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未罄
    数日前才来姚家恭贺弄璋之喜,不意风云忽转,此刻相视,却再无半分喜色。露微望了姚宜若许久,其实只需简单问起缘故,几个字却如鲠在喉。

    “我,早就看到过的。”终究是姚宜若先开了口,眼珠微动,面色仍平静如水,“谢司阶殿前戍卫,安定县主故意戏弄,我见过几回,那时就留了心。”

    露微不料他能这般说起,便原来,连他一个局外人都比自己早知安定县主的内情,惊道:

    “陛下有意赐婚才是昨天的事,就算你知觉其中有异,怎就敢面君直奏?!你大可先与我传信商议,你为官尚不足一年,岂知朝堂利害?!万一……”

    “没有万一!”只听她越说越急,姚宜若不由狠心打断,双眉压紧,“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谢家抗旨不是,接旨更不是,唯有让他们变生肘腋,才能破此危局——露微,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也该轮到我护着你了!”

    露微愣怔住,顿悟了一些早该发觉的事,良晌垂首一叹,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抓握,“你如今家事美满,仕途光明,是不必蹚这趟浑水的。况且你这一奏,对他们来说何止是肘腋之患?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姚宜若亦垂目,回想数个时辰之前的情形,心中却愈发坦然:“安定县主与人□□,其实是阿兄先知觉的,他曾给驸马看疗过,知道驸马病重,都是因为不堪其辱,积郁在心。阿兄当时也是讳莫如深,是我看他心神难安,怕他有事,尾随他去了公主府前,瞧见县主在车驾前与他拉扯,这才询问得知,是县主怕他传扬到陛下面前,便想要拉拢他。所以后来留心了谢司阶的处境,再到昨日,我便很快就决定了要去见陛下。”

    露微猜到内情该是不简单,可此刻却只觉内心空落,谈不上悲喜,也再不觉惊讶:身在姚家三年,对这家的人事一无所察,也早不是什么新鲜的发现了。

    姚宜若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淡淡一笑,又道:“我虽位卑,但身在朝中,风声何曾绝耳?我看得清,既愿意,也原本就脱不开——是你的党羽。”

    露微心中一恸,眼眶已觉酸涩,“仲芫,你就不怕吗?”她不由对照起他的长兄,日日有面君的机会,却始终未敢替她伸张。原来他春闱榜下那一拜,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偿还的开端。

    姚宜若没有回答,只反问道:“你们夫妻今日去紫宸殿,也是为此事吧?你们能如何?”

    露微愧然一叹,将相比之下如同儿戏的计策说了一遍,“我不信安定县主真愿嫁给二郎,也知陛下还会再问谢家,趁此未定之际,摆出将计就计的态度,先行试探。”

    姚宜若摇头发笑,目光直直投来:“你这是赌!可君子之赌对付不了小人之猾。所以我才说,于你们的立场,此局无解。”

    露微无言以对,缓而道:“这些事,真儿可知道吗?”停了停,又道:“今后再有什么,你还是要先告诉我一声,就当是为家里两个孩子,还有贤儿的婚期也快了,要多为杨家考虑。”

    姚宜若点了点头,道:“你知道的,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真儿。”忽又一笑:

    “我倒听说,你竟让赵伯父到杨家去给谢家的甥女说亲,再等贤儿与晏将军的亲从成了婚,其间关联就更解不开了。如此看来,你也究竟是不怕什么结党之论的,那又何必为我作杞人之忧?”

    露微终被引笑,目光缓缓回落在他身上,却生出一种不可描摹的感觉,如有疼惜,如有感佩,似感微惑,似感惊奇。

    ……

    露微离开姚家前去瞧了淑真和孩子们一回,见他们一切安好,也便放了心。姚宜若将她送到府前登车,踱步回到房中,见榻上妻子盈盈笑望,却良久顿足,待妻子几次唤他不应,欲下榻过来,才恍然回神,跑去搀住,道:

    “我听见了,急什么?这一月都不许下来,若不仔细,小妹的婚事也不让你去了!”

    杨淑真却作一笑:“仲芫,你只会对我嘴硬。”

    姚宜若脸色僵住,露出被看破的赧然,“我没事。”

    杨淑真举手替他掠了掠鬓发,目光溶溶,轻轻向他肩头倚去,“别怕,你不是做得很好么?”

