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兰梦
    当日为剿灭楚王的叛军私兵,皇帝受命甘州总管顾夷中领甘州军前去弹压。之后为示嘉许,除了官爵财帛的封赏,也留了他在咸京休养,至今已有三月,到了辞去之时。而同样要离开咸京的,还有崔为和江玥。

    将军府因而设下送行宴,谢道元和李氏,一并谢探微、露微都到齐。就连赵维贞听闻,也因崔为、江玥救下露微一命,深念大恩,携了重礼前往赴宴。

    辞别当日,皇帝又命晏令白和一众金吾军中的甘州旧部亲送顾夷中到郊外官道,礼重之情无以复加。然而,露微也随后去了,不为别人,只为江玥。

    不扰将军们告别叙话,露微将她拉到了道旁长亭里。其实自救命大恩后,露微也曾数次主动找过她,只是说不上几句话,她就不耐烦地绕开了。此刻相对,还是一样。

    “你酒也敬了,礼也送了,我都接受了,还有什么事啊?”

    她抱着双臂,略扬面孔,似颇倨傲,可到露微眼里只觉她可爱,一笑回道:“听说谢探微已经给你跪过了,我就不跪了,礼物呢也是我阿耶准备的,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呢。”

    一听提到谢探微下跪,江玥却一阵心虚,只怕谢探微将她当时问的话告诉露微:输都输彻底了,也算心甘情愿,却还要再赔上一副脸面。撇撇嘴,强作镇定道:

    “够了,我又不是贪财的人,纵使你家官高位显,有再多好东西,我也不稀罕。送来送去的,烦死人了。”

    露微却不管她,伴着话音就将一方小盒塞到了她手里,“原不是什么好东西,”停了停又道,“给了你就是好东西了。”

    江玥只觉这话颠倒绕口,想退回去,又懒得拉扯矫情,“是什么你不会直接说啊?”无奈一叹,终于打开了盒子,却见是一颗掌心大小的白玉珠。

    “就这?又不好拿,又不好戴,放在身上又坠得慌。”

    露微见她拿在手里掂了掂,一脸茫然,不由一笑,“你白天看是平平无奇,到了暗处会亮的!这是夜明珠,从陛下赐的妆奁里找出来的,只此一颗,很是珍贵。”

    江玥出身边地将门,虽不至于微寒,奇珍异宝却是不多见的,“只有一个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露微抿唇不答,却走到她身后将她推转了一面,望向了官道上,抬手指道:“你看,那是谁?”

    江玥蹙眉不解,侧目道:“不就是将军他们吗?”

    “有一个还不是‘将军’啊!”露微抬了抬下巴,一笑。

    江玥倒很快明白了所指,“又关崔为什么事?”

    露微也了解她不会转弯的性子,牵引至此,也足够了,用力一拍她的肩,道:“当然关他的事!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谢探微只能是我的了,可崔为一直是你的明珠啊!”

    江玥陷入了良晌的沉默,良久的惊愕,直到崔为向她遥遥招手,示意启程,她方如梦初醒,平地喘息起来,目光缓缓转向露微,却是一片歉然:

    “我得走了,谢探微要是教不会你骑马,你就来甘州找我。”

    露微笃然颔首:“若是夜珠光满,定要与我传信。”

    ……

    目送江玥飞马绝尘,露微才心满意足地返回了城门,然而不及登车,身后一骑追来,闻声回头,却见是晏令白。

    她刚到时是先向诸位将军见了礼,才拉走了江玥,只是也知他们还有军务,便没再刻意去告辞。此刻自还是大方行礼,问道:

    “阿父可是有事要交代?”

    晏令白微笑着摇了摇头,许多话堆积在胸口,还不及匹配一个合适的开头,顿了片时方道:“刚刚和江玥都说了什么?可还是在说学马的事?”

    露微见晏令白是闲谈的态度,应无急事,便也不怕耽误他了,“说了,她说我要是跟敏识学不会,就去甘州找她,她教我。从咸京去甘州要多久呢?”

    晏令白敛了几分笑,道:“若是快马不歇,大约半月,若是大军行动,天气好时也要三个月。只是微微啊,甘州常年苦寒,如今才过中秋,咸京尚可穿着单衣,可甘州已经飞雪冰冻了。那不是一个好地方,你受不住的。”

    露微是从没离过咸京,可谢探微却是说过有机会要带她去,不料以长辈的眼光看来,倒是有些“瞧不上”她的。

    “敏识五岁就被送去了,而且就是因为体弱,现在的我难道还比不上五岁的他么?”

    晏令白亦才觉她想偏了,自己也无意说偏了,忙歉疚补道:“好孩子,别生气,你自然比敏识强,是我说错了!只想着天气如何,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至多是稍有不服,竟惹得长辈赔礼,顿时无地自容。又想来,晏令白对她一直都是格外关怀,有些不便之事,也都是同晏令白交底的,更则愧疚难当。

    “阿父无错,是我急躁了!说起来我还有许多事该谢谢阿父,却都还没机会,实在惭愧。我都知道了,阿父曾经为我背地里警告过二郎,对吗?”

