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步云邪去病房看诊,发现病重的人越来越多了。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特别有效的药,大家都一筹莫展。小豆子这几天咳嗽的越来越重了,痰里带着血丝。他早晨起来喝了一碗药,一会儿功夫都吐了。他发着烧,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喊娘,一会儿又喊哥哥,道:“我想回家,这里的药好苦啊……”
步云邪有些心疼他,过去握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小豆子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里,身边有亲人陪着,这才安稳下来,渐渐睡着了。
朱蒙过来道:“这孩子最近病的重了,得挪到后头去了。”
步云邪微微皱起了眉头,虽然后面的病人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但他来的这些天里,只见有人转过去,就没见病人治好出来的。他垂着眼没说话,小朱道:“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过去看看他。”
以他们现在的能力,只能减缓瘟疫的传播。病人们痛苦的模样浮现在眼前,步云邪不想这样随波逐流下去,打算尽己所能行动起来,找一找解决的法子。
忙完了病房里的事,步云邪来到了临街的医堂。外头挤挤挨挨的都是病人,到处都是咳嗽的声音,好多是新增的病人。李慈心在前头坐诊,贺宇昭也在,嘱咐大家吃了药在屋里隔离,尽量别出来了。步云邪在旁边帮忙,到了傍晚时分,病人都回去了。李慈心揉了揉眉心,显得十分疲惫。
贺宇昭道:“师父,今天又有好几个病人病重了,我让人挪到后面去了。”
李慈心嗯了一声,道:“等会儿我去看看。”
他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忙碌,实在让人心疼。但一直这样追着病症跑不是办法,得从根本解决才行。步云邪道:“先生,瘟疫一直在传播,源头到底是哪来的?”
李慈心叹了口气,道:“咱们能找到最早感染的,是个卖糖画的人,已经收治在后头了。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他的病症,感觉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我跟他谈过,那人顽固得很,只说自己被风吹了,就得上了这个病,别的什么也没接触过。”
步云邪的心思微微一动,觉得有点古怪。贺宇昭道:“那个老头儿凶得很,之前我去问他,他就大发脾气,说我嫌弃他传染别人,还拿枕头砸我。我明明不是那个意思,他真的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步云邪道:“生病的人难免敏感吧,他得病最早,觉得别人都怪他才会生气。”
贺宇昭还心有余悸,道:“那也不能那么凶啊……”
李慈心道:“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源头吧。要是能知道他是怎么感染上的,兴许就有法子了。”
他说着,低头咳嗽了几声。贺宇昭有些紧张,道:“师父,您也病了?”
李慈心道:“不妨事,就是累的气虚,没染上病。”
他虽然这么说,却抬起手把徒弟推得远了一些。他道:“把衣裳熏一熏,去休息吧,小云晚上不必来书房了。明天我在后面照顾病人,让你二师兄在前头坐诊。”
贺宇昭答应了,神色里藏着忧虑。师父回去休息了,两人一起去了大厨房,饭已经领的差不多了,桌子上只剩下零星几个食盒。两人拿了饭,在饭堂里坐下了。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桌子上残留着刚用药水擦过的一点湿气,空气中弥漫着饭堂里经久不散的一股油腻味。
步云邪没什么胃口,喝了一口红米稀饭,已经凉了。他拿起了馒头,慢吞吞地吃着凉透了的白菜炒豆腐。
油放多了,盐也没拌开,让他想起了赵大海做的大锅饭。分开这么久了,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伏顺的病好了么?有没有人照顾墨墨?段星河最近在做什么,有没有惦念自己?