    ……

    姚宜若的参奏必会给贵妃一党带来重创,也许宫中已有发落,却不知会以怎样惊心动魄的字眼流传出来。一个惊马案便让皇帝废了公主的名号,如今的情形,在这位崇德尚礼的君王眼中,岂非是触底之举?思来想去,露微终究不曾感觉轻松。

    不知到了何处,车驾忽然停了,也不闻小奴照例禀报,撩开车帘一看,却是到了将军府前,而晏令白似是刚刚归来,见她一笑,翻身下马,迎了过来:

    “微微啊,这是从哪里来?”

    择日不如赶巧,晏令白必是从宫中来,又是最可深谈的人,露微忽而释然,行礼道:“阿父,容我进门再细禀吧。”

    晏令白的笑意一顿,旋即点了点头,很快将她引到中堂,又命下人到远处守候,这才小心问起:“微微,别怕,在阿父面前,什么事都可尽管直说。”

    露微只是觉得说来话长,不料晏令白这般谨慎细致,又想来,似乎每次交谈,他都是这样呵护备至的模样,都把她看得过于娇弱了,像哄小孩子一般。

    “我不怕,此事,也轮不到我怕。”她一笑,向晏令白投去宽慰的目光,便将一日的事都说了一遍。

    果然,晏令白并不惊讶于姚宜苏的揭发,只是在听到其中缘由时,紧锁了眉头,深沉一叹:“敏识还不曾同我说,只是此事已经传开,我才知晓。不论陛下如何处置,但给二郎赐婚之事应该是不会再提了。”默然片时,又道:

    “微微,你与姚家……”

    虽语出滞涩,但露微已能领会,暗一咬唇,道:“姚宜苏已不在咸京,但我与他家二郎从前便情厚,若没有他们夫妻,我只怕早就死了。他如此作为,我事先并不知晓,所以才去问他。这些敏识都是清楚的。阿父,我不会做对不起敏识的事。”

    “不!我不是,不是此意!”晏令白却一慌急,站起身来,脸色异常起伏,双拳亦不觉握紧,半晌才又缓缓坐下,“你与姚家的事,我也是清楚的,怎么会那样想你呢?”

    露微只是常理推想,就如那日背着李氏赶去姚家贺喜,也怕李氏介怀,但晏令白的神色反应似乎更为复杂,倒让她再无从体察,“那阿父想问什么呢?”

    晏令白以一丝干涩的笑意掩藏胸中波澜,即使略显突兀,“我只是觉得姚家二郎能如此做,倒算是明辨是非,也是知恩图报,但到底还是不能抵消你从前的委屈。”

    他的眼神明明是直视,却为何隐隐动摇,光泽闪动也不是因一抹恰来的斜照,像就是从眼底泛起的。量度片时,不欲深究,露微只是平和说道:

    “凡事在历之时,都是百感丛生,恐是无尽无望,然则一旦跳脱,则轻舟已过,沧海已渡。况且,其实上天待我不薄,我有一个坚强的母亲,虽始终不肯告诉我父亲是谁,想来也是遭逢不幸,却能选择生下我,叫我也能瞧瞧这尘世——活着总是件好事,草木唯一秋,人生无来世,珍重而自勉,便是了,不必求全。”

    晏令白的眉心又加了一道深痕,神情未改,却因这一道裂隙变得几分沉重。一时无话,忽闻下人站在廊下禀报,手里还提来一个食盒。晏令白倒很快回神,不叫他拿进来,自己起身接了进来。

    露微刚想问里头是什么,便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颁政坊的萧家馄饨!阿父什么时候叫人买去的啊?”

    自李氏叫后厨在家做馄饨,她吃了几回,虽感于李氏关怀,到底味道不同,此刻便是又惊又喜。晏令白自是进门前留心了时辰不早,又不知露微说话长短,便多虑了一层。

    “我听敏识说过你喜欢这家馄饨,敏识自小也喜欢。”

    露微并不奇怪他如何知晓,倒因而想起有关馄饨的许多典故,正要说起,却见端来的馄饨只有一碗,“阿父不吃吗?”

    晏令白兀自将食盒收到一旁,仍坐回露微对面茵席,方道:“我习惯了甘州的口味。”顿了顿,又一笑,“忙了一日,还不饿?快吃吧。”

    露微原本不觉,听了个“饿”字,便顿觉饥肠辘辘,不再矫饰迟延,点头享用起来。晏令白的目光一直不离,但时而却是飘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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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过了些时,忽从散碎难堪的记忆中惊醒,听道:

    “敏识也说过,咸京的味道不如甘州的,还说甘州市卖的馄饨也不如……”

    话到临头,她方自悔一时兴奋冲动,面上一红,低头塞了两个馄饨封嘴,但已然引起了晏令白的疑惑:

    “不如什么?”

