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雳！
她舍出去半张脸献殷勤居然搞错人了！
方澄，司礼监掌印太监，圣上身边的得力助手。二十六的年纪，因净了身的缘故柔眉温眼，着猩红蟒袍更衬的他像一尊白瓷，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专司内廷之事，一心忠于圣上，没有什么作奸犯科的罪过，对北盛社稷而言算个中立人物。
方澄的手温度偏低，但并非沈慕白那种非人的寒冷，掌心处仍是温热。温度传到霍绮罗掌心有点像什么小动物的呼吸，热而湿。然后霍绮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她的手指石化，自责又心虚：这样算不算轻薄掌印大人？
沈慕白在不远处阴着一张脸，目光落在霍绮罗与方澄十指紧扣的手上。他快步走来，没好气甩出一句：“方掌印不必如此多礼。”
在即将要被审的关头霍绮罗不敢惹沈慕白半点不快，她赶忙抽出手指，却发现另一只手使了十成十的劲，几乎锁住了她。
“相爷稍安勿躁，司礼监依规行事。”
方澄的嗓音柔柔的，像一溪春水，叮叮咚咚地奔向花野，闻之即乐。霍绮罗从前是外臣，甚少和司礼监掌印直接说话。现在他离自己身边半臂不到的距离，霍绮罗头一次意识到怪不得圣上喜欢他。
霍绮罗不自觉多看两眼方澄。能在沈慕白面前不卑不亢的，多少算个硬骨头。
眼神刚转回来——好家伙，原来沈慕白的脸色还能更难看些！
司礼监的人此刻靠近他，“依照宫规，任何人入内皆需搜身检查。请相爷见谅。”
霍绮罗正看着沈慕白拽得五八万的样子展开臂膀，忽然方澄疏离而有礼的笑问传入耳中：“女世子身份特殊，由咱家来检可好？”
她惊得一缩脖子，警惕看着他：“不要！”
方澄唇边的笑意不浓不淡，悬悬挂在面上，似乎也不愿多加一点力气和真心。他扣住霍绮罗的手虚空固定住，另一只手贴住她的腰带往侧一滑，稳而轻快；摸到后腰，又沿着脊柱从上往下缓缓按顺。他虎口卡着霍绮罗的肩膀手臂滑到手腕，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迅捷如蜻蜓点水，振翅而去。
“哎哟！”一个小太监怦然倒地，捂住肚子求饶：“相爷息怒！相爷息怒！”
霍绮罗看过去，竟是沈慕白不知为何踢了那搜身的小太监一脚，他周围四个小太监一时皆跪地叩首，不敢多动。
“狗奴才，毛手毛脚的。”沈慕白理好自己的袖子，锦缎被他扯得簌簌响。
方澄早已停下了动作，回身看向浑身怒气的沈慕白，唇角悄然一弯，对着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们讲：“你们也是的，沈相爷是圣上心腹，哪里能向审查疑犯那般动作？”
他松开霍绮绮罗的手，朝沈慕白一行礼：“相爷见谅，咱家管教有失。”
沈慕白薄唇绷成一条直线，压着愤怒走到他身边，目光像要活吃了人。
他一言不发，握住霍绮罗手腕，迈步走向清政殿。
霍绮罗怦怦乱跳的心脏终于一缓，还好方澄没有检查她的腿部。她的大腿内部绑着杜侍中的血书状词和他掌握的沈慕白借修佛骨圣道连吞三州修路之权的实证。
清政殿内燃着龙涎香，缥缈香烟蜿蜒升腾，仿佛游龙盘旋。皇帝李仁双目紧闭，做在金灿灿的龙椅之上以食指骨节揉着眉心。他身旁便是太后张氏，一身凝夜紫凤袍雍容华贵，发髻上的凤冠正中金凤衔着颗硕大的珍珠。珍珠之下，是她紧皱的眉心和布满血丝，瞠目欲裂的双眸。
“臣沈慕白，见过圣上，太后娘娘。”
“臣司礼监掌印方澄，见过圣上，太后娘娘。”
两声简短的请安，让站在殿内入口屏风后的霍绮罗神思恍惚。面前是一屏满幅八仙过海缂丝屏风，上面神仙人物神态各异，乘蒲扇行于海上，雪白的浪涛之间龙王睁目怒视。
透过中间半透的丝帛，殿内四人隐隐约约现于其间。