长久积累的疲惫和压力涌了过来,让他生出了想家的感觉。但想的不是步家寨子,也不是青岩山,而是跟兄弟们在一起的感觉。虽然这里的人都很好,但他确实很想念家里的人了。
贺宇昭沉默着吃了半碗饭,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外面的夜空。一道黑烟升了起来,又有人死了。步云邪闻到了那股气息,但没说什么,来这里十多天,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贺宇昭道:“你屋里的那个小豆子,下午转到后面重病区了。”
步云邪嗯了一声,贺宇昭道:“我看见他了。别人去后面都哭哭啼啼的,他倒挺高兴,还拉着我问,他哥哥是不是也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步云邪抬头看着他,贺宇昭的眼里蒙了一层阴影,道:“他哥哥前天就没了,夜里吐了好多血,浑身烧的都是红斑。师父大半夜赶过去,用针放了不少毒血出来,还是没能救活。”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银镯子,戴的久了有点发黑。小孩子活泼好动,很容易把精巧的东西弄坏。但这个镯子没有太大的变形,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珍惜它。
贺宇昭道:“这是他哥哥留下来的,他让我交给小豆子,还说当初为了抢这个镯子,他咬了弟弟一口,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让我帮他给弟弟道歉。”
他说着,声音渐渐哽咽了。这都是孩子之间的小事,可在生离死别面前,无数件小事积累在一起,足以把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压垮。在此之前,贺宇昭也见过不少人弥留时的情形了,虽然他尽力让自己开朗起来,其实压力已经大的快承受不住了。
他道:“我不知道怎么给他。他挺喜欢你的,要不然你……你骗骗他也行。”
步云邪把镯子接了过去,心情十分沉重。贺宇昭显得很是疲惫,道:“上午二师兄手下有人在账房闹事,不少人怕被传染上,非要分家。师父出面按下去了,但这样拖下去,人早晚要跑光了。”
他们现在面临的不光是瘟疫的压力,还有内部的动荡。平时大家还算和气,一旦有事就开始四分五裂。贺宇昭看着步云邪,有些不忍心,道:“不行你就走吧,你本来也不是这里的人,没必要卷进来。”
步云邪道:“你呢,不为自己着想么?”
贺宇昭摇了摇头,道:“我家里早就没人了,师父就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我不能扔下他不管。如果我真的被传染了,死在这里就是了。”
步云邪有些不好受,道:“别这么说。”
贺宇昭苦笑了一声,一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他端起碗又扒了一口饭,道:“不说了,多吃点,活都干不完呢,哪有功夫伤感!”
次日上午,步云邪忙完了前头病房的事,去了后面的重病区。小豆子躺在靠窗的一张床上,嘴唇干的都裂开了。
步云邪倒了点水喂他喝了。小豆子刚退了烧,睁开眼看着他,道:“哥哥,你来看我了。”
步云邪嗯了一声,道:“感觉怎么样?”
小豆子道:“浑身疼,呜……我想娘了,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步云邪道:“好好吃药,治好了病就能出去了。”
小豆子这些天已经听过很多次这样的答复了,有些失望。静了片刻,他道:“那我哥哥呢,他们说我哥在这里,能让我见他一面么?”
步云邪迟疑了一下,道:“他前天就治好了,已经出去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从荷包里拿出了那个小巧的银镯子,道:“你认得吗?”
镯子上刻着葫芦和祥云的纹样,小豆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接过去道:“啊……是哥哥的镯子,你真的见过他!”
步云邪道:“他让你好好治病,等病好了就能出去了。”
小豆子攥着银镯子,对他的话坚信不疑。步云邪心里很难过,但除了这样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小豆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对旁边病床上的老头儿道:“糖人儿爷爷,我哥哥已经好起来了,我也会很快好起来的。我的扑满里攒了好多铜板,等咱们都出去了,我再去你那里买糖!”
旁边的老头儿姓张,六十出头年纪,本来弓着背躺在床上,听了小豆子的话,缓缓地回过头来。
方才他们的话,他都听见了。这里每天的病人来来去去的,怎么回事他心里都清楚,也不忍心点破。小豆子认真道:“好不好,爷爷。”
老张头儿点了点头,道:“好。”
他的声音沙哑,却好像不敢看人似的,很快又蜷缩起来。小豆子把手镯戴在了手上,像是有了个念想,铆足了力气要战胜病魔。步云邪温声道:“睡一会儿吧。”
他给小豆子盖上了被子,转身去帮其他医者点苍术,顺便给自己熏一熏衣裳。他把一个药桶放在走廊上,点起了火,苍术的烟升了起来,渐渐飘满了整个院子。对面病房传来咳嗽的声音,步云邪已经有些麻木了,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有没有结果,但他实在不希望小豆子这一家的悲剧再发生了。
这时候就听身后传来迟缓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郎中,我有点事想问你。”
步云邪回过头,见那个卖糖人的老张头从病房里出来了。他扶着墙,身体干瘦虚弱,面色焦黄,一双眼睛却灼灼地看着他。贺宇昭从对面病房出来,见他们站在走廊上,快步走过来道:“老人家,回屋待着吧,外头风大。”
老张头儿道:“我就在外头坐一会儿,屋里太闷了。”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贺宇昭被他骂过,一见他就发憷。这老头儿就是第一个发病的人,大家都有些怕他,他的脾气也不怎么好,今天不知怎的居然主动跟人说话了。
他缓缓地在走廊的扶手上坐下了,道:“那小孩儿已经死了吧?”
