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路转
    夜色初降时,谢探微疾步回到东院,想着与露微分开时未言一字,不知母亲的解释能否令她安心,也怕她等自己等得急了,难免胡思乱想,心中便愈发忐忑。

    只是等他踏进房内一看,却半个人影也无,将雪信、丹渥找来问话,竟言是露微叫她们下去备饭,其后便不知了。这个时辰不至于出门,难道又去见母亲了?

    一面胡乱猜测,脚步已往院外去,可谁知刚迈到通往主院的廊桥,又见雪信匆匆追了上来,喊道:“夫人回来了!”

    他当即一惊,东院拢共就一个进出的院门,这眨眼的工夫还能错开?又来不及深究,忙拔脚返回。然而等他再次冲进屋里,四顾一圈,竟是依旧无人。

    “不是说回来了么?人呢!”

    谢探微甚少发怒,尤其是对露微贴身的两个侍女,由来待之不同,此刻却实难自控,脾气冲上头顶。

    雪信亦被吓住,可又怎敢欺哄他,不知怎么分辩,只低了头步步后退——忽被一手从腰后拦住:

    “好大的声音!”

    露微从雪信身后转来,神色同这话音一样从容,见谢探微原地愣怔住,也只扬了扬嘴角,擦其肩信步走进了内室。

    “微微,你去哪……”他倒极快缓过神来,可追进去想要牵住露微,又被一瞬躲开,“你,怎么了?”至此才算觉悟,她一时现身一时隐藏,是有意为之。

    露微面上情绪不显,坐到镜前拔钗散髻,拈起常用的双鸟纹玉梳理起青丝来,方悠悠说道:“你发什么脾气呢?雪信是我的人,容不得你颐指气使。”

    谢探微也自知失态,可她明显是绕开了正题,更显得事情蹊跷,“我是急了,你看不出?那你为何生气呢?”他不免先摆出投降的姿态,蹲去她身前,仰着面孔求问。

    露微侧目一瞥,却又转对镜子发话:“那你为什么急呢?我若再不来,你是不是还想动手打人?”

    这倒是离谱的推论了,她几时这样说话缠绕过?谢探微不由皱眉叹气,想还不如直接骂他一通,把事情骂清楚了也比这好,“不然,你先打我出出气?”

    露微轻哼,将玉梳按在台上,发出咚一声,然则这只空下的手腾至半空,似是要重重落下,却最终揪住了这人的腮帮子:“你这嘴里可还有一句是实话?”

    她指间好大的力气,扯得谢探微腰背一挺,嘴唇也被拉歪了,嘴角似有涎液漏出来,却喊道:“手冰凉!”

    她的手碰到脸上的一瞬,温度是比疼痛更叫谢探微心惊的,再纵不得,两臂一展,将人提抱身前,又只觉她周身衣裳都透着湿寒,定是在外久站,沾了露水,不禁嗔道:

    “你究竟去哪里了?白天才说如今天气冷了,竟不记得?还是吃药上瘾?”

    露微既羞怯又恼烦,却也挣脱不开,暗咬嘴唇,道:“你去哪里了?这么久,不全是在中堂听父亲说话吧?”

    他自然是颇有些行程,想了想,先大体交代了一遍,“二郎至纯至善,我就和他多说了些,也幸亏去了,不然他还只想牺牲自己的婚事来成全家中平安呢。”

    “哦,是么?”露微抿唇一笑,笑那四个用在谢探隐身上的字,也笑这人口中果然未尽实言,“我才给你机会了,问你有没有实话,你自己不要,就怪不得我了。”

    被她冰冷的手一打岔,谢探微都忘记追究她之前生气的缘故了,这时才又觉一慌:“什么?”

    “安定县主为了得到你,想要杀了我。”露微真切地听到了兄弟的谈话,也看见了谢二郎的故意作态,那一时的震惊解开了她先前觉而不察的几次疑惑,此刻只剩平静。

    谢探微近乎跌坐,一颗心沉入谷底,半晌方聚起心神,颤声道:“母亲都告诉你了?”

