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一墙之隔,殿内殿外却是两样天地,仍有通明的烛火透窗照来,只是廊庑间早已清光无限,也无需它共襄盛举。遥天之上银蟾乍涌,河汉之外桂影婆娑,仰望时久,不觉神驰,直待周身薄寒初浸,肩上却忽一惊颤——
“赵学士,更深露寒,当心着凉。”
目光由身上的氅衣缓缓抬起,方见面前人物,不是素娥霓裳,竟是婀娜凝香,“妾见过纪美人!美人万福。”
迟滞的片刻终是见礼未成,纪美人亦是独身而来,明眸善睐,倩笑颔首:“上回当着太子殿下不便多言,不想赵学士能记得我。”
露微自然不能说更多的缘故,但想来,刚刚席间关于她的议论不绝于耳,她应该也是清楚的,便大约也不必作暗室之谈。
“妾斗胆问,美人可是特意寻妾有话要吩咐?”
纪美人复一颔首:“因六郎一时顽皮,倒叫我无意承宠,我是不想争什么的。只是我也看得明白,此事实则不利于太子殿下,也恐怕波及了赵学士。”
她爽利至此,三两句话竟无不通达,露微纵有几分计较,也着实吃了一惊,不及回应,又听她道:
“惠文皇后于我有恩,太子殿下于六郎有情,若今后有可效用之地,望赵学士不要忘了我。”
“美人……美人言重了。”露微小心地暗暗舒气,眉头仍不自觉地拧着,“可是,可是如今,美人不也是众矢之的么?”
纪美人却是摇头:“我没有出身,六郎又年幼,贵妃再是防范,也不屑与我相争,否则我怎能有机会生下六郎?陛下也不会一直专宠于我的。”
表面上倒是此理不错,除了太子和六皇子,吴王还有三个弟弟,贵妃的手段和心思是用在别处的。
“太子殿下想也是因为美人和惠文皇后的旧故,才亲近美人的。妾侍奉殿下半年余,也不见他如此关心过别的嫔妃。殿下时常思念惠文皇后,也会羡慕别的兄弟姊妹有自己的娘,若美人今后能多多关顾,殿下必定是欢喜的。”
清风澹荡,将她鬓边垂下的银流苏带得微微摇晃,细长的线影恰好合上了她挺秀的鼻梁,将这张柔美的脸衬得几分坚刚,“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太过关顾。”她又抿唇一笑:
“惠文皇后是陛下登基之年亲册的皇后,一直与陛下夫妻情笃,然而虽数度怀娠,却都因体弱而小产,直到开和九年才平安诞下太子。我便是那一年进宫的,当时只有十三岁,因思念家乡时常心神恍惚,皇后知道了不仅亲自宽慰,又命人做我家乡口味的饭食,还替我送了家书回去。因看我认得些文字,便又亲自教我诗书,传授礼仪。可以说,我是皇后一手调教的。”
露微不是第一次知道惠文皇后的贤德之名了,只是越发能想象得出这位贤后的形象,“那么,为何不能关顾太子呢?”
纪美人将脸孔转向玉阑之外,道:“陛下苦心为太子布局,朝堂上有赵太傅,谢中书,还有晏将军,都是太子的后盾,但吴王只有一个庸碌平常的舅父,京兆尹周崇,所以贵妃笼络左相章圣直,是想有分庭抗礼之势。”
露微再三未料,这位湮没深宫,名不见经传的美人,竟是一个能够窥破天机的女谋士,“美人是想隐蔽锋芒?”朝堂上已成太子之党,确实不能再添后宫前朝暗通款曲的嫌疑。
她终于认可,转过身来执起了露微的双手:“我既为太子,也有私心。作为母亲,我想陪我的六郎平安长大,作为受过皇后大恩的嫔妃,我也想见太子长大成人,登临践祚。所以倘若到了不能为之处,一定要记得我!我会一直为太子留心的。”
星河未转,月在天心,永夜正澄明。
“妾,铭记于心。”
……
宫宴罢时已将亥尽,只是中秋之夜与平素不同,全城解禁,夜市灯会,士民同欢。参宴的百官家眷之中,多有离宫后就去游逛的。谢探微更是早想好了,难得遇上解禁又无需备职,一在宫门汇合,便告了长辈,将露微带走了。
露微虽还不困倦,但因宫宴上的见闻,心中到底存了思虑。谢探微见她不大说话,有所觉察,暂避人流到一巷口询问起来。露微既无可隐瞒,也正可问他,便如实说了一遍。
“母亲那样宽和的人,不料今天对贵妃说话那般大胆,单为了我那件事,总觉太过了些。”
谢探微却是知道的,母亲答应了他要护着露微,劝慰道:“母亲从不会仗势压人,只不过是以你的事为由,借机警醒。母亲这样的出身,难道还不明白吴王和太子之间的缘故吗?”
