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微寒,吹得姜黛意的发丝轻扬,她坐在小案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热茶升起的袅袅暖雾在寝屋里弥漫。
她刚喝了女医调制得药,身子有些发热。
半掩的窗牖下晃过一丝暗影,不轻易为人所察觉。
姜黛意拿着写意小扇,幽缓地扇风,旁人看着,像极了一副美人卷。
须臾,姜黛意没什么情绪地对着绿晚道:“你先出去吧,我乏了。”
绿晚:“那我先伺候姑娘就寝。”
“不必。”
姜黛意的语气忽然有些冷,她拒绝了绿晚的好意。
“你出去便好。”
绿晚看着姜黛意,原本面容柔艳的少女,此刻有些情绪莫测,令人难以揣摩。
姜黛意:“你还有话要说?”
绿晚稍惊,她看到少女的视线,不知何时从小扇上移到了自己身上。
姜黛意的眸子是那种极度的纯黑色,如染了古墨一般。
这样的眼眸,不能久视,看多了不由得让人想打冷颤。
再者她平时总是柔和着脾性,往往让人忽略了她那双眼眸里略有些刺人的疏离。
绿晚回过神来,只当姜黛意是因为云钦的原因而不高兴。
“是。奴婢退下了。”
寝屋门被轻轻关上。
姜黛意将扇子往上移了一些,对准方才哭得有些灼烧得发疼的眼尾,轻轻扇着。
吐息间,一个身影从半掩的窗牖间轻巧翻进来。
“姑娘,荆棘地的事情,属下已经办妥了。”
姜黛意眼神瞥向窗外暗暗视察:“办妥了就办妥了,外头十六个暗卫盯着,你也敢进来,你想害死我?”
黑衣人:“属下很谨慎,他们没有发现。”
“有什么事?”
黑衣人拿出来一个盒子,放在姜黛意面前的小案上。
姜黛意没有打开。
“这是什么?”
“您阿爹的断裳。云钦中毒已有四日,他内功深厚,体质极好,不日便能恢复,所以,阙主让您尽快想办法让他在恢复前前往七凉山,否则下次盒子里装得,便是您阿爹的……”
“知道了……”姜黛意叹息一声打断黑衣人的话,“还有事吗?”
“暂时没接到别的任务,属下告辞。”
“等一下。”
黑衣人看去。
姜黛意轻扫一眼小案上的盒子:“带走。”
黑衣人拿回盒子,又翻出窗牖消失不见,来去无踪,无人察觉。
袅袅的茶香沁人,姜黛意放下小扇,拿起已经放温的茶喝了一口,压下口中药味的苦涩。
她抬眸看向窗牖外,入目一片雾稠星暗,犹日暮穷途,雾里看花。
前路不清。
姜黛意算着时辰,想必按照云钦那多疑的性子,这会儿,已经到了东郊荆棘地了吧?
月色孱淡,荆棘地中烟波浓郁,一道隽雅至极的身影缓步而行,最终停在荆棘地外。
一抹裙裾残片挂在荆棘上,异常显眼。
云钦抬手取下,浅珀色的眼眸淡淡凝在上面干涸的血迹上。
他瘦削的指骨摩挲着衣裙残片的边缘,是正常被荆棘所挂破的粗糙感,无甚异常。
几个暗卫在黑夜中踏风而行,落在云钦旁侧。
“公子,荆棘地中挂破的残衣碎片已全数寻到,一根丝线都未落下。”
云钦颔首:“回府。”
窗牖轻动,带动一阵清风,拂到姜黛意的身上。
千相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出现,他施施然坐到姜黛意对面。
“方才真是让我看了一出好戏,你这拙劣的演技,云钦竟然也信?”
姜黛意:“你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千相看着她红红的眼尾:“没什么事。只是觉得你实在是太聪明了,而我刚好有一个问题难以解惑,所以想问问你。”
“如果是一些闲得发慌的废话,我建议你还是免开尊口。”
千相神色沉暮。
“说来也巧。这几日,好像天下的兄妹都有些犯冲,平虔羌家羌无月的妹妹,差点被当成叛徒,受了家规。”
姜黛意放下茶杯,卷睫半遮住眸子晃着一小片阴影。
“是吗?”
“平虔羌家,我好似不太了解。”
千相仔细打量着姜黛意的神色。
她如烟眉眼间情绪淡隐,看似从容无害的面孔下却不知酝酿着怎样精细骇人的谋划。
“羌无月妹妹的房间里,被人偷偷放进去了一张平虔布防图,正是因为这张秘不外宣的布防图,才差点受了家规。”
寝屋内的茶香淡化,连带着茶雾都渐渐散了去,姜黛意也不打算再继续喝茶了,动作缓慢地收拾着茶具。
“羌无月的妹妹……”
姜黛意状作思索,“是……叫什么来着?”