前几天小豆子的哥哥还跟老张头住在同一个病房里,后来一天半夜,那小孩儿烧的浑身抽搐,吐血不止,李慈心亲自来也没能救活。方才他见步云邪把镯子给了小豆子,心里十分难受。他作为头一个感染者,这么长时间以来,心里一直背着沉重的负担。有时候觉得死了这么多人,都是自己的错。一会儿又觉得瘟疫是天灾,自己也是受害者,没必要自责。
可即便如此,他成日看着外头焚烧尸体冒出的滚滚浓烟,心里难免痛苦。那么多不认识的人都死了,负罪感像山一样压在他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而小豆子哥哥的去世,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贺宇昭低声道:“那孩子已经葬下了。”
病人们都在屋里,有人痛的呻吟,有的咳嗽,有的像老风箱一样费劲地喘着气。老头儿低声道:“你们是不是没有法子治这个病?”
两人都被问住了,没人能回答得了他。老张头儿叹了口气,道:“也是……如果有法子,你们也不会看着这么多人死掉。”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步云邪恳切道,“如果能找到瘟疫的源头,说不定就能研究出药方来。”
“什么源头,”老张头儿垂着眼道,“你们是说第一个感染的病人么?”
步云邪感觉他好像知道点什么,道:“是,您就是第一个么?”
“我不是,”老头儿抬起了头,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在我之前,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才是源头。”
他此言一出,步云邪和贺宇昭都十分诧异。这老头儿嘴硬得很,从官府找到他起,到现在他一直说自己就是头一个。但李慈心观察了他好一阵子,发现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早就怀疑此人不是零号病人,但这老头儿一直把这件事揽在身上,让医生们很难办。
李慈心让官府调查过,这老头儿一辈子没成家,没有妻子和孩子,就靠一个糖人摊子谋生。所以他应该也没有什么要庇护的人,没必要撒谎,事情就此陷入了僵局。
他人已经在这里了,外头被感染的人却越来越多。李慈心忙的焦头烂额,也就没空顾得上他。这老张头一开始被关在单独的一间院子里,后来他的病症减轻了,也没什么传染性,李慈心便把他转到了一般重症的病房里。
老张头看着身边的人生命一点点耗尽,大人没了,就连小孩儿也不能幸免。他心里倍受折磨,终于撑不下去了。
他抬起枯瘦的手捂着脸,老泪纵横道:“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早说出来,对不起。”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最重要的是找到最初的感染者。步云邪急切道:“那个人在哪里?”
老张头擦去了脸上的泪水,道:“一个月前夷州发了大水,我从北边回来,见一个孩子在路边哭。他爹娘浑身都是红斑,已经病死了。我看那孩子可怜,自己也无儿无女的,就把他带了回来。在我来长阳郡之前,瘟疫一直没传过来。后来我每天带着孩子出去摆摊卖糖画,那一阵子城里陆陆续续有人生病,不少人说是跟我接触过才开始咳嗽的。那几天我也在发烧,跑不了了。官府连夜来抓我,我怕他们伤害那孩子,就让他从狗洞钻出去逃走了。”
他十分懊悔,道:“我本来是想保护那孩子,可没想到会伤害这么多人。跟他接触过的人都生病了,可他却一直好好的……实在怪得很。”
步云邪和贺宇昭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隐瞒了这么重要的线索。步云邪道:“他在什么地方,多大年龄?”
老张头道:“他叫孙小竹,是个小男孩儿,今年八岁,长这么高——”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是找到了他,千万别伤害他。”
步云邪道:“他会去什么地方?”