    话端突然转到“二郎”上,晏令白却是心中一紧,而他心里原就揣着这件事,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去问。他知道谢家上下都对露微很好,但一个心术不正的二郎却不能小看,他总怕露微不慎吃亏。

    “那时只是因你要我转告敏识的父母,不要他入赘,可我去时正好瞧见他在郡主面前胡言。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露微自然要说缘故,便从沈沐芳陈情,到谢探渺被蒙蔽,再到杨家婚事,识破宁婉,与二郎当面挑明,大小事都说了详尽,“总之,我不怕他,他现在也老实多了!”

    晏令白果听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脸色都白去几层,沙场御敌都不及这内宅交锋让他害怕,“微微,不能这样忍让下去了!要是真出了大事,难道敏识就不会伤心了?”

    “不行!”她一直明知此事不得求全,便也不想去权衡,这亦是她的初衷,“阿父!”她双手拽住晏令白的手臂,求道:“你不是说我比敏识强么?你相信我便是了。”

    晏令白极力克制着,心中如有两军对阵,一方怂恿着他要保护唯一的女儿;一方又说他身份不正,倘或多管,叫女儿发觉,他既是毁了女儿的愿望,也连“阿父”都做不得了。

    “好——好吧!”

    露微扬眉一笑:“多谢阿父!”

    晏令白无限自嘲,心窝堵得发痛,目光久久定在被露微牵住的手臂上,终究软弱一叹,“这里风大,上车吧,阿父送你回家。”

    ……

    一日午后无事,李氏母女在正院暖阁闲谈,说起时节往年下走,天气愈加寒凉,要预备起冬衣物用等事。

    谢探渺因而有些感叹:“往年在扬州家里,也到了我要计算的时候。今年为大郎婚事,谁知就留下了,倒享福了。”笑笑又道:

    “若谷毕竟在扬州任上,虽告了假,我想着不过一二月就要回去,可父亲喜爱他,要他侍应出入,又传到陛下那里,竟恩赐他留京待职,他是诚惶诚恐,那几日都坐卧不安的。”

    女婿一留京,阖家就齐全了,李氏知道这是皇恩眷顾,但也听谢道元提过,以女婿积攒了十年的业绩官声,就是不早这几个月,到年底考官也必是要选调进京的。

    “看到你们好,大郎他们也好,我是很放心的,如今就剩了二郎一桩心思,不知这孩子几时能省事。”

    谢探渺也知母亲素来儿女心重,思及前事,自那宁婉被发落,她警醒过二郎,近来倒不见有什么动静,便觉得弟弟该是有所长进的,不免劝慰道:

    “到明年二月又是春闱,娘再等他考了这次看看,先别急。我也听若谷说,中秋宴上陛下还曾乘兴问起二郎,勉力他明年再考,还说什么谢家子弟到时候就文武双全了。”

    这些话李氏更是知晓,却还是因为谢道元的态度不太乐观,道:“陛下说归说,我们不能以此自傲。况且你父亲的性子,若二郎没有真才实学,就如当初大郎被他剔除考官名单一样,是不可能让二郎上榜的。渺儿,二郎既然与你亲近些,你倒要多提醒他,让他不要因此得意。”

    谢探渺听得出母亲的中肯,可想想还是为二郎委屈:“娘,我真不懂,父亲眼里怎样算是真才实学呢?若要和大郎比,大郎自小去了边地,必然有军功傍身,到了咸京,父亲虽压制他,却有晏将军处处给他立功的机会。可二郎呢,不过是陛下高兴,偶然赏了一句话,他就算得意,又不是什么实在的官爵名位,我还要怎么提醒?提醒他事事敛气吞声,步步小心谨慎么?那也太可怜了。”

    若只说到谢道元的脾性,李氏有时也是觉得太过严苛的,可女儿这话却分明是在指责父母偏心,倒让她不禁气恼:

    “渺儿,这是你可以和娘说的话?!你才回来时,娘就提醒过你,你应该一视同仁看待兄弟,你都不记得?”

    谢探渺这番心思其实早被徐枕山点过几回,如今又冲动出口,不过就是因为从未想通过,但见李氏勃然变色,也怕真气坏母亲,忙低头认错:“母亲息怒,是女儿说错话了。”

    室内突然高声,惊动了正从廊下走来的叶新萝,观望一眼,只见母女一个怒容,一个惭色,气氛冷淡尴尬,想了想,端了茶点进去侍奉,笑道:

    “郡主和大娘子说了半晌,想也劳倦了,这酥蜜饼是后厨刚制好的,加了羊乳脂膏,别具馨香,尝尝吧?”