    露微淡笑,拨开他已松了力的手臂,站起身道:“长公子一声令下,谁能告诉我呢?”舒了口气,仍云淡风轻般:

    “不过是我庸人自扰,怕长公子在何处迷了路,想去寻一寻,谁料就撞见长公子与二郎兄弟情深,一不小心就都听见了。”

    谢探微已是悔无余地,蹙眉闭目,似顶着千钧缓缓站了起来,“我错了,你怎么才能消气?”

    露微摇了摇头,道:“你有何错?难道不是安定县主先看上你的,却是你先招惹县主的?”

    “微微!”阴阳怪气的揶揄到了此处,他便听不得了,一把拉起露微的手捶在自己胸口,“我说不过你,可你定知道我是怎样,只告诉你吧,直接动手可比动嘴解气!”

    露微自是心中清明,可就是不想用他这个野蛮的法子,怒目瞪视,道:“谢探微,我是嫁给你了,不是卖给你了,你凭什么不让我知道我自己的事?当日信誓旦旦说以后都听我的,如今成婚才几个月,我倒成了笼中之雀了!”

    骂出来固然比阴阳怪气叫人痛快,却也比直接动手更令他锥心,唯有苦果自咽了,“微微,我是怕叫你担惊受怕,起初也是没想到会到如今地步的。”

    他这解释干涩无力,衬得人也无赖至极,“你放手。”露微别过脸,懒再搭理,“请你今晚厢房去睡吧。”

    谢探微很是表里不一,内心溃败,举动上还占着上风,闻言垂目,瞧了眼攥在胸前的手,仍不松开,“你的手还冷着呢。”

    露微不料他还敢迁延,正要再斥,忽却鼻内作痒,打了个喷嚏,另一只手不及掩住,又是接连不断,直打得她涕泪汪汪。

    谢探微原就不放心,此刻早已慌急,将她打横抱起,两步跨到了帐内,拽来被子给她裹了个严实,“看见我和二郎说话,你就不能叫我?冻得这样!”

    复见她眼眶通红,双眸莹然,颧上亦泛起潮红,活脱是只受惊的小兔,实在惹人心疼,又无奈至极,遂是一叹,“你这惩罚,很狠,很厉害,我再也不敢了。”

    露微本没觉得多冷,此刻只剩了一颗脑袋在外头,周身只觉发闷,心中那股意气便慢慢溶解了,“我那时叫你,二郎岂不尴尬?”

    既将话端又提到二郎,她不免想着二郎是何角色,此人的事绝不同于安定县主的事,是断然要瞒着的,终究罢了,平和道:

    “我不担心你和安定县主有什么,就是恼你骗我。你难道不知?我阿耶从前行事就瞒着家里,结果便是横生事端。”

    谢探微何敢与岳父的谋划相提并论,却也忽然能够体会到露微的心情了,伸手抚了抚她额前发丝,愧然道:“是我总是小人之心,亦是我总是自作聪明,求你不要同我这种人计较了。”

    露微望着这张殷殷虔诚的脸,心内一时动容,双臂拨开被褥,一下扑进了他怀中,“你这种人,有时是烦得很!”

    谢探微伸出的手还举着,胸背间被裹得一紧方回过神来,眼中便是一热,“微微,对不起。”

    露微抿出一笑,慢慢抬起头,轻拧了下他微红的鼻尖,“没想到,谢司阶竟堪比卫玠,一个天家公主,一个将门女郎,还有一个娇俏小婢,都拜倒在你的美貌之下。”

    卫玠之论从母亲口中也听过,只是加上这番细数,不过是扯他的遮羞布罢了,也只能由她高兴了,半晌方追了一句:“可是谢司阶已经名花有主,只属于赵学士一人。”

    露微噗呲一笑,却又引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喷出的飞沫都打在了谢探微脸上。他一惊,顾不得余事,只忙将人重新塞回了被子里,“不要闹了,先吃点热的,再不行,我就去请医人!”