老张头道:“他不是本地人,城又封了,没地方可去,八成是等着官兵走了就又回去了。如果他不在我家,你们在附近问问,总能找到他的。”
老张头说出了隐藏许久的秘密,松了口气。他扶着廊柱站起来,道:“你们都是好人,有上天保佑,肯定能救大家的。”
步云邪跟贺宇昭目送着他缓缓地进屋去了。贺宇昭的神色严峻,道:“一定得找到那个孩子。”
好不容易抓到点线索,步云邪生怕长翅膀飞了,道:“人多了就把他吓跑了,得悄悄地办。”
贺宇昭忙着药庐里的事,分身乏术。他道:“好兄弟,能不能劳烦你去看看,我给你出入的牌子。”
步云邪来了这么久,一直没出去过,借这个机会也能放放风。他道:“行,我下午就去。”
众人待在高升客栈里,每天都不敢出门,闷得不行。伏顺接连吃了几天药,好一些了。赵大海道:“幸亏你病的轻,要是烧不退,就只能把你送到城南药庐里去了。”
伏顺道:“能去也不错啊,二师兄不是在那里帮忙么。啊……好久不见了,真想他啊。”
赵大海有点担心,道:“那里都是病人,他没被传染上吧?”
伏顺刚退了烧,病恹恹地道:“你别看他生的俊,体格好着呢。祭祀的时候他舞的镰刀跟关公用的差不多沉,体力比一般人强多了,瘟神也绕着他走呢。”
他这么一说,赵大海便放下心来了。他倒了药渣,去隔壁敲门道:“大师兄,去吃饭么?”
段星河刚吃完,正在屋里收拾东西,道:“你自己去吧。”
赵大海见他床上放着两个包袱,一个装着日常用的东西,另一个装着步云邪平时穿的衣裳。他道:“你拿二师兄的衣服干什么?”
段星河嗖地给包袱打了个结,道:“好几天没见他了,我去给他送点东西。”
送东西其实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想见见人。赵大海道:“我也去。”
段星河道:“你留下照顾伏顺吧,他不是还没好么?”
赵大海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操心地说:“那你让他保重身体啊,千万别被传染了!”
段星河把两个包袱背在肩上,手里提着一包从客栈买的枣花酥,道:“知道了。”
他下了楼,打算往城南去。大街上空荡荡的,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的人朝这边走了过来。那人头上戴着个竹斗笠遮阳,马尾从头顶露出来,暗红色的发带在风里轻轻飘荡。
段星河睁大了眼,没想到自己还没去看他,步云邪居然自己回来了。他快步迎了上去,道:“阿云!”
步云邪也没想到正好遇上了他,顿时露出了笑容,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步云邪见他大包小包的,道:“你这是干嘛?”
“我正要去看你呢,”段星河激动道,“你走了都十三天了,瓜皮很担心你啊!”
步云邪笑了,道:“它又不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它担心我?”
段星河道:“它都不怎么吃饭了,一天到晚找你。有点动静就竖着耳朵听,不是担心你是什么。”
这人就是嘴硬,非得赖在崽子身上。步云邪扬起嘴角,道:“那是它让你来找我的?”
段星河道:“那倒也不是。就是……我也挺想你的。”
他们看着彼此,小半个月没见,两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还好都没生病。段星河说实话道:“我怕你被传染,好几天没睡着觉了。”
步云邪道:“我没事,这不好好的么。”
两人一起往回走,段星河道:“你偷跑出来的,不回去了?”
步云邪啧了一声,道:“你是不是盼着我让人开了?”
段星河哈哈一笑,道:“没有,这不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吗。”
回到客栈,段星河放下了包袱,步云邪也进了屋。墨墨本来窝在屋角打瞌睡,忽然鼻子动了动,闻见了步云邪的气味。它睁开了眼,步云邪笑吟吟地看着它,张开双臂道:“我回来了。”
“叽啾——!”
墨墨激动地飞过去,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步云邪抱着儿子,长舒了一口气道:“想我了是吧,我也想你了。”
他抱着墨墨在桌边坐下了,轻轻地摸着它的背,充满了治愈感。现在疫情这么严重,进了隔离点的人都很难出来了。段星河倒了杯水给他,道:“说真的,你怎么能出来的?”
步云邪捻着茶杯道:“有差事要办,需要你帮忙。”
段星河道:“什么事?”
步云邪凑过来,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段星河睁大了眼,道:“传染源还在外头?难怪这么久了,一直还有人被传染。”
步云邪嗯了一声,道:“糖人张说他家在城东豆腐店旁边,我等会儿去找那孩子,你来不来?”
