,沈决明就在门外,自然也听到了全过程,此时便向石伯轻揖一礼表示知道了。

    石伯要是能够未卜先知吴疾打算如何“等着向郎君请罪”,定不会想着先探明韦仁的口风再处置吴疾——

    石大郎将韦仁从朝元馆接回韦宅时,会先将牛车停在正门,然后把韦仁抱下车,目送他走进宅邸后,石大郎才会驾着牛车绕到后门,从那里将车驶进宅子。

    韦仁今日如同往常那般自正门前下车,然后拾级而上、跨过大门的门槛,韦仁正要向正院的方向走去,就被从门房屋门口奔过来的吴疾跪拦在了门廊下。

    韦仁十分怀疑吴疾是不是提前练习过,滑跪的姿势真是流畅又标准,韦仁下意识往斜后侧让了让:“你有什么事?”

    吴疾没说话,先给韦仁磕了一个,抬起上身后,才一副愁容地开始请罪,语气悔恨,还带着丝哭腔:“奴婢才知道那些虫子是五郎君要的东西,奴婢真不是故意扔掉的,请五郎君宽恕!”

    接下来,吴疾就开始劈里啪啦地剖白自己的内心,中心意思就是,他以为那些虫子是谷元的恶作剧,害怕送到韦仁跟前会吓到韦仁,所以他才会擅自处理了那些虫子。

    最后,吴疾表示,若韦仁还想要,他可以连夜出城去为韦仁再抓三坛子回来。

    吴疾这一通请罪加诉说很是花了一些时间,石大郎一开始没看到吴疾,只见到韦仁停在门廊下没有往里面走,正疑惑着,就听到了吴疾说话的声音。

    石大郎匆忙跳下牛车,跑到韦仁身边,他已经从石伯那里听说了结了龟的事,此时见韦仁面无表情地看着吴疾唱念做打,石大郎心下就有些打鼓,忙出言打断:“吴疾,你……”结果他的话才出口,韦仁就举手示意让他安静,石大郎就又闭上了嘴。

    韦仁耐心等吴疾说完,对上他可怜兮兮、仿佛还闪着泪花的大眼睛,韦仁笑了笑,问道:“我知道了。只是,你怎么不去君子院等着我,而要在这里与我说这些?”

    韦仁这话和吴疾料想的不一样,好在韦仁态度和善,吴疾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奴婢今天要在门房值守的,不能擅自离开。而且,奴婢也想尽早与五郎君请罪,让五郎君消气。”说着,吴疾又作势要拜。

    韦仁摆了摆手:“这里人来人往的,你这样跪我,多不好看,快起来吧。”

    “谢郎君宽宥!”

    吴疾还是谢拜了韦仁一回,而后才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好,脸上的神情是可见的放松:五郎君年纪小,孩童都心软,看到他如此诚心认错,果然不会再追究了。

    站在一旁的石大郎一直在用余光偷瞄韦仁,却只看到他半垂着的眼睑和自然上扬的嘴角,不过,即使没看见韦仁眼中的神色,石大郎也觉得,韦仁此刻的心情并没有很好,更别说什么“宽宥”了。

    当听到韦仁说了那句“人来人往”,再看吴疾这作态,石大郎心下不禁暗骂:真个作死的玩意儿!

    韦仁等了一会儿,见吴疾没有其他话要说,便开口问道:“你还有其他事吗?”

    吴疾被问得略显茫然,摇了摇头:“没有了。”

    石大郎实在看不下去了,该老实的时候抖机灵,该机灵的时候又像个傻子一样,石大郎忍不住插言提醒:“既然无事便退开吧,郎君还要去向夫人请安。”

    吴疾“啊”了一声,忙退到旁侧,将路让给韦仁。

    韦仁抬步就走。

    石大郎有些不放心,让吴疾帮他看一下牛车,快步走到韦仁身边,从他手里拿过书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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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郎君,我送你。”

    韦仁也随石大郎跟着,直到走到正院的院门前,韦仁才停下步子,接回自己的书篮:“送到这里就行了,石大叔,你快回去停车吧。”

    石大郎将书篮还给韦仁,蠕动了下嘴唇,最终咽下了想说的话,只低声劝解道:“有些人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五郎君别放在心上。”

    韦仁淡淡地说:“脑子不灵光的人可做不好门房。”说完,韦仁转身走进正院。

    望着韦仁逐渐远去得背影,石大郎抬手绕到脖颈后面捏了两下,几不可闻地叹息:“阿翁说得果然没错。”

    韦仁走进正堂时,赵氏、韦元茹和韦世然都在,韦仁与赵氏请完安,又与兄姊打完招呼后,就好奇地看向韦世然:“今天不是夏归兄过来的日子吗,大兄你怎么没去训练?”