露微原是觉得李氏不当了解朝局,可这样一想,后宫之事本就牵连着,李氏总不难看出表面上的瓜葛,点了点头,又道:
“那你可知左相章圣直做了吴王师?纪美人的说法与我想到一处,我曾见过章侍中与父亲不合,恐怕今后还有事端。”
朝堂之事,谢探微自是近水楼台,道:“贵妃虽一时失势,但陛下本就重视皇子教养,此时由贵妃提出,请老师教导规正吴王,陛下怎会不许?这位章侍中确是两朝老臣,饱学知政,与吴王为师,是合适的。”顿了顿,又道:
“微微,圣明烛照,不必做杞人之忧啊。”
露微其实不算忧虑,不过是倾诉心肠,此刻早已了然,仰面一笑,不再多言,夫妻携手仍融入了繁华之中。
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回夜市同游,没有一定的去处,就随着涌动的人流徐徐行进,遇上店肆设灯猜谜,就参加了几回,见到路旁摊贩叫卖,也驻足流连,总是欢愉不胜言表。
不知逛过几时,街头仍是人声喧闹,谢探微见露微脸上已热得泛红,替她将氅衣解了,搭在自己臂上,问道:“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
露微却摇头,兴致正浓,向左右环顾,见有一圈人拥在一处,想是什么新奇东西,拔脚就去了。谢探微也只得追上去,唯恐她被人撞到,两臂左右揽护,硬为她围出一块场地。
二人终于挤到前头,这才见原是一个贩卖儿弄之物的摊子,虽铺陈不大,种类倒有许多。有五彩的泥塑小狗、小龟、小兔子,也有唐图和难人木,还有形象奇特的布偶。
“微微,喜欢就买吧。”谢探微的眼睛早从摊子上转到了露微脸上,只见她倒是目不转睛,比先前逛过的所有店肆摊铺都显得有兴趣,便也没什么不懂的。
露微侧脸对他笑了笑,拣了一个泥塑小狗举到他眼前,“这个好像你啊!”
小狗直抵他鼻头,仰后半寸才能看清,倒是一副乖样,还有半截舌头吐在外头,“一只小花狗,我又不穿花衣裳,是你吧!”说着忽伸臂将露微腰身环住,贴耳又道:“不然回家寻件花衣裳我试试?若像再说。”
露微不料他无赖至此,忍笑忍得额上冒汗,用手肘顶了他几下。他却越发得意,又从摊上拿了只抹成金桂之色的小兔子,“这个像你,连衣裳都不用换了!”
他二人本就紧靠摊铺,这副夫妻情浓的样子便早就落在摊主眼中,又见这娘子的打扮异常华丽,少不得要恭维讨好,希冀多挣些银钱,便趁隙插话道:
“贵人若是喜欢,就都带了去也罢!虽是不上台面的儿弄,也都是卑人和贱内一道亲手制画的。”咧嘴笑笑又道:
“郎君和夫人这样年轻,想必燕尔新婚,坊间原也有个说法,若及早摆了这些在房里,便如庙里求了灵符一般,定会百子图开,将来生男总为卿相,生女则尽聘公王!”
