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言醒来时已经暮色霭霭。
姜芜端着药坐在榻前,有意无意的提起稽灵山那场山火,又道∶“司徒渊还没回来。”
苏无言轻轻颔首,喉咙滚动,将药吞下。苦涩的味道蔓延开,久久弥漫,充斥在他喉间的每一处。便是他吃惯了药,此时也难再下咽。
他将姜芜递上的药碗推开,“不想再喝了。皮外伤,涂些外敷的药好了。”
姜芜将药碗置下,随口问∶“苏先生常吃药?”
“苏先生身上有药草味,和白玉的不同,是两种药气。”
只有长年累月吃药的人身上才会有这种腌入味的药渣子气,再多的熏香也盖不住。
苏无言轻声笑道∶“易水姑娘天赋过人,能仅凭这微弱的气味识药。”
她不识药,只是对味道敏捷。
白玉身上的药气霸道逼人,远远的就能闻到,直入肺腑。姜芜想,这世间大概没有如此强硬的药,许是毒。白玉擅制毒,终日与毒物作伴,身上沾染毒气也不无可能。
苏无言和白玉的不同,气味清淡,柔和没有攻击力。他有意压制,用熏香将药气盖去,衣服被熏香熏染过,随身佩戴香囊,只是再怎么掩盖也藏不住。姜芜离他近的时候,苏无言身上的药气像清冽的草木,带着苦涩回甘,往她鼻翼钻。
“人食五谷,四百四病都是正常,苏先生所为倒显得刻意了。”
苏无言敛起笑,面上清冷,姜芜似曾相识。
“闻着药气就像在数着日子等死亡。”他怅然道,脸色难看,说话牵动伤口,让他忍不住发出闷哼。
“我不想死。”苏无言垂下头,神情悲戚,他被乌云笼罩,被黑渊拉扯,无能为力的颓丧。姜芜从未见过的消沉。
“人总会死。”姜芜说。她本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另一句伤人的话。
苏无言无奈的笑,苦涩又难看。
“苏先生难道不解释一下吗?”姜芜问。
“易姑娘既然认定是苏某所为,又何必多此一问?”苏无言哑然失色,内心彷徨,有种被拆穿识破的慌张。但他的慌张仅限于自己,谁都不会知道。
他也不会让谁知道。
这时候门外传来响动,由远而近的是白玉的声音,他吵着要来看苏先生。被药师,仆从阻拦,说他体内毒素未清,怕情绪波动,攻入肺腑,药石无医。
白玉止下步子,身上只穿了一层单衣,双手被冻得通红,他对药师和仆役不满,认为在限制他的自由,他道∶
“我从小在毒药堆长大,什么样的毒没见过!这毒虽看着生猛,实则无需担心,服用几日清心丹,再配以莲花清肺丸,不出十日便能完全恢复。哪有你们说的那般严重。”
药师还想辩解,白玉道∶“再说下去就是医术不精了。可别人到半百砸了自己招牌。”
白玉说得难听,药师听得恼羞成怒,一拂袖,一跺脚,横眉冷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无知小儿,毒发悔之晚矣!这毒,老夫不解也罢!”
仆役摇头叹息,跟着药师送他出府。
白玉愣在原地,望着药师怒气冲冲的背影,自觉说错了话,对着远去的身影大喊∶“老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可能年龄大了,老眼昏花识错了毒,这是舒兰观音,不是你说的天竺仙翁。两种毒品相,药性看起来差不多,但实则差之千里。用错药才是真的悔之晚矣!”
他本不想说破的,拿了银子也该识趣,却没想到老先生责任心忒强,要负责到底。
药师听着身后传来的话,怒气更甚,面红耳赤,步子迈得更大。
白玉嘟囔着进了屋,见苏无言无事才放心,又看他伤痕累累不觉揪起心来,大哥嘱咐他照看好苏先生的。
“苏先生……”白玉愧疚的喊了一声。苏无言宽慰他道∶“无事,一些皮肉伤而已,修养几日便好。”
白玉上前∶“我哥他……”欲言又止,四下为难。司徒渊来信说山中异常,有别的发现,但具体什么他信里没说,只说苏先生明白。白玉余光瞥向姜芜,嘴唇稍动后又紧紧闭上。
“司徒兄,”苏无言喃喃,话里悠长,在思索。
“放心吧,他武艺高强,寻常毛贼近不了他身。你毒素未清,先回去吧。”
白玉被冻得发抖,来到屋里才暖和些,还没站热忽又被赶走,而且他话还没带到,也不知是不是十分要紧的事。
姜芜起身∶“我去外面等,你们说完了唤我。”她目光沉沉的扫视榻上的男子,“我还有事要和苏先生确定。”
白玉点头大声“嗯”道。待姜芜出了门,白玉迫不及待的低声将信中内容说给了苏无言。
苏无言只稍稍颔首,立刻明白。
白玉也不知苏无言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又明白了什么,他是脑子一片混沌,稀里糊涂。挠了挠头发,悻悻的出了屋。
方才还没觉着冷,这会儿让他禁不住打起颤来。
“易水姐姐,你有什么话和苏先生说吧,这里太冷,我先回去了。”
姜芜点头,进屋关了门。
白玉顶着寒风,脸色被冻得铁青,贴在房门侧耳听。
什么也听不到。
耳边除了呼啸作响的寒风,还有他颤巍巍的哆嗦声。
几番下来,冻得不行,白玉遂回了屋。
姜芜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走远,才开口∶“那东西是什么?你们千方百计,不遗余力都要得到的东西。”
差点要了她的命。
甚至不惜用蓟州百姓的性命来换。
苏无言脸上笑意渐浅,慢慢的消逝无踪,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像是面对一张白纸,落下笔,染上印记,就再也抹不掉。他得十分谨慎的,思虑周全的,给她一个答案。
他不是一定要回答她的。
仅存的那一小节纸已经被毁了,就算他胡言乱语乱诌一通,她也不知道。
苏无言∶“那东西关乎了朝廷隐秘,牵连很多人。”他的声音像珠玉坠地,发出清澈的响声,透亮,再逐渐沉闷。
朝廷?