    露微略显涩然,乖乖点了点头。

    雪信和丹渥早将晚食备好,只是见他夫妻情状有异才许久不敢惊动,一听召唤,很快就将膳食端了进来。谢探微先与露微净了手脸,才挑了碗冒热气的糖粥喂给她。

    露微倚在枕上屈膝坐着,温热清甜的糖粥一入口,便自喉舌一道而下,暖入脏腑,吸了吸鼻子,再无不适,缓而说道:“安定县主若是为你,此事倒就有了些余地。”

    谢探微只专心服侍,不意她又操心起来,略一顿,拿起帕子掖了掖她的嘴角,“他们居心难测,这算什么余地?”

    露微推想前因后情,忽然生出一策:“所谓难测,不过就是我们不知他们下一步会如何,就如前两次,事出突然,便成被动。”

    她脑子素来转得快,谢探微一见她眼光熠熠,便知是有了主意,暂放了碗,将她揽到身侧,“要做什么?不许你以身涉险!”

    露微朝他挤了挤,道:“何止是不危险,简直是太安逸了——我要辞官!”

    谢探微眼睛一圆,不料她是往自己身上做文章,又想起先前岳父交代她要护佑太子,若是辞官不反而是向对方示弱么?

    露微见他犹疑,一笑又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我只管辞官,许或不许,却不是我能决定的啊。”

    谢探微只听出是故布疑云的意思,却还是没明白此举于皇帝赐婚的事有何助益,蹙眉问道:“赵学士,下官求教。”

    “谢司阶这也想不明白?”露微抬手在他额上敲了一记,“贵妃不是要她女儿见贤思齐,不愧下学么?本官自然要解佩投簪,虚左以待了,这叫将计就计!”

    ……

    晨起,夫妻照例是要往正院请安,顺便也要将露微辞官之事禀告父母。只是才要出门,露微却忽然说要换身衣裳,叫谢探微先走。她并非喜好装扮的人,又不过是家常问安,谢探微便只觉别有缘故,并不就去,关心问道:

    “是不是不舒服?那今天就不去了,也无妨。”

    他说着就伸手往露微额上探,被露微一把握住,笑道:“我就是想起来,母亲前两日又送了我新衣裳,还不及穿,今日正好穿给她看看。你先去就是,我很快就来。”

    自他们成婚住到谢家,母亲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善美,莫说是露微,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觉多出了许多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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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多半都还没碰过,想来放了心,点头道:“那我等你就是了。”

    露微却又摇头,直接将他推出了屋外,关起门道:“你难得在家,还敢误了时辰?这饶舌的工夫我都换好了!”

    他自然说不过道理,也不能强推门伤了她,左右罢了,“那你慢慢换,也不急。”

    见门上人影当真移开,没了动静,露微这才返回内室换上了一身新裙。丹渥原正在整理床帐,见状问道:“夫人昨晚便叫奴婢备好了衣裳,怎么才刚起来时不直接穿了?”

    露微正低头系衣带,闻言一笑:“直接穿了就不好叫他先走了呀!”

    “这是何故?”丹渥心想他们昨晚虽争执了几句,没两刻就又和好了,并无必要刻意疏远的,“长公子哪里又惹夫人了?”

    露微仍作抿唇一笑,摇了摇头:“他傻呗!”

    ……

    谢探微一人独行,没什么可叫他顾盼的,直到正院门前才放慢了脚步,不意却一眼望见了对面而来的弟弟。请晨安的时辰都是一样,自不必问,只是想起昨夜之事,不免想要交代几句,然则倒是二郎先主动开了言:

    “阿兄凡在家中都是与长嫂形影不离,今日怎么自己来了?”不等谢探微回答又一笑,“难道阿兄做了什么叫长嫂不悦了?”

