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杆,贺府下人摘下房檐灯笼,埋首无言向两侧退去。
“唐管家!”
贺玄义颇为热切地迎上前:“太爷爷身子可都还好?”
“老太爷一切安康……”唐存礼顺势拍了拍贺玄义的手背,眉眼含笑,“五爷如今可在府上?”
提起贺坤,贺玄义眉眼一沉,但面上仍是和煦:“爹在堂中,侯你多时了。”
唐存礼将他微弱的情绪收入眼底,面上不表,仍旧是那副随和老翁的模样,随贺玄义步入府中。
贺府正厅,贺坤摩挲碗盖,沉默不语,待见到门口光影晃动,他才抬眼。
见来者为唐存礼,贺坤脸上才展露一抹笑来:“唐大哥。”
“不敢……不敢……”唐存礼面上惶恐,抬手作揖,“老奴微贱,怎敢当五爷一声‘大哥’?”
贺坤垂眼,面上浮出一抹苦笑:自父亲过世后,自己终究是与主家生分了。
他没再多言,将唐存礼扶起身:“坐吧。”
贺玄义左右看了眼,正准备坐下,就听贺坤的声音响起:“你不是说衙门还有事?”
贺玄义面上一僵,旋即便明白,贺坤这是在赶自己,他想起前些时日在府上的狂悖之举,只觉得父亲这是对自己心寒了。
他低头拱手,心里不是滋味:“是……孩儿告退。”
唐存礼目送贺玄义离开后,开口道:“小公子这是与五爷置气了?”
“没空管他了。”贺坤叹气,不过半月,竟是像老了十岁,“京中要来人了,您知道吗?”
唐存礼点头,开口道:“景阳县冤情,如今已是天下皆知,陛下过问,派了钦差。不过五爷您放心,派来的是刘洵刘大人,为着侯夫人,他定不会让此案攀上贺家。”
可贺坤却摇着头,愈发的烦躁,他起了身背对唐存礼,抬头仰望匾额。
“廉正清明”四字端正,封于檀木框中,下注七字。
清和八年,周桓书。
“仁儿是我最爱的孩子。”贺坤死死盯着那个檀木边框,满目的沧桑,“他聪明、稳重,进退有余……”
唐存礼不解地抬头,顺着贺坤的视线往上望去,记忆里又是那个张扬的少年郎,默了默:“长公子确实是个有灵气的好孩子。”
他在心底暗暗道:至少比贺玄义要好上千百倍。世家大族的孩子,嚣张跋扈些又如何?能力出众,文武双全,若非是当年运气不好撞上周桓,如今二房一脉怎么也不需要一个草包撑门面。
“当年我为着贺氏荣辱,不得已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贺坤想到此处,痛苦地合上眼,声音颤抖:“唯恐陛下清算昔年之辱,我多年谨小慎微,多脏的事都做了。”
堂中过风,撞得玉帘作响。
“那件事后,月阑恨我至今。”
唐存礼心下叹息,还是开口道:“都过去了,您还是要向前看。”
贺坤回头,眼里满是悲戚:“那道密令丢了。”
“哗——”
杯盏落地,茶水溅上锦绣衣摆,满地的细叶狼藉,可无人敢进来收拾。
“怎会如此?”唐存礼神色慌张,站起身来,“何时丢的?是谁干的?”
“三日前便丢了。”贺坤无力地单手撑在案边,“是谁做的,如今还不确定,这半月来,府中只有一个外客。”
“是谁?”唐存礼追问。
“若真是他,只怕是要天下大乱了。”贺坤闭眼叹息,“若真出了乱子,我贺坤,只怕百死难消帝怒。”
唐存礼走到贺坤身边:“到底是谁?”
“安阳郡王。”贺坤睁眼,只感到命运无常,“这王公微服私访,怎都偏爱齐州?”
唐存礼心里疑云密布:“他要这密令作甚?”
“不知。”贺坤苦笑,“谁能猜到他的想法呢?本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不……”唐存礼回身,脑中思绪万千,“他一向不问朝政,明氏没的时候他才十一岁,能知道些什么?”
“谁知道呢?”贺坤颓然一笑,“晋家那个女儿也是十一岁,不还是能组织县民来州府……”
说到这里,贺坤语气一顿,忽然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说到这里。”唐存礼回头,严肃道:“晋氏女已死,是谁还想为晋氏平冤?能在短短五日便将景阳县之事传遍天下?”
“他们一家都死绝了。”贺坤神色错愕,站起身:“那丫头的尸身我还查看过……”
“能确保死的是她吗?”
“能。”贺坤总觉得自己察觉到了什么线索,可大难临头,他就是理不清思绪,“我那庶子做事,一向干净利落……”
庶子?