这是大事,义不容辞。段星河道:“我当然去。再叫上大海吧,人多好办事。”
步云邪道:“好,我先歇一会儿,等天黑了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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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就动身。”
酉时初,外头天色昏黄了。两人和赵大海从客栈出来,往城东去了。街上的人稀稀落落的,街上的铺子基本上都关门了。不得已出来买菜的人脸上也蒙着白布,走路急匆匆的,生怕被传染了。
他们找到了城东的豆腐店,再往前走不远,便是糖人张家的宅院了。黑色的大门上贴着两张门神的年画,被风吹雨淋的已经褪色了。门上钉着木板,上头贴着官府的封条:“此地疫情严重,暂时封锁,切勿进入。”
封条没被破坏,段星河绕着院子转了一圈,见没有后门,如果不从大门走就没有别的入口了。赵大海道:“怎么办?”
段星河道:“你们等一下,我进去看看。”
他一跃上了墙头,院子里积着灰,地上的野草都长得老高了。屋门前有一个石磨,旁边有个厨房,橱子里有一小摞高粱煎饼,灶台上有些白乎乎的碎屑,似乎是豆渣。地上有半缸杂粮,半缸水。段星河伸手撩了点水,感觉水质还挺好的,不像是放了一个多月的样子。
正面就一间屋,左右各一个侧房。段星河推门进去了,见屋里干干净净的。他把宅子里犄角旮旯都找了一遍,没发现有人的踪迹。
出来的时候,他留意到院墙根有个狗洞,地上有点泥巴。他弯下腰来看了片刻,注意到地上有几个小孩的脚印,还有爬行过的痕迹,心里了然了。
他一跃翻过墙头,步云邪道:“怎么样?”
段星河道:“里头有生活的痕迹,没从大门进出。糖人张被带走之后,那孩子应该又回来了。”
他一指墙角的洞,道:“喏,那里。”
那孩子才七八岁,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除了这里也无处可去。他们几个人站在这里商量,附近有大婶买了豆腐经过,挽着一篮子菜,停下来道:“喂,你们几个小后生不要命啦!那间房子瘟神住过,病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你们还敢聚在这里!”
赵大海喔了一声,道:“多谢大娘,我们就是路过,这就走。”
大婶怀疑地看着他们,大有他们不离开,她就不走的架势。对面的居民听见了声音,把大门推开一道缝,警惕地看着这边。瘟疫传播的所有人都草木皆兵的,步云邪有点无可奈何,道:“算了,咱们先在附近转转,等会儿再来。”
天还没黑透,三个人离开了张宅。经过豆腐店,老板娘脸上蒙着白布,拿着艾叶正准备熏屋子。段星河想起了灶台上的豆腐渣,道:“这位大姐,请问你们见过糖人张家的那个孩子么?”
老板娘的眼神有点慌,道:“现在瘟疫这么厉害,大人都在屋里不出来,哪有什么孩子。”
她说着搬起一块木板把门面挡住了,道:“打烊了,买豆腐明天再来。”
几人见问不出什么来,便往前走去了。三个人在一间小饭馆吃了碗素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街上已经没人了,百姓家里的灯火都熄灭了。三人借着月色来到了张宅外,段星河和步云邪翻过了墙,赵大海的身体笨重一些,找到一块大石头踩着爬了过来。
三个人在屋后猫着,打算守株待兔。赵大海蹲的脚发麻,道:“什么时候来啊,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步云邪道:“你小点声。”
赵大海百无聊赖地坐在了地上,小声道:“你们说那小孩儿是何方神圣,怎么有那么大能耐传染那么多人?别人都死了,他还活着,他该不会真的是瘟神本尊吧?”
“管他呢,”段星河道,“天塌下来有医生顶着,先把人带回去再说。”
有时候想得太多了,行动力反而就弱了。步云邪发现自己是挺欣赏他这股快刀斩乱麻的劲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了再说。
三个人在屋后等了半个多时辰,都有点困了。这时候就见院墙下的那个狗洞跟前,半堵着的石头拱了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段星河登时精神了,胳膊肘悄悄一碰步云邪。步云邪也看见了,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儿推开了石头,从狗洞里钻了进来。
他还挺警惕,进了院子四下张望了一圈,感觉没人这才松了口气。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饼,边吃边往厨房里走,一只手拿起瓢,舀了些凉水灌下去。段星河低声道:“上!”
三个人一拥而上,把他堵在了厨房里。小孩儿吓了一跳,手里的饼掉在了地上,道:“别抓我、别抓我!”
小孩儿后背贴在墙上,十分害怕。他穿着一身破衣裳,脸上也沾着些灰尘,头发乱糟糟的,活像个小乞丐。
段星河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抓你?”