咸京地界,纵是贩夫走卒也这般能言善道,直将他二人听得齐齐一愣,又双双脸烧心跳。尤其是露微,手上一僵,小花狗都跌落在地,转身想跑,又无力挤出去——
“微微。”
彷徨间听到他的低唤,似带有轻微的笑,露微不愿理会,却也只能将脸埋进他的胸膛,由他的身躯为自己隔开真切的嘈杂与想象的灼灼众目。
“你这话说得不错,可却说窄了,生意也便做窄了,难道儿弄之物只能给孩子玩不成?我家夫人喜欢的东西我一向有求必应,所以原还打算都买了的,可现在她不高兴了,我只能挑拣些了。”
就听他说了这样一番怪话,也不知挑了什么,直到一起避出了人群,露微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口角促狭,你还捧什么场?”
谢探微只见她羞色尚存,颊上红扑扑的,还偏拧着几分倔强,可爱得不行,笑道:“他为生计,一日不知要说多少这样的话,虽然确实冒失,我们不当真就好了。”
说着便举出麻纸包的几样玩物,道:“小狗和小兔子是我们的,剩下的四样,两个带给梦郎和徽儿,另外两个么,回去叫雪信送到姚家去,好不好?”
露微正看他是选了六样,却没想到还有分配,两个外甥倒是应该,却忽听“姚家”二字,气息都停了一瞬,“姚……”
谢探微分出手捋了捋她额前松下的细发,顺带刮了下她的鼻梁,轻声一笑:“这几个月你都不曾在我面前提过姚家的小女娃,但你怎么可能忘了她?况且,集贤殿就在内朝和中朝之间,我天天都能遇见姚宜若,便也记得,他马上就要做父亲了。不过,今天遇到这个摊子真是凑巧。”
其实露微从未对他避讳过往事,只是凡事有度,不必刻意说,也不必说到孩子身上。此刻除了感到意外,就愣怔着,姑且算是惭愧,却又太轻了。
谢探微见她神色凝滞,倒猜不出她的想法,暂收了物件,将她揽进了怀里,可触及的颊面脖颈的肌肤却是一片寒凉,便忙给她系上了氅衣,“也逛够了,回家好么?”
露微点点头,却从他手中自然地拿过了那包儿弄,“背我。”
谢探微仿佛早有准备,几乎同时就开始动作,却不是背人,而是打横抱起了她,“你在背后我瞧不见。”
“可背着不是省力些么?又没带车马,还有好远呢。”他已经跨步,露微不过白说一句。
谢探微只是颇不在意地一笑,“你这点分量还是少操这个心,我上回抱过澈儿,也比你重些呢。”
露微不得不承认赵澈是长得结实,自小就能吃能睡的,便也无话可回,静了下去。
谢探微亦安稳走过数条街,只是不时垂目瞧上一眼,似见她睡着了,又恐她受风寒,唤了声:“微微,到家再睡。”
露微却未眠,闭目冥想,忽被打断,“我想事情呢,醒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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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事?”谢探微放了心,索性用交谈来防止她真睡,“明天我也无事,不如一道回去看看澈儿?”
露微晃了晃头,“我在想,那个商贩说得也不坏。”
谢探微顿下脚步,偏过头来看她,“怎么还在想这个?”
露微朝他眨着眼,异常平静,又道:“我们成婚那日,撒帐的时候,侍娘其实早就唱过了,‘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为卿相,女聘公王’,你不记得了?”
谢探微当时光顾着盯着露微了,根本就没长耳朵,嘴巴一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露微仍认真地望着他:“五男二女太多了,儿女一双总要有的,你说呢?”
“微微……”也没干什么,他嗓音突然哑了,又皱起眉来,似深思,似考究,忽道:“等我们有了孩子,就算再不成器,我也绝对不会将他送到千里之外,我会亲自带着他长大,教他成人!”
