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击石
    窦掌柜脸色一沉,眼神阴郁地盯着陆皎。

    直盯得陆皎心内生出些许微弱的怯意,她克制住怯意,轻声道:“寮步香市那些乞丐,到底为何身上长满了白斑,您最清楚不过了。”

    窦掌柜一震,脸上先是流露出若有若无的愧疚,很快又转变成冷漠,最后变化为麻木。

    “陆娘子,我愿意忍让你,不代表他们会容你。”他话中之意像是威胁,又像是告诫。

    二人谈不妥,最终不欢而散。

    等他们走后,江定安脚步无声,自假山群中漫步而出。她方才藏身在假山背阴的缝隙中,将陆皎和窦掌柜的对话听了七七八八。

    城北的乞丐身有白斑么……

    江定安从前在城北分号中做女使时,也曾倚仗乞丐传讯探查,不曾发现他们身有白斑。

    只觉他们个个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身无残缺,神志也算得上清醒,却不曾尝试谋生求职。

    现在想来,确实有些古怪。

    一个想法蓦然出现在她脑海中,与之前勾勒的真相相互呼应,亟待确认。

    左右她正好身处香市,便着人去请混迹在街市中的乞丐。

    哪知跑堂听到这个吩咐,却很是难为地摇头,“少夫人,这两日正逢圩日,那些乞丐不在香市中。”

    圩日是除开节日外,香市中最热闹的时候,按理说,在这段时间行乞,最有可能讨得一顿饱饭。乞丐怎么可能在圩日离开香市?

    江定安心中不免疑惑,问道:“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她本以为跑堂会摇头,那跑堂眼中却焕发神采,自豪地解释道:“三房老爷心善,每逢圩日就会在城外宴请乞丐,只需他们进山一趟。”

    江定安听明白了,每逢圩日,便会雇乞丐做事,提供饭食,至于银子,跑堂不提,想来是没有。

    此事竟然会与三房扯上关系,这一点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眼下她没法出城,只能借用杜筱清的人来探听城外动静。

    她想了想,仰头对香坊的房梁说:“我有一事请梁上君子出马。”

    伏在房梁上的元光侧眸与对面的同伴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流露出同样的疑惑:“她是怎么发现的?”

    殊不知江定安前几日为了探知聚兰斋的暗门,跃上书房横梁藏匿身形时,意外撞见了梁上君子残留的衣角。

    “你们是杜长史的人,我是长史的夫人,夫妻一体,你们既然听命于他,自然也该听命于我。”

    江定安一本正经地道。

    只听上方传来衣袂掠空声,元光飞身而落,足尖轻点,稳稳地落在江定安面前。

    “夫人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江定安便将城北乞丐之事说了一通,略过假山群中偷听的消息,只让她前去调查三房究竟让乞丐做什么,意欲为何。元光颔首,领命而去。

    江定安站在原地,望着元光的背影,她从不认为自己的人格魅力足以让元光臣服,但是元光一直以来的态度都是恭敬妥帖,无有不从。

    她手中无人可用,竟不知何时将元光视为左膀右臂。

    对于与杜家有关的人和物,江定安自知应当时时刻刻心怀警惕,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这些人逐渐熟悉,甚至无形中视他们为倚仗。

    只是互相利用罢了,江定安眼中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徒留尖锐锋利的寒冰,牢牢地扎根在她心中最深处。

    三日圩期一过,元光带回了消息,在惊蛰楼的后院,她俯身在江定安耳边,轻声地说出自己在城外的所见所闻。

    江定安默默听着,心中慢慢掀起阵阵微澜,脸上却丝毫不显山露水。

    三房让乞丐做的不是什么体力活,仅仅是让他们步入山麓林莽。

    只需在香树下躺着歇凉,便能得到一日的饭食。

    这听起来很容易,不知情的人会如同那个跑堂一般讴歌杜家三房的善心,元光一开始也是如此想法。

    直到她看见或老或少的乞丐在树荫下百无聊赖,用过三房提供的早膳昏昏欲睡,当他们抵挡不住睡意,终于闭目沉沉睡去时,自香树巨大的树冠上面飞落下无数的虫子……

    元光将当时的情形粗略地一笔带过,江定安何等聪慧,瞬间就明白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那些乞丐是三房为白斑金翼使提供的巢穴。

    江定安喉间溢出一声薄冰似的冷笑,她深刻地认识到了三房用心之险恶。

    ……那好,那就先从三房开始吧。

    以她现在的势力,正面对上杜家三房莫过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不如以石击石,让两虎相争。