“四公子?”唐存礼发现了不对,“前两日江月楼大火,可没搜出尸身来。”
至此,贺坤才猛然抬头,咬牙切齿:“安阳郡王拜访那日,他也在府上,为着稳住义儿,我让他自己去的后院……”
贺坤想到贺凌执意要接出楚秀雯。
“啪!”
红木桌案被一掌震裂。
贺坤目眦欲裂:“我到底有何对不起他们母子?竟要这么害贺氏!”
*
此时齐州境外,风凌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马上,全然不知贺氏已将矛头对准了他。
楚秀雯和张期,还有剩下八个不会武功的姑娘,早已被凌风阁转移到了青州。
云烟抬手遮阳,颇有些无奈地看向风凌:“阁主,你为何那么听那个小姑娘的话?”
“什么叫听话!”风凌不满地瞪了眼云烟,“齐州这鬼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
“哦。”
云烟心知问也白问,转头看向道边风景。
风凌仍旧喋喋不休:“你阁主我英明神武,自有决断,怎么可能听一个丫头的话?”
“哦。”
见云烟不搭理他,风凌气结,转头欲和一边的小姑娘倾诉。
谁料他一开口,那姑娘白了他一眼就驾马跑远了。
“扶微这丫头,越发的没大没小!”风凌冷哼一声,“不就是搬个家吗?气性这么大……”
云烟摇摇头:“她打记事起便在齐州了,自然不舍。”
后边疏罗也柔声道:“离开江月楼,对姐妹们来说,是重新开始,可对她来说不是,孩子还小,体谅些吧。”
见风凌仍旧哼哼,疏罗安抚道:“阁主您侠肝义胆,这些年,姐妹们是看在眼里的。”
风凌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云烟没眼看,驾马追上远处的扶微。
小姑娘泪珠挂了一脸,鼓着嘴不肯说话,手里牢牢抓住缰绳。
云烟叹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要去看雪山,不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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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走……”扶微哽咽起来,“我喜欢江月楼,为什么要离开那里?”
云烟无言,不知如何同扶微讲。
良久,她开口:“你总会长大的,迟早走出江月楼,如果在齐州,大家知道你在江月楼长大,会……不喜欢你的。”
扶微不解:“为什么会不喜欢我?我会弹琴、会画画,我会武功,你们都说我是习武奇才,他们为什么会不喜欢我?”
平日素有铁齿铜牙之称的云烟此刻也是哑然,她回避扶微的视线:“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江月楼。”
“江月楼哪里不好?那里有梨花树,还有姐姐们,是世上最好的地方,而且我看来楼里的人都很开心。大家为什么要因为我的出处不喜欢我?”
扶微不明白,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云烟摸摸扶微的脑袋,“不被人喜欢,有时候不是你的错。”
“既然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们要离开?”
“旁人的眼色并不重要,可三人成虎,有时候偏见也是能杀人的,我们终归生活在人群中,待你长大,也是要走出江月楼,面对他们的。”
“逃避固然可耻,但有用。姐姐们半辈子都投入其中,早就没有勇气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了。”云烟转头,未施粉黛的脸上笑容明艳:“可咱们的小微儿不一样,你的一生,才刚开始呢,以后要当大侠,仗剑天下!”
盛阳之下,扶微有些懵懂,云烟的话她有些听不明白。
但她知道,能去青州,姐姐们都很开心。
“嗯!”马背上的女孩点头,眼神坚定,看向远方:“当大侠!”
林间风声似芦笛奏响,背井离乡,道路漫长,可扶微不怕。
江月楼的姐姐们在哪,哪里就是家。
*
于此同时,齐州城兰戏院,有人一嗓长腔,惊艳了满城。
*
兰戏院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达官显贵在院内,百姓们靠在墙外。
齐州城万人空巷,甭管听没听过戏的,此刻都挤在这红台之下。
试图一听天上曲。
台上青衣捧袖,万众瞩目。
不动声色地望向三楼空荡的房间。
那人的话言犹在耳。
“我有一曲,唱之即死,但可令天下闻名,天子亦为尔拊掌。”
清悬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他望向墙外,乌泱泱看不到尽头的都是人,水袖之下,拳头握紧。
清悬抿了抿唇,深吸口气,入了戏。
便是让他的生命都终止于此时,他也甘愿了。
水袖一抖,白虹横空,红台上,那青衣目光流转,朱唇轻启。
“天生地养造化千,虽做狼儿也登仙……忽聆红尘女儿笑,江月不见心底哭……”
鼓点轻敲,人潮喝彩。
人皆道狼仙作曲,名怜献艺,为江月楼失踪的十三个姑娘送行。
江月楼的姑娘是死是活,无人在意。
人们惊喜的是,天仙提笔,以娱凡人。
落日之下,余辉洒了一地,青砖之上遍是散金。
人群之外,明珩收回视线,单手戴上斗笠,转身离开。
她背影被拉得老长,孤零零飘在街上,成了遍地灿烂中的一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