    “他今天有事。”韦世然歪在凭几上,感叹,“可算能休息一天了。”射箭竟然比角抵累那么多!

    韦仁借着僮使端着的水盆洗过手脸,一边擦脸上的水珠,一边说:“你可快些练好吧。”

    韦仁竖起食指指向屋顶,对赵氏和韦元茹抱怨:“靶子明明安在东面墙根那里,我们都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大兄愣是能把箭射到头顶上去,要不是沈决明在,用石子把箭打偏了,那箭非得扎到阿桂。”

    “我那是不小心。”韦世然强调,“就那一次!”

    “你还要几次?”韦仁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斜睨着韦世然,“阿桂现在看到你射箭,连一个鼻子尖儿都不敢露出屋门外!”

    赵氏和韦元茹大笑。韦世然恼羞成怒,扑到韦仁身上就开始挠他,两个人闹了一阵,韦仁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挡从韦世然的胳膊下面逃开,直跑到赵氏身边,这场闹腾才算完。

    赵氏本来还在笑,也不知道是不是韦仁身上有汗味,赵氏突然就捂嘴撇过了头,一副要吐的样子。

    阿珀忙端了痰盂放在赵氏嘴边,赵氏却伸手推开了痰盂,阿珀仔细观察赵氏的神色,才迟疑着挪开了痰盂。

    赵氏只是犯恶心,没有真地吐出来,不过眼睛还是生理性地湿红了,赵氏一边轻轻吁气,一边抚着胸口,看到三个孩子都紧张地看着他,赵氏安慰道:“没事,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阿母,我给你治治。”韦仁拉过赵氏的手,拇指按在她手腕横纹上两寸处开始反复按压。

    韦仁一直按了半盏茶的时间,中途因为手累,还换过一次手,好在,赵氏果然舒服了许多。

    这期间,正堂内都没有人说话,直看到赵氏的脸色重新红润起来,韦元茹才笑着对韦仁说:“听四郎说你们今天去仁济堂了,看来不止买了熏梅干,还学到了其他本事?”

    韦元茹大半是玩笑,韦仁却是正好借坡下驴:“是啊,有个婶子说怀孕的人吃鲤鱼粥很好。”韦仁对阿珀详细地说了一遍鲤鱼粥的做法,又示意阿珀走近些看他的手指,“还有,按这些地方,说是也可以止吐。”

    韦仁仗着自己才六岁,一边解说穴位的位置,一边直接就在赵氏身上按了。按到小腿上的穴位时,韦仁还让赵氏调整姿势以方便他做给阿珀看:“阿珀,阿母难受时,你就给她按,就用拇指这样按就行。”

    阿珀仔细听着,韦元茹和韦世然也围到赵氏身边跟着听,时不时还隔空指着赵氏身体的某处,问一句“是这里吗?”之类的话。

    赵氏则是一边配合着韦仁的要求调整动作或回应一下被按时的感觉,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三个儿女,心里真是再舒坦不过了。

    教习时间很快过去,姊弟三人也担心一直围着赵氏会让她呼吸不痛快,就回到了各自的坐席上。

    韦仁暂时了却一桩心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抻了个懒腰,向赵氏撒娇:“阿母,今天能不能早点儿开饭呀,我给戚先生拔了一百石那么多的野草,快饿死啦!”

    赵氏让阿珀去东厨催一下,等着的这会儿工夫,赵氏问起了韦仁在门房那里的事:“吴疾在大门那里给你磕了两次头,怎么,他惹到你了?”

    韦仁扭头看向赵氏,见赵氏的眼中并没有责备之意,韦仁才“啧”了一声,恶狠狠地说:“谁的腿这么快?让我知道非给他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