露微澄澈的眸子里涟漪渐起,“好。”
……
散宴后,贵妃回到紫兰殿,一班宫婢服侍她盥洗更衣了,却不见她叫歇下,只换了内侍王弘俦进来。
王弘俦一脸平和,见贵妃仍坐在妆台前凝思,轻道:“娘娘,那章侍中的夫人倒也算有些眼色,竟能够在新安郡主面前插话。看来,章侍中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螺钿镶嵌的华贵铜镜照出贵妃卸妆后寡淡的面孔,年近四十,于深宫中早已是美人迟暮,但她也不是今天才发觉,不过一笑:
“什么托不托付,万事还得靠自己。要紧的是,他与谢道元都是先帝君元年间的进士,名次还远在谢道元之上,三十年的履历多半都在京师。先前赵维贞贬官,他就想争吏部之位,谁知陛下就提了谢道元来,如今又压他一头。他不服,我们正好借一借罢了。”
王弘俦的神色却略一紧,道:“谢家根基深厚,又有新安郡主背后的宗亲后盾,朝堂上是难以轻动的,所以陛下才会用谢道元去动楚逆。这一点,章圣直未必不知啊。”
贵妃自镜中瞥了王弘俦一眼,眉梢微微挑动,半晌却道:“你既说到那两个字,倒别忘了,你那义子可是让人家发觉了。”
“娘娘!”王弘俦大惊下跪,直将额面掷地,惶惧不已,“可那小子已经死了,他们再查,手也伸不到后宫来啊。”
贵妃轻嗤一声,脸色冷了下去:“晏令白治军有道,虽是边将出身,却能将多半是世家子弟的金吾军管教得服服帖帖,又沾了谢家义父的名头,更是地位稳固。如此,他的暗查之权虽限于宫门之外,却不能掉以轻心。你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柔儿的事是怎么被他发觉的?他已经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了!所以,以后休再提那两个字,在这紫兰殿也不行!”
王弘俦早已浑身发抖再难抬头,贵妃不想再理,正要叫他下去,却忽见女儿李柔远走了进来,未有通传,开口便问:
“王翁的义子就是尚食局当差的那个么?何时死了?”
贵妃眼色一凝,片刻后仍先遣走了王弘俦,将女儿招揽身侧,方道:“是他自己不当心做错了事,没挺过杖刑。近来事多,我警醒他们几句,莫再失了分寸,叫你父皇生气。”
顿了顿,望见女儿手上拿着帷帽,问道:“昨天你父皇才解了你的禁足,你不参宴也罢,倒又出宫去了?”
李柔远叹了声,将帷帽丢在一旁,倚向贵妃膝头:“外头的夜市可比宫宴热闹,散宴之后也有许多人去逛,就比如,谢探微和他那个才貌双全的娇妻。”
贵妃自上回和女儿交过些底,近日心思都在为儿子找老师上,倒也不算了解女儿究竟想怎样,“他们夫妻情好,新安郡主也甚是回护,你一时又能如何?”
李柔远脑中尽是方才街市所见的情形,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可以对妻子那般体贴,举动如同仆人小婢般精细,他们越是如胶似漆,她便越是妒火中烧。
缓缓收回心思,她却作一笑:“在宫里,有父皇宠爱的太子,便有我那不得宠的弟弟,谢家也是一样,有个谢探微,便有个籍籍无名二郎。我出宫的时候正巧在宫门也见了,倒也是个相貌堂堂的少年郎。阿娘何不去替我求求看?”
贵妃自然知晓谢家有两个儿子,也知道谢二郎尚无功名,跟长兄相比确实逊色,可女儿纵是想要退而求其次,又何必都到一家去呢?便很快也懂了:
“你知道谢家必然不会肯,竟是想试探那个谢二郎?你笼络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李柔远道:“我是娘的女儿,娘在宫中筹谋,我也当学着娘,略尽绵力。或许,也不止是绵力呢?”
……
露微节后再入宫时,便听太子提起凝香殿的纪美人忽然染疾,皇帝遣了太医令陈自和负责看疗。
太子说来是为幼弟起了同病相怜之感,怕庶母和亲娘当年一般,一病不起,丢下年幼的孩子。然而露微却心如明镜,知道纪美人不过是称病避宠而已。
于是,她只是细细宽慰太子,提自己春天时的重病便是陈自和治愈的,果见太子放了心,也不免暗自感叹,这位纪美人当真算个奇女子,而此事,便也算是真正终结了惊马案后的种种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