小孩儿慌张道:“爷爷被官兵抓走了,他们都说瘟疫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吗?”
段星河无情道:“你猜的没错,我们是来抓你的。”
那小孩儿沉默下来,忽然一矮身从他身边窜了过去。众人连忙追了上去,在院墙边把他逮住了。
段星河提小鸡仔似的提着他的后脖领,道:“还跑。”
小孩儿嘴一咧,有点想哭。步云邪道:“别吓唬他了。”
段星河便把他放开了,三个人把他围在中间,生怕他再逃了。赵大海把面罩往上拉了一下,想把自己捂严实一点。他们面对这个小瘟神其实都有点害怕,但也只能赌一把了。步云邪温声道:“你叫孙小竹是吧?别怕,我们是医生,是你爷爷让我们来找你的。”
小孩儿眨了眨眼,半信半疑的。步云邪观察着他的情况,没有发烧,各方面也很正常。但若是被表象欺骗掉以轻心,那就万劫不复了。他跟李慈心讨论过案例,过去的大疫中有些人身上带着病,却不会发作。零号病人对于治疗瘟疫更是极其关键,不管怎么样,都得把他带回去。
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他一个小孩子,能独自活这么久也是奇迹了。段星河道:“你这段时间都在什么地方,怎么过的?”
孙小竹揪着衣角道:“爷爷说有好多人要抓我,我很害怕。我白天一直在家里藏着,饿极了才出去找点吃的。路过的人有时候给我些窝头煎饼,前头的阿姨有时候还会给我没卖完的豆腐。”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同情。这孩子也受了不少苦,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那豆腐店的老板娘不知道他身上带着瘟疫,只觉得这孩子没人照看,十分可怜,便悄悄地塞给他些东西吃。难怪刚才他们问起来,老板娘那么紧张。
孙小竹抬头望着他们,道:“爷爷他还好吗?”
步云邪道:“他也病了,很需要药。可我们现在找不出药,只有你能帮我们。跟我们来好不好?”
孙小竹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们说我是瘟神……我靠近哪里,哪里就会有人得病。我要是去了,会连累你们的。”
他虽然年纪小,却也明白了自己的不同寻常之处。他从来没想过害人,心地也很善良,已经尽力不跟别人接触了。众人心里都很不好受,步云邪道:“跟我回去,我们会把你治好的,也能治好更多人。”
他的神色坚定,向那孩子伸出了手。孙小竹迟疑了良久,觉得他们不是坏人。虽然有些发抖,终于还是把手交给了他。步云邪心中一轻,露出了笑容,道:“走,我带你去见爷爷。”
段星河先翻墙出去了,孙小竹从洞里钻出去,另外两个人也翻墙出来了。
这时忽听吱呀一声响,一个人影推开了隔壁的门,急匆匆地回家去了。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赵大海道:“不是吧,刚才有人偷听?”
那家人住得近,早就觉察到小孩儿每天晚上会回来,但那孩子没生病,邻居也不好说什么,只由他自生自灭。但他家媳妇不放心,方才听见动静又出来看,听见几个人在院子里说了一阵子话,便接了那小孩儿出来。
她一头钻回家里去,低声道:“不好了,当家的,那几个人是城南药庐的。他们说瘟疫是从那小孩儿身上传出去的,你说怎么办……”
白天那些人就探头探脑的,对这边的事很感兴趣。段星河道:“不管了,人找到了,赶紧回去就是了。”
他们带着孙小竹往回走去,从这边到城南要走小半个时辰。段星河有点后悔没骑马来,不过反正晚上没什么人,慢慢走就是了。
走过了两条街,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灯笼的光汇聚起来,把半夜照的白天似的亮。有人大声道:“在那边,找到了!”
也有人喊道:“站住,不准走!”
段星河等人回过头,却见几十个壮年男子提着灯笼,拿着棍棒和铁锨追了过来,呼啦一下子把他们围了起来。
这些人都是城里的百姓,不知怎的就聚在了一起,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有人大声道:“就是那小孩,他爷爷传染了好多人,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孙小竹害怕地退了一步,步云邪把他护在了身后。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你们干什么?”
带头的是个强壮的中年汉子,他手里提着一根木杖,粗声粗气道:“把这小孩儿交出来!就是他传染了一个城的人,我们要烧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