“羌水凝。”
姜黛意回忆道:“哦……羌水凝,我想起来了,她好像喜欢云钦,偶然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对她有些印象。”
“只是有些印象吗?”
“天阙当年,可不止在云家派了细作,羌家的细作,是羌水凝。”
“她房间里的平虔布防图,是你派人放进去的吧?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与羌水凝联手的?”
“你们,想做什么?”
姜黛意手上的动作微顿,然后行若无事地歪倒在小案边。
“千相大人,你与其有时间整日盯着我,不如多想想对付云钦的办法。”
“是对付云钦,还是对付我?”
比起羌水凝的事情,他更想听听对于这件事情,姜黛意要如何作答。
此话一出,姜黛意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细微变化。
她柔眸纯粹,似乎非常不解:“你在说什么?”
千相虽然已经确定是姜黛意,但还是没想到她在云钦眼皮子底下,能悄无声息地谋划这么多事情。
能将他与云钦两个人捏在手里,如提线木偶一般被她耍得团团转。
可笑他还自信以为姜黛意一直在被他所控制,云钦亦如是。
“先是故意放出云家有秘密消息为饵,引天阙入局,让天阙派刺客前去小郡城,等到适当时机,再用我的蛊虫篡改陆照与阿玉的记忆。”
“刺客目睹一切,只会以为你那般举措,是为了隐藏身份,继续待在云家为天阙传递消息,如此他一定会信任你,让他能愿意与你一同制住难以对付的陆照,给陆照顺利下蛊。”
“阿玉确实失去了你是刺客的记忆,但陆照不仅如此,他应当,还多了一些记忆吧?”
姜黛意眸色浅浅凝着,听千相继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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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晓刺客会传信于我,而我听到消息也必然会前往小郡城。”
“所以按照你的计划,便是欲先除掉刺客,再让后脚抵达小郡城的我,对上被改变记忆后的陆照,被他除掉。”
千相眼下红痣妖冶,越说,语气越寒。
“但你没想到云钦多疑至此,你在算计他,他也在试探你。”
听到这里,姜黛意神色从容,丝毫没有被看穿心思的窘迫与惶恐,甚至在唇边挂上了一抹淡笑。
千相语调缓缓。
“你的好兄长亦算计了你,他来得太快了,快到……完全打乱了你所有的计划。”
“陆照的蛊虫还未完全生效,本应重伤的云钦却到了,那么这时你便提出让刺客配合你,演一出被劫持的戏码骗他。”
“你本该算无遗漏,可惜你不知道,陆照本就是天阙的人,他也并没有死在我手上。”
“我不会一直被你当成傻子骗,云钦也不会任由让你算计,你处心积虑的一切,终归棋差一着。”
至于后来的事情,自然就是姜黛意想让他们所有人看到的表面假象。
寝屋内气息冷得令人发寒,千相目沉如水。
“你为何想杀我?”
姜黛意神色淡然:“我想杀你?”
她继续道出一个事实:“想杀你的不是我,是天下的怨怼之声。”
身为天阙少主,永远不可能独善其身,他自小被阙主暴戾的性格影响,为人处世皆有样学样,早已是世人眼中的毒瘤,除掉他,才能去掉阙主的臂膀,进而除掉阙主,打散天阙背后那些自称为王的诸侯。
就算姜黛意不出手,别人,也照样不会任他为非作歹。
“姜黛意,你此番所作所为,是要背叛天阙吗?”
千相审视着她。
“背叛?”
月影打在姜黛意脸上,她语调平静,“我与天阙,是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吗?”
“天阙无恶不作,掳走我的亲人、折磨我、威胁我,到最后我还得感恩戴德吗?”
姜黛意嫌弃地看着千相:“你不觉得你问得这些话,很可笑吗?”
撕破脸的话,就这么被她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倒是她一贯的作风,听到这种话,千相原本应当翻脸,但不知怎么忽然勾起唇角。
“你是不是……在报复当年我将你扔进寒林之事?”
“……”
看着他蓦然兴奋起来的神情,姜黛意觉得他有些魔怔,但毕竟这么多年,他一直被阙主教得像个神经病,所以当别人将刀都架在他脖子上了,他还能说出这种话,她也不会有多么惊讶。
“……你怎么想都行。不过你若还不走,再过一会儿,就要碰上从荆棘地回来的云钦了。”
千相闻言敛起笑容:“你算计我的这笔账,我会记着,今日不是个好时机,我们七凉山见。”
窗牖轻响,方才还在说话的人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
姜黛意起身去掩上窗户,然后熄了寝屋内的烛火,轻轻打着哈欠向小榻边走去。
今晚该见得人,该演得戏,都见了演了,能睡个安稳觉了。
夜半春雨潇潇,雨水混杂着花草松竹的气味窜入人的鼻息间。
姜黛意半梦半醒,总觉得有一道浅淡的视线在注视着她,而本当闭阖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