    嘴巴鼓囊着硬是嚼动了几下,但馄饨皮滑馅软,很快就溜进了喉咙,不得不开口接话了。可其实这也是她早就想弄清楚的问题,或许此刻也能将错就错?反复衡量,终是吐露:

    “敏识说起甘州的馄饨时,提到一个女子,她时常来军营寻阿父,每次来,敏识就能吃到她做的馄饨,比市卖的还要好吃。只是不知为何,几年后她就再也没出现过。”

    她说得极小心,三两字作一顿,时刻观察晏令白的神色,等最后一字收声,倒不见想象中的愠色,连窘迫也没有,只是一派平静。她揣摩着,又斗胆更进了一步:

    “阿父,那个女子是你的妻子么?她去哪里了?”

    晏令白用力合了下眼,声音含了一丝莫名的暗哑,为适时地笑意所破:“你不记得了?阿父和你说过,并未娶妻。那是附近村中的一位善心女子,我曾托她照料过敏识和冬至。当时战事不利,边民常受战祸,不堪其忧,便陆续都搬走了。”

    谢探微确也说过,冬至是那女子抚养到四岁的,看来是他们猜偏了,惭愧垂目,歉然道:“对不起,阿父。”

    晏令白毫不在意地摇头,却接着便反问:“你如此喜食馄饨,你母亲一定常给你做吧?定然也是比萧家馄饨好的。”

    露微听来摇头,抿唇一笑:“不啊,母亲不会做,不仅是馄饨,也不会做任何菜肴。这是我和她最像的地方了。至于萧家馄饨,我是幼年偶然尝过一次就喜欢了,母亲倒是时常给我买。”

    “你母亲——不会做?!”

    不知此事有何异常之处,晏令白竟忽一脸惊愕,想了想,露微觉得他大约是疑惑,解释道:

    “是啊,虽然母亲并非养尊处优的高门出身,只是一个孤女,但就是无甚厨艺。别的倒是颇有擅长,就比如骑马,马术和江玥一样好,倒是不肯教我。”

    晏令白维持面上神情不语良久,不知是僵到不觉,还是当真松缓,才放出低而长的一口气,“快吃吧,不谈这些了。”

    露微无谓深究,自是遵从,却这时,外头传来了宵禁的鼓声,方回头去看,又听晏令白道:

    “放心,我已经叫人去谢家禀报过了,你明日再回也无妨。也正好可给冬至掌掌眼,看他布置的院子能不能叫贤儿满意。”

    将军府和谢家没有区别,露微原也不担心什么,又听后半句话,自是更加乐意,欣然点头:“等他们成了婚,阿父这家里就热闹了,贤儿可是会折腾呢。”

    晏令白抚须一笑:“那你来同她一起折腾,不也方便多了?”

    露微不料被取笑,但心中已开始暗喜,两府就隔了两条街,可谓抬脚就到,自是诸事便宜。

    ……

    露微次日晌午回到谢家,不意堂上才与李氏禀述昨日之事,谢道元便散朝归来,神情介于忧切与和缓之间,眉宇微蹙,说起了一则皇帝刚刚当廷颁布的敕书:

    “安定县主澡质天潢,不慎其德,数违礼法,多匿回邪,不堪与衣冠为妻,即命入道,善思己过,勿为无恩。其母贵妃周氏,不思教正,尽失德仪,降为昭容。”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却比料想的更为猝然惊心。

    此事殃及贵妃受遣并不奇怪,可皇帝竟以出家为惩,剥夺了女儿此生再嫁的资格。而依照她浮浪的行为,大约原就是因婚事不遂,想要再寻一个合意的夫君,如此,就再无转圜了。

    “那父亲,吴王没有受到牵累吧?”忖度片刻,此事自不当止于表面,露微不由问起谢道元。

    谢道元轻舒了口气,略略展颜,道:“敕旨并未提到旁人,吴王原本也是无涉的,陛下心中清明。”

    露微点点头,心里其实明白,贵妃确有可讳之恶,吴王却未必有无将之心——波澜暗涌,抑而未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