    -

    杜筱清书房,此处坐北朝南,阳光自四棱槅窗而下,不显温暖,反将陈设映得更加冰冷寥落。

    一张平头条案,案后立着一面无色空白座屏,下首摆着一只方几,几上散着笔架砚匣镇纸一类的文房用具,以及一只茶盘,盘上有一只水炉,一只茶杯。

    两边凭墙而起一丈高的乌漆插架,上有累累书格,随意地堆放着帛书,简册,纸书。

    至于挂画,瓷瓶,花卉之类的观赏点饰之物,竟是一点也寻不着。

    室内仅有一只杌子,那便是无色座屏后,平头条案前的主位。

    江定安扫了一圈,便毫不客气地撩摆坐下,将这只杌子据为己有。

    她一人在书房中左观右观,忽而瞧见方几上似乎摆着一副丹青。这倒是令她纳罕。

    定睛一看,这画上之人似乎是她的生母。

    ……这副丹青,究竟是何时落入杜筱清手中的?

    杜筱清勘破她的身世,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早些。

    正在此时,忽有一道声音止住即将通传的仆婢,江定安闻声抬眸,看见靠近门扉的槅窗投出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杜筱清回来了。

    在门扉打开,刺目的日光落进来之时,她眯了眯眼,余光落在墙面插架上某一处的帛书上。

    那里看起来与之前一模一样,就连褶皱也毫无变化。

    他会察觉么?

    寻思间,杜筱清已然迈步入内。

    他虽不语,那点深邃晦暗的眸光第一时间落在她面上,带着点质询的意味:“你来作甚?”

    江定安来时并没有受到阻拦,想必是杜筱清的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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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看你。”

    她随口胡诌。

    杜筱清显然不信,他迈着四方步走进,漆黑的丹凤眸在屋内扫视一拳。

    看到方几上偏过来的丹青画时,略微顿了顿。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江定安也留意到了他的视线,语气中掺杂着恳请,“既是我娘的画像,还请还给我罢。”

    杜筱清对此并无异议,“你想要,便拿去吧。”

    江定安于是起身,取下丹青像,小心地卷进画缸中。

    “你来这里,是为了找什么?”

    颇具质感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一脉寒泉冷漱。

    江定安自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是来探查明郡守行踪的。

    她握住画缸,转移话题,“林家现下如何了?”

    林大虎犯下偷盗之罪进了大牢,已经不足为惧。但她从前因轻慢险些酿成祸事,如今时时警惕,不敢懈怠。

    “林大虎入室盗窃,徒半年。林大娘一心牵挂着他,顾不上这边。”

    一个个粗陋的人名在淡色的薄唇中辗转而出,蕴着某种凉薄的意味。

    江定安明白他的意思,此后,林家再也不成威胁。

    她起身要把位置让给杜筱清,正欲离去,身后之人一动也未动,声音和缓:“你还没回答我。”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江定安并未回头,脚步先是一滞,随后打开门,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一直走进赫赫天光里。

    她纤细单薄的影子紧随其后,很快消失在杜筱清的视线范围内。

    十月癸日,明郡守将会浩荡出行,于城郭外搭棚布施。

    这是她方才在帛书中看到的信息。

    江定安沉思片刻,托人给三房送了一封纸笺。

    纸笺内未有一字,只压了一只干瘪的虫尸。

    她很清楚,这是在打草惊蛇,亦是无言地挑衅。

    送完纸笺,江定安对三房的反应毫不关心,开始着手在城门附近煮粥搭棚一事。

    期间杜筱清问起,她只说如今天寒地冻,若有余力,出力兼济城中乞丐与布衣有又何妨。

    杜筱清看上去像是接受了这个正当的理由,不再过问,让手底下的人都听她安排。

    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杜家长媳举办的粥棚矗立在城郭外,一连举办了半月,癸日到了。

    江定安照常出现在粥棚中,她披着大氅,看着众多乞丐排成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心里不复一开始的震悚。

    这粥并不好喝,不仅没有添加任何调味,还掺杂了双齿草。

    一口下去,口中回苦无穷。

    起先也有不缺衣食的大户豪仆前来讨粥,等他们用过之后,便再也不来了。

    只有真正的乞丐才肯前来讨粥。

    回忆间,忽而听见不远处人声鼎沸,有人牵马开道:“郡守大人来了!都让开!”

    就在前几日,杜家粥棚对面,早已搭起了连栱的大草棚,棚下起了数只大釜。

    直到今日,釜中才翻腾起袅袅白烟,飘出白米的香气。

    只见差役开道,百吏簇拥,郡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