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火把的光将漆黑的夜撕开了一片光亮。
季长箜散着半干的发，穿着一身空落落的白色里衣。
他站起身，青空便凑上去服侍主君穿衣。
可转而，他又怔怔坐回梳妆台，静静盯着镜子里的青年。
镜中人早没了刚成婚那时的青涩娇嫩，多了几分坚毅，那双常常被她夸赞清澈明亮的眸子也蒙上了尘埃。
这样逐渐走向苦败的他，她却为何多了那么多的不同？
“主君，家主一直在院中等着，您还不穿衣吗？”
身后捧着衣物的青空不免着急。
从前那些踩地捧高的狗东西那边欺负主君，他早就恨得牙痒痒了。
主君向来仁善，嫁妆丰厚，因此逢年过节便会赏下不少东西，没曾想养大了这群没良心的狗东西，竟敢主动朝主子伸手要东西了，主子不给便想着法子刁难。
主君回到翰香院不久，腾不开手也找不到由头收拾他们。
如今家主知晓了主君的委屈，便将这些人拎到主君面前处理，这正是收拾他们的好机会。
季长箜再看一眼镜中自己，也不明白姬宣清到底动了何心思，才起了意动同自己玩一场妻夫恩爱的把戏。
“穿衣吧。”
他幽幽叹了口气，狠心别过头去，再不看镜子一眼。
季长箜啊，季长箜，你也不过如此。
明明猜不透那人的心思，明明害怕重蹈覆辙，可那人示好，你便为她找上千万种理由，再由着自己沦陷下去。
**
姬宣清方便行事，换了一身束腰长袍，将其曼妙身姿勾勒得极好，一头乌发高高悬在脑后，倒有几分侠女气质。
季长箜方出了门，便被她的装扮恍了神。
恍惚间，似乎想起了那人带着他在郊外驾马飞驰，她也是这副打扮。
姬宣清出身寒门，家中尚有几分田产，加上童年时期便有才名在外流传，拜得世外高人为师。
常年在外跟随恩师一遍读书一遍游历，会些拳脚工夫，骑射更是出众。
初遇之时，他便为她才华出众又有几分侠气而倾倒。
过了那么多年，她的城府愈深，行事也愈稳妥，许久没见她穿过如此随意飒爽的衣物。
只是近日，季长箜对她的异常也有所发觉，她不如从前能压得住脾气，且官威大了许多。
就是不知她的变化是因为爬到了户部侍郎这样的高位变得得意忘形了，还是本性如此？
“为何穿的如此单薄？”
姬宣清扶他坐下的间隙，捂住那人垂落的指尖。
她！怎么能在那么多人面前同他这般亲密？
从前二人至多相敬如宾，绝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替他暖手。
季长箜突然被一阵热烫刺激，手腕重重一抖，挣脱了那人的束缚。
他不自觉瞪大了狭长的凤眸，变得圆溜溜的，有几分傻气可爱。
姬宣清嘴角勾起丝丝笑意。
“怕家主着急了，主君便简单换了衣物便出来了。”
青空在一旁补充道。
“去屋内给主君拿条毯子……”
姬宣清还未吩咐完，便被季长箜打断了：
“不必费太多工夫，还是请家主快些做出决断，天色已经晚了，家主明日还要上朝……”
他既有好意，姬宣清也觉得此事极易决断，便也同意了他的建议。
“主君心中可想好如何处置了？”她问。
“家主拿了人，便由家主做主，我没甚建议。”
季长箜眉眼淡淡，对曾经刁难过自己的刁奴似乎也没有厌恶之意。
“你便一点不厌恶他们？”姬宣清蹙眉，眼中满满的不解。
“他们有错，但导致我落到那般下场的，是他们看到我复宠无望，所以才敢刁难我不是吗？”
季长箜这句话说得很轻，大约只有站在他身侧的姬宣清能够听清。
姬宣清的瞳孔猛然缩紧，她甚至不敢侧头去看那人说出这话面上的神情。
是带着怨恨的，还是波平浪静满不在乎的？
“你今日将他们带到我面前，要追究他们过去的错，不觉得太迟了吗？”
季长箜又说，
“落竹院中一直有你的人在，是何人刁难我的，又是如何刁难的，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的话犹如惊雷，在姬宣清耳边炸开。
她当然知道，起初她还愿意看些落竹院传来的消息，可慢慢的，她要升任户部侍郎，常在朝堂中走动，花费心力之多，再没空去看落竹院厚厚一沓的记录。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她未曾不是没有想过让季长箜尝试过被人欺负的滋味，折断他一身傲骨，省的以后再自避于落竹院威胁她。
所以这一切都是在她默许之下的动作，上辈子这件事不轻不淡便过去了，所以这辈子她陡然回来，一时间竟然也忘记了还有这层矛盾。
姬宣清侧身，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挪动，直至与他四目相对。
那双最得她喜爱的凤眸中没有丝毫的波澜，好似早已料到，连指责也无，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看得她心中忐忑，愧疚如同河塘底部的活水，先是渗出一些，再慢慢地扩大，直直蔓延了她整个心膛。
“知道。”姬宣清无法在这样一双眼眸面前说谎。
“我知自己对不住你，不该迁怒你。但这些奴仆没了规矩，家中不能再留了，你说呢？”
她这般说，只是在和管理内院，相敬如宾的另一半商量治家之法。
