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百事隳
    翌日,康熙早早去晾鹰台整军。行宫这边没什么人,但卫素瑶依旧忐忑不安,害怕康熙再派人试探她,也害怕徐院正突然出现给她诊脉。总之,特别没有安全感,像做了亏心事。

    但曹寅说她没有错,错在贺凌霜和康熙,她能坚持那么久很了不起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便安定几分,也就吃得下饭了。

    熬到中午,她想出门去走走,带弹弓的时候看见旁边还有曹寅给她的弓弩,仿佛是刻意回避,她用衣服盖住,只带了弹弓出门。玩了一会,回去时看到她住的屋子门口站了一妇人。

    卫素瑶躲在大槐树后面,心里怀疑又是康熙派来试探她的。

    那妇人端了碗东西,空出一只手敲门,发现里面没人,显得有些焦躁,来回地踱步,看着不像轻易会走的样子。

    卫素瑶上前问:“你是谁?站在门口做什么?”

    她语气带刺,对方见了她却面色一喜,“是、是卫姑娘么?”

    卫素瑶看一眼她端的东西,是雪梨甜汤,不动声色答说:“我是。”

    那妇人介绍道:“我是这里的医婆,曹侍卫叫我来给姑娘诊脉。”

    “曹寅?”卫素瑶一愣,“不必了,我很好。”

    那妇人为难,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姑娘能否先让我把甜汤送进去?”

    卫素瑶想了想,开门带她进屋。妇人放下甜汤,左右张望,方说:“姑娘身上的药性消下去了吗?”

    卫素瑶一怔,开口想答,不知怎么想到了富嬷嬷,于是心生警惕,说道:“什么药?”

    “贺凌霜给姑娘喂的药呐。”

    “大补的药,吃了是有点燥热,多外出活动就克化了,不劳你跑这一趟。”

    “来都来了,我替姑娘诊一诊吧。”对方伸手来。

    果然有问题!卫素瑶脸色一沉,扭过身疾言厉色道:“别碰我!”

    那妇人吓得手一缩,却不罢休,“姑娘,受人所托,不尽到责,回去不好向曹侍卫交代,我帮姑娘诊一诊,再给你配几副清热解毒的药。”说着干脆去捉卫素瑶的腕。

    卫素瑶没想到她这么难缠,手腕甩不脱,只好一脚对着她踹上去,“你是杨起隆一党的!”

    那妇人吃痛之余,面露惊愕,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来。

    卫素瑶跑到门外,“抓反贼!抓反贼啊!有贼子潜入行宫!”

    她这么一喊,果将行宫周围值守和巡逻的太监兵卫们都吸引来,兵卫们训练有素,将她的屋子团团围住,太监们神情紧张,上前问她有无大碍。

    那妇人一脸懊恼,灰溜溜走出门,跺脚道:“卫姑娘你怎么乱喊呢!好好的被你当反贼,岂有此理。”

    卫素瑶向兵卫们控诉:“这人借口给我诊脉,我说不需要,她二话不说抓了我手腕,如此古怪,很难不怀疑是贼子!你们快把她抓了好好盘问,说不准是贺凌霜同党!”

    众兵卫面面相觑,这时有个太监蹿出一步,喊道:“方姑姑!你怎么...”

    那妇人有苦说不出,看着卫素瑶,想恨又不敢恨,“我真就是来把个脉!卫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桂珠,皇上回来了没有?我要见皇上!”

    卫素瑶冷笑,果然是皇帝派来来试探她的,有完没完!

    这次还打着曹寅的幌子,看来贺凌霜把什么都说了,难怪康熙对她怀疑,可是他好意思怀疑吗?

    “皇上在晾鹰台!方姑姑你没事过来诊什么脉?不对呀你什么时候还会诊脉了?!”

    方姑姑急道:“桂珠,跟你说不清!我就是以医婆身份被皇后带进宫的,你不信问皇上!”

    卫素瑶悠闲地在廊下找了个位子坐着,冷眼看方姑姑和桂珠对峙。

    便在这时,后面传来低沉声音,“怎么闹成这样?”

    桂珠回头一看,双膝立刻发软,跪倒在地,其余人紧跟着哗啦啦跪成一片,齐喊万岁。

    卫素瑶懒懒散散屈膝,像个早操队伍后排的混子。

    康熙泰然自若立在前面荒草地上,身后跟了一营侍卫,各个精神抖擞,锐目如鹰。

    他目光迅速四下一扫,洞若观火而不动声色:“都平身。”说着拾级而上。

    众人齐齐站起,噤声等待吩咐,一时只听得见康熙经过他们身边的橐槖靴声。

    康熙站在方姑姑跟前,蹙眉道:“朕派你诊脉,你怎就成了反贼?”