    谢探渺抬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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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转到母亲身上,不敢擅动,叶氏瞧她的眼色,倒也明白,便将东西放在了李氏跟前,“郡主,酥蜜饼放凉了就不脆了。”

    李氏知道她就是来劝和打岔的,一时罢了,果也闻到飘来的淡淡乳香,却不就尝,问道:“微微那处有没有送去?”

    叶氏不意李氏此刻忽然转到别处,暗瞥了眼谢探渺,见她抿唇回避,怕也是介意,忖度着回道:“郡主放心,各处都送去了,东院是奴婢亲自去的,只是夫人还睡着,已交代小婢了。”

    “这时辰还睡着?”李氏记得清楚,露微自己说过她是不大午睡的,而且已将申时,日头都偏了,“她夜里睡得不好么?”又一回想,露微近日每次来问晨安,好几回偷偷背身打哈欠被她瞧见,“倒也没见她说东宫事忙啊。”

    叶氏也难知原因,只道:“应该不是累的,秋日里易感困乏也是平常。”

    李氏总记得露微春天一场大病,夏日又曾伤暑,难免体质弱些,便仍不算放心,“我稍待去看看她吧。”

    谢探渺旁观至此,心里诸多想法,也不得不顺势陪上一句:“那女儿和阿娘一道去吧?”

    李氏虽不至于还以愠色相看,却未必不懂,一笑:“娘也不是专为这一件事,微微的生辰快到了,娘还没问过她的心意。你做长姊的,看在大郎的份上,也可帮娘想想。”

    谢探渺自然没关心过弟妇哪天生辰,只是母亲此刻提起,也是弥合他们姊弟间关系之意,点了头:“好。”

    ……

    叶氏陪李氏散步至东院,不知露微醒是未醒,先招来守门的雪信问话。雪信不料郡主为此亲来探望,忙如实道:

    “奴婢正要去唤夫人的,只是近日都是如此,除非长公子回来,夫人才醒得早些。”

    李氏越发觉得奇怪,又问:“那她晚上都做些什么?可有什么不适么?”

    若真是病,雪信也并非粗心的人,想想又道:“夫人晚上多是看书,要么就临帖,都是笔墨上的工夫。有时太晚,奴婢们也会提醒,却没见夫人不适。”

    贴身的人都没觉出异常,李氏干着急也无用,索性叫她开了门,轻轻走进了内室。一见,那孩子果然睡得沉稳,侧趴着身子,身躯微蜷,颊带红晕,两手压在胸前,似攥着什么物件。

    “是中秋那夜,公子带夫人逛夜市买回来的小玩意儿,一只小狗,一只兔子。夫人特别喜欢,睡觉时就这样拿在手里。”

    见李氏俯身觑眼,雪信便知是打量露微手里的东西,便细声解释了。李氏一听不禁忍笑,倒从未见过露微这般稚气的一面,又仔细看了片时,仍复返回了廊下。

    “她这样子必是晚上伤了神,你们不能等过了时辰再提醒她,要趁早说。今日也罢了,晚膳前再去叫她吧。”

    虽亲自看过无事,到底还是叮嘱了几句,雪信自然恭敬应了,将李氏送出了院门。

    “其实也不差几刻了,郡主何不叫了夫人起来,不是还要问生辰的事么?”叶氏总是替主人记着事,方才不见李氏提,只以为她一时忘了,“趁还没走远,要不回去?”

    李氏却只摇头一笑,“算了,她一向省事,我要问了,她定要从简,这是她进门来第一次生辰,可不能太简薄。而且啊,我一看她那副模样,真是可爱,也不忍心惊了她。”

    叶氏才见了,笑道:“奴婢只见夫人平素那般有主张,其实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喜欢玩些儿弄之物。”

    “谁说不是呢?儿弄……”李氏本是寻常走着,不知怎的猛然一顿,神情随即僵了,“新萝,你说不会是?!”

    “怎么了?”叶氏见她白了脸色,不免惊疑,“是什么?”

    李氏紧抿双唇,目光垂下又抬起,半晌方拉近了她小声道:“微微会不会是有娠了?你还记得么,我怀大郎时,起初就是整天睡不够,到渺儿怀梦郎和徽儿,两次也都是这般。”

    子嗣是府里最大的事,叶氏自跟来谢家,近三十年,亲历了两辈五个孩子的出生,每一次都印象深刻,便顿时就睁大了眼睛:“确实是像!”细想了想,又道:

    “他们夫妻忽然买了孩子的玩意儿,难道自己已经知晓?若只是巧合,咱们又怎么问呢?要留个余地,怕不是,弄得夫人难堪,还以为郡主心急至此,成婚才三个月,大郎又不常在家的。”

    叶氏确也说在要处,李氏稳了稳心神,忖度道:“微微先前受伤,医人看疗并没说脉象不同,便要是真有了身孕,算来也不过一个多月,确实要谨慎。”

    “那就先不提,奴婢暗暗仔细照料,郡主再看看,就是了。”

    李氏点了点头,心想唯此算是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