再不打着替他不平的旗号。
季长箜舒了口气，深深地看她一眼，便落下了眼睑，遮住了所有的杂思。
“那便听家主的吧。”
“方管家，将这些人带下去，找牙公上门着手卖出去，再添些人进来吧。”
姬宣清冷声吩咐。
站在不远处的方管家不知道家主和主君说了些什么，可说完家主便冷了脸，草草了结此事，甚至连对其余奴仆的敲打也无，只是板着脸，说些冷话。
方管家挥了挥手，示意将这些落竹院中被捆绑起来的人拉走。
只听几声鬼哭狼嚎，其间还夹杂着些许向主君认错的哀嚎声，愈来愈远，随后便再听不到什么了。
院子里的人流又如潮水退潮一般，嘈杂声消失得一干二净。
季长箜拢了拢衣袖，失了姬宣清那暖融融的手，晚风一吹，他这病弱的身子骨又察觉出几分冷意。
也不管此时姬宣清脸上的神情多么复杂，他揣着手，慢慢走回了屋中。
但也没让青空将房门插起，真将那人拦在门外。
姬宣清跟在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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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通无阻走到了屋内。
“季长箜！”
她站在屏风处立定，喊住那个没停下脚步之人。
只想知道，若此刻自己开口，那人会不会还愿意听自己说话。
那人停在原地，但没有回头。
“我错了，我再为之前我做的事情像你道歉。”
姬宣清严肃道。
“从前我太过年轻不懂事，有很多东西我都看得比你重要，我故意冷着你，就是如你一样，我们都在和对方较劲，看彼此何时坚持不住，先递出台阶。”
姬宣清慢慢向他走近。
“到了如今我才知道，我输得一塌糊涂，我算计了一切得来的不过是一场空，我想要重来，那你呢，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的喉咙发紧，似乎带上了一点涩意。
季长箜虽背对着她，可姬宣清的情绪还是极好地传递过来，他甚至能听出她声线不稳，似有颤意。
他不清楚姬宣清和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要让他在母亲和妻主两个重要之人中间左右为难。
即使他此刻不应，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意。
每一天每一秒住在这翰香院与她朝夕相处，体会到从前截然相反的妻夫关系，他便一刻不停地在融化自己坚硬的外壳。
“为何不说话？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身后的姬宣清握紧了双拳，指甲陷入肉中，她一刻不停强迫自己冷静，不要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她一定要忍住，她怕自己恨不得将来龙去脉都说给季长箜听。
那样是不行的，只会让季长箜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若是两边都不想辜负，姬宣清不敢去想，季长箜会思想负担多重，又要将自己逼到何种地步。
“再等等吧，再让我好好想想。”
季长箜缥缈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一般。
但对于姬宣清来说，便如何干涸之地久违的甘霖。
“好，你再想想。”
姬宣清说着，不自觉后退几步，生怕自己留在这边，惹他生厌，让他改了主意。
她慢慢退，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慢慢缩小，最后逐渐被屏风遮挡。
姬宣清闭上了门，却没离开，而是坐在了台阶上。
随着屋中的烛光挨个熄灭，她的心仿佛也熄灭了大半的光。
挽回季长箜的心太难了。
她抱着膝盖，像个小孩子那般将头埋在膝盖上，隐隐之间，她甚至感到些许的委屈。
不免赌气地想着，若是她不敌季子昀，也落得个流放的下场，季长箜还能和自己的母亲扭着性子？
若是季子昀一定要他改嫁叶良，他也能像现在这样硬着脾气不嫁？
怕是等她再回到京城，故人已是她人夫。
屋内，季长箜并未睡下，他听青空说起姬宣清就坐在台阶上，还是忍不住去推开窗子缝隙看她。
那人像个孩子般抱着膝盖，将高挑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仿若真有几分委屈。
她坐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一如去年他还在落竹院一般，他也是常常听着前院的动静，关注着为数不多与她相关的事情。
平日里运筹帷幄之人，如今蜷成团缩在他的台阶上，甚是幼稚可怜。
难道他真的不该拒绝她重修旧好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