    方姑姑怨念地指向康熙身后的卫素瑶,“皇上,奴才只想诊脉,可卫姑娘非但不许,还污蔑奴才是反贼,奴才冤啊!”

    康熙唇角往下一捺,“既是误会,就都散了吧。”

    众兵卫齐声喊是,退去的时候面面相觑。

    康熙踱到卫素瑶身侧,在廊下凭栏站定,眯起眼睛,极目望去,远处原野青黄而接,一轮白日悬在高空,天际湛蓝无云。

    通透天气,可他的心却堵。

    半晌后,他才冷淡开口,“方云姑,你退下。”

    方云姑一直战战兢兢,闻言如释重负地跑了。

    四周这下连人气都消散了。秋日本就高阔,人一少,便显寂寥,一寂寥,便显身边人的存在感强。

    康熙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远处。

    可他们都不能忽视彼此了。

    卫素瑶往旁去,坐回栏杆旁的座位上,与康熙之间隔了一根宽柱,恰可挡住视线,她能瞧见他的月白褂袍在风里轻轻翻飞。

    见她避开,康熙终于开口:“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朕说?”

    卫素瑶觉得好笑,怎么,他希望她主动交代什么呀?

    “皇上终于敢来见我了。”卫素瑶语气带着讥讽意味,“我确实想您几个问题。”

    这语气来者不善,康熙蹙了眉心。他有准备,可亲耳听到她这样说话还是有些难受。

    “你问。”

    “是皇上叫惠嫔把贺凌霜支到南苑的?”

    “是。”

    “是皇上让曹大人装受伤的?”

    康熙停顿一瞬,又答是。

    “前日皇上教我打猎,我后来觉得累便想回去,您为什么不把我留下?”也许这个问题在心里问过太多遍,真正说出口时,卫素瑶觉得声音不像自己的。

    康熙沉默良久,喉结滚动,答说:“人马要撤离营地,若有你在,可保贺凌霜不起疑。”

    “好!”卫素瑶击掌,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赞许的口吻说,“这是皇上看得起我。”

    她接着问:“那皇上有没有想过,我在贺凌霜身边会很危险?”

    “想过。”他答得干脆。

    “想过?”卫素瑶提高声调,不可思议,“想过你就不避免?想过你还放任?”

    “朕对前锋营有自信,一定能安全带你撤离。”

    “一定?”卫素瑶五官扭动,“皇上真自信,但实际上呢?”

    康熙轻叹一声,声音变得哑,“实际上,朕连夜搜林巡山,不敢懈怠,是朕低估了贺凌霜,是朕疏忽……”

    谁要听你迟来的道歉?你以为你是皇帝,你的自责话语就很金贵吗?

    “好!”卫素瑶热烈鼓掌,“皇上对奴才坦诚相告,奴才感到万分荣幸!”她加重这“奴才”二字,咬牙切齿而喉头哽咽,“奴才能为皇上稳固社稷犬马效劳,心里着实欢喜。”

    她猛地一哽,那“喜”字像被砍去尾巴,戛然而止。

    实在说不下去了,腮帮子好痛。

    康熙呼吸沉沉,眉宇压低,眼中现出不忍之色。

    “还没问完呢,”卫素瑶揩一下把泪,缓一缓,继续问:“请问皇上,昨晚那个富嬷嬷,以及刚才的方姑姑是什么意思?皇上有事为什么不直接问奴才?何必兜圈子!还是说皇上压根不敢问?”

    她一气呵成,疾言厉色,其实已虚张声势得差不多了,问完,一口气泄了,眼泪噼啪噼啪掉下来。

    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一句不说,想用就用。凭什么她就得为他的大局着想?