她大概猜得。
剩下的东西该是在三王爷手中,否则他不会及时赶到,又顺势救下他们。
姜芜在心中那张纸上重重写下三王爷的名字,和朝堂牵连,看来三王爷也并不如传闻中说得那么放情丘壑,不问朝政。
权力炙手可热,谁都想尝尝滋味,谁都会爱不释手。
世上哪有什么冰清玉洁的人。
姜芜点到为止,她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信息。这种浮于表面的,苏无言不必大费周折的骗她,而她在他口中得到了确定。
她岔开话∶“山火是你们放的?”
苏无言∶“不是。”
他不想替吴有为背这口锅。
“他们一开始并不想剿匪,后来听说有钦差大臣巡视,这才定了心思,将稽灵山烧毁。”
“一来毁尸灭迹,二来,也在钦差大人面前立一个循吏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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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故意使然,从一开始就将我算计在内。”姜芜并非疑问,而是确定。
从苏无言轻车熟路的带她找到柳姨娘的院子,到山火,再到被官兵捉住,以及“那东西”的闹剧,都是他们完完整整设计出来的。
是要引来三王爷。
只是她想不通,他们素不相识,顶多只在嘉谷山有一面之缘,为何要将她卷入其中?
苏无言∶“并非如此,我原本不想将你牵扯,只是事事无奈,最后将你牵连。”
姜芜不觉得天下有无缘无故的牵扯,也不会因他的一句“无奈”而谅解。
“你将装鬼线索递给吴有为,再任其跟踪,最后在稽灵山任他一举歼灭,毫不还手,是为了等你等的那人?”
“真是用心良苦呐。”姜芜故意戗他。
“多少性命在你眼里都不过如此,看着她们鲜血淋漓的死,你内心也毫无波动吧。”姜芜冷声问他,在姜芜开口那刻,苏无言脸色煞白,心口绞痛,浊气逼入肺腑。
他惨白的笑,唇角微微扬起,带着苦涩的无奈,余光不敢瞥见姜芜。
“我有一问,若以一人而天下,是你该如何选?”
用一人换天下。
姜芜顿住,一人和天下人,天下太重,一人的性命太轻,她选不出。何需她选,早有人为她做出选择。
以一人身而往天下的,何其之多。他们大多义无反顾,为国为民,有崇高理想,有追寻目标,他们有信仰,有希望。脚下的土地让他们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可被稽灵山掳去的妇女,她们的愿望是回家。
苏无言∶“一人而天下,百人而天下,以天下人而为天下。”
“易水,是你会如何选?”苏无言低声喃喃问她,又像在问自己,敲打着内心的彷徨。
他见惯风雨,血腥死人的事在他眼里稀疏平常,甚至早就麻木。别人说他冷漠也好,冷血也好,薄情寡义,铁石心肠都无所谓的。
可姜芜的话却像一道鞭子,长满倒钩,血肉模糊时还要拷问他的良心。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苏无言说,像在辩解,像在给姜芜一个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冷血,不那么无情的借口。
“杀生成仁。”苏无言呼吸一滞,抬头看姜芜,最终别开眼。他怕看到一双失望的眼,怕看到姜芜对他的疏离。所以,在他可以选择时,去避开。
姜芜心中一颤。这样的话恰似一个人能说出的,也是他会选择的。
她嗫喏开口,又闭上。已知的结果又何必试探。
“你的气量太大,心胸太广,百川异源而归于海。可我们只是世间浮萍,尘间草芥,无所依,无所靠。没有崇高理想,没有追寻目标,脚下的土地,一粥一饭就是我们全部的期望。而你,在追寻你的大道时,将我们的期翼斩断。”
姜芜的声音很冷,像水滴击打岩壁,没有份量的特立独行,却掷地有声。
“大道之行,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姜芜留下一句,待苏无言抬头时,只看到她的阑珊背影。房门紧闭时,寂寥无声。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苏无言紧紧拽住拳,鬓发被汗水沾湿,直到心口的绞痛下去,他才缓慢松开拳,摊开冷汗淋漓的手掌。
沐浴焚香后,他凝神仰望天际,忽得唇角露出一抹细致的笑。行则将至,总有一天能行至彼岸。百川归海,大势所趋。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