    兄弟间甚少言谈,最亲近的一回不过就是昨日,因而谢探微见他一上来就颇有取笑之意,倒不适应,愣了愣方道:“她没有……”又觉不便实言,索性直入正题,将他揽过道旁,道:

    “我已将安定县主的实情告诉露微,她原就比我有办法,正要和父亲母亲去说,你就更不用顾虑此事,以后也再不可自轻,拿自己的婚姻大事作玩笑。”

    谢探隐却是面露疑情,细瞧长兄神色,又问:“阿兄不是一直只想瞒着的么?别的女子心仪阿兄,长嫂听了不生气?”

    谢探微最初隐瞒,并不是怕露微嫉妒之意,但听他如此想,也觉是人之常情,一摇头,正欲解释——

    “你阿兄又不是第一回被别人瞧上了,先前那位宁婉不就是?”

    兄弟四目同时落在露微轻淡的笑脸上,一个惊惧,一个赧然,都被她收入眼底,更作一笑,“我一点也不生气啊。”

    谢探微两步跨过来,牵住露微手腕,低声道:“微微,这么快就换好了?”

    露微眼珠一转,却不在他身上停留,见二郎自脸色到身躯都僵着不动,暗抿双唇,走了过去:“二郎如此关心我生不生气,倒不如以后若再知道你阿兄有事瞒我,就先来悄悄告诉我,这才是真心帮我呢!”

    昨日他偶然瞥见了小道上的露微,于是当成天赐良机,用那抹肆意的笑作了不动干戈的挑拨,只以为必会令露微与长兄失和,可谁知,不止是自取其咎,又被翻出这桩旧案,顿时心惊胆战。

    “长……长嫂说笑了,阿兄总是好意的。”他再不敢抬眼,齿颊打颤地说了一句,便匆匆先进了院门。

    谢探微也见弟弟形容怪异,却又不觉露微话外有音,又忙凑来问道:“微微,昨天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又提别的事做什么?”

    露微自然不能告诉他方才情形都是自己计算策划,瞧他困惑无辜的神情,只好笑道:“原谅是原谅,又没说不能提。”扬起面孔又道:“我还想写下来呢,以后多了便可装成册子!”

    谢探微不料她还有发挥,倒吸了口气,又捉住她手腕,轻轻发了发力,“微微!”只是低切一唤,也不知说什么。

    露微知他已认真了,不忍再捉弄,反手挽住他,朝院门抬了抬下巴,“好了,不写,乖一点。”

    谢探微果真松了口气,脸上即是一笑,终于跟着去了。

    ……

    夫妻请安之余便将辞官的计策诉诸了父母,可谢道元当即便说不可,李氏也说此事无须露微操心。

    然则父母之心归父母之心,此事的源头在于安定县主中意谢探微,若真殃及二郎,露微只恐他心中更恨,此前的把柄拿他不住,叫他真做出什么大事。更要紧的是,父母下定决心不会接旨,就已经落入了贵妃所设的彀中,难以破题。

    故而露微仍决定自去一试,谢探微自然依从,约定明日他上职之时,叫露微在宫门等候,夫妻一起面君陈情。

    到了次日,露微一抵宫门,便望见了谢探微徘徊的身影,有他带领,如乘东风,一路到紫宸殿前都畅行无碍。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未及他们请守殿内官通禀,却先闻知,皇帝正在与集贤殿直学士姚宜若说话。

    以集贤殿直学士的职分品阶,是不大有机会进出紫宸殿的,即使集贤殿就在紫宸殿西侧不远,谢探微时常能与姚宜若照面,也从未见他被召见,倒是有些令人稀奇。

    夫妻二人不免退后等待,却才站定,忽闻殿内激怒之声震耳而来——

    “让那逆女现在就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