    曹寅还知道提醒她贺凌霜有异呢,他还问过她愿不愿意呢。

    这么一对比,卫素瑶更是哭笑不得。

    康熙闻见动静,往她那边一瞥,但只看到一方红漆大柱,柱子后面有杏黄衣角抖动,接着他听到柱子后面传来声声干笑。

    是在嘲笑他么。

    她笑完了吸口气说:“其实皇上不必打探,反正您和奴才也没什么关系。”

    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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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刺,扎得康熙心口渗血。他遽然侧目,柱子那头,杏黄身影扬动而起,一点点远去。他疾步跟上。

    卫素瑶步伐却更快,光从背影就能感受到她的愤怒和决绝,她还在擦眼泪。

    上一次看到她流泪,是他陪在她身边宽解她的,那时候可以把她拢进怀中,抚摸她的脑袋。

    这一次她流泪,是背对他的,以逃避的姿态。他也不敢上前,很明白没有了底气。

    这一犹豫,就听前方“砰”地一声,卫素瑶关上屋门,把他彻底阻隔在外面。

    他握紧拳头砸在柱上,只恨方才心底闪出的那丝踟躇,让他连想说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

    林间静谧,传来箭矢嗖嗖破空之声。

    白尾野雉中箭倒地的一瞬间,左侧又飞来一箭,将其牢牢钉在地上。

    马蹄声响起,两个方向先后驰来二人。

    先一人着暗红衣衫,鲜衣怒马,长腿夹马身,蜂腰一弯,驰骋间提走地上野雉。

    后一人着石青纹白衫,俊雅如空谷幽兰,勒马无奈道:“山上的野雉都叫你射完了,明儿让人射什么?”

    曹寅将白尾野雉扔进筐子里,眉眼涌动热烈生气,“可不得过个瘾!这几日光全叫你们玩尽兴,憋得我手痒,今日山上所有的猎物都得归我!”

    纳兰性德笑道:“行,够豪气!敢情我是来陪猎的。”

    曹寅勒马,绕着纳兰性德慢兜个圈,笑吟吟道:“这怎么敢?容若,兄弟我是瞧你不大对劲,有心事,带你出来发泄发泄。”

    纳兰性德敛容,平静拱手道:“多谢,我被你抢走许多猎物,现下除了郁闷,心里的确没有旁事滋扰。”

    曹寅一脸抱歉,没维持一会儿,绷不住地粲然笑开,手里鞭子“啪”一声打在马背上,“这叫各凭本事!再来,猎到了算你的!”

    红衣自苍绿林间如流星飞出,马鞭声再响,白衣紧跟其后。

    风里有声音传来:“子清!你说我不对劲,我看不对劲的人是你!”

    马鸣萧萧,曹寅在风中傲笑回眸,“我怎么碍你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说的可不就是你现在!”

    “能活着回来,焉能不高兴!”

    纳兰性德扬鞭赶上,与曹寅并驾疾驰,一红一白穿梭林间,“岂止于此?你太明显了!”

    曹寅仰头一笑,“随他去!”

    前方一团白毛蹿入草丛,曹寅明眸一动,立即在马上弯弓搭箭,眼看一箭就要飞出,他忽改了主意,箭头往旁偏去。

    箭矢擦过草丛里的白毛团子,那团子抖了抖,慌乱奔蹿。

    曹寅又连发几箭,将那白团子的几条前路都挡了,白团子在原地打转,曹寅飞驰过去,一把将它提溜起来。

    是只野兔,很白很圆。

    他提着兔耳朵,摸了把顺滑白毛,回头朗声问:“容若,你有经验,姑娘家都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么?”

    纳兰性德想了想,故意说:“姑娘也分多种,譬如书筠,温婉,熨帖,知心,再如贺凌霜,烈性,淬毒,扎手。你问的是哪个姑娘?”

    曹寅正专心拍着兔子身上的杂草和土屑,此刻讶然瞧去,“你打趣我呢?看来发泄有用,你心里不难受了。”

    纳兰性德不反驳,继续说:“不是打趣,你明年弱冠,该考虑成家,我认真问你,哪家姑娘令你如此上心?”

    曹寅收起嬉笑神色,“还能是谁,你非要我说出口。”

    纳兰性德见他这副样子,神情复杂感慨:“看上谁不好。”

    曹寅不服,“这话怪异,阿瑶又不是他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是君子?我不能好逑?”

    纳兰性德听他连称呼都改了,与卫素瑶显然变得亲近,他向来敏锐,察觉到无形的硝烟正在身边悄悄燃起,目光落在曹寅怀中的白兔上,答非所问道:“这野兔挺肥,卫姑娘喜欢吃麻辣兔头,前儿还问我要,你送她她应该会喜欢。”

    曹寅愕然,差点没让兔子从怀里逃走,收紧了臂膀,腹诽道:这么可爱的兔子做麻辣兔头?我喜欢的是什么人啊。

    随即低头看一眼兔子,又想:果真很肥,她能喜欢吃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