而她，被隔档在了决定她命运的谈话之外。
霍绮罗嘴角一扯，索性转身去看殿外天空上的云卷云舒。一片云过来，一片云又走，像极了朝堂上的势来势去。
她很少哭，除了思念祖父或是需要做戏时。然而此刻眼眶里泛着点泪花。不是为自己手刃皇亲而担忧，只是有点委屈。
哪怕豁出去手染鲜血，人家也只道你不过是个女世子，没资格登入裁决之地。
她站得腿有点酸了，殿内终于撕破了脸，沸腾起来。
“沈慕白！你欺人太甚！”太后怒而起身，冲下高阶，指着沈慕白鼻子骂道：“那个女人的贱命，比得过我的孙儿？我要她死，她尔敢活命！”
沈慕白面上表情毫无波动，目光略过太后直看向座上皇帝，眼中毫无恭敬唯有盛气凌人：“圣上觉得呢？”
李仁面容扭曲，看看母后又看看沈慕白，心中纠结万分。一边是自己胞弟侄儿之死，一边是朝中社稷以及他的皇命。扪心而论，他是想护着沈慕白的。毕竟弟弟李修平日飞扬跋扈惯了，甚至笼络沈慕白在迎佛骨之事上动手脚，他早恨得牙痒痒了。但顾忌着母后，他又不得不做出一副兄友之态。
“沈相，”李仁虚瞥着母，语气更添了三分悲痛：“齐王私以迎佛骨之名压榨官府百姓，确有实证，朕赦你无罪。可诚儿……”
“李诚之罪，亦是罄竹难书。元冀十年，齐王世子李诚于赌坊打死赌友三人，未有责罚；元冀十一年，齐王世子卖官鬻爵，未有责罚；元冀十二年，世子于京中强抢民女并残忍杀害其未婚夫婿一家，未有责……”
他口中一顿，眼睛里闪出点笑意：“不，这次是前山阳王抽了他六十鞭。”
沈慕白微微歪头，凤眼一眯，狭长而神秘：“臣想问问太后娘娘，难道这六十鞭就可以补全李诚从前所犯之罪吗？”
太后凤冠上的珍珠晃晃荡荡，如她整个人一般站立不稳。她咬牙撑住，恶狠狠瞪着沈慕白。
“况且，圣上为请神佛保佑北盛，特请了佛骨入京。这样利国利民的盛举，偏偏皇室中有腌臜之人蓄意破坏，若放任他们所为，只怕会惹怒天神，催动佛骨反噬北盛以及——”
沈慕白声腔拖长，冰冷的目光从太后移转到皇帝：“……圣上。”
李仁手掌猛地握住龙椅上吐珠的龙头，心中暗惊：反噬？反噬他自己？那绝对不行！这样看来，他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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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侄儿尤其的该死！
“好了！”李仁伸手至半空，示意殿中安静，他镇静而坚决地声音里在清政殿中如珠落盘，字字清晰：“沈相所言极是。李修李诚罪有应得，沈相无罪。”
“但是当日众官都知晓了山阳王府女世子杀人之事，她，怕是留不得了。”
三人争执中，方澄慢悠悠地移到了清政殿偏角。在他的位置上稍稍一偏就可以看到殿门出那八仙过海屏风外，愣愣站着的女孩子。
她听得见这殿上的声声言语，但却置若罔闻，只抬头看着淡蓝天空中乳白的云。一切斩不断理还乱的，都被隔在了八仙所渡的大海之外。
此刻天光好极了。方澄恍然觉得，八仙渡海是为了向她朝贡。
霍绮罗知道他望了自己好一会儿，五载政治训练的敏锐让她几乎在弹指间做了个决定。
她收回望着天空的眼神，眨了眨自己小扇般的鸦睫，一侧脸，恰恰好和方澄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朝他露出了一个单纯的微笑。
“谁说他们知道了？”沈慕白双手背于身后，肩背挺拔，气韵潇洒。“圣上大可差人询问，当日山阳王府消寒宴，众宾客皆是言笑晏晏，推杯换盏三巡之后，便陆续离席归家，没有人听到什么凶案。”
张太后喉咙咳喘起来，整个人朝后趔趄。李仁瞳孔一瞬失焦，脑中轰鸣一声后视线才又清晰。他瞄着沈慕白，口齿瑟缩起来：“额……既然沈相如此笃定，那……定是如此了。”
李仁额发被冷汗濡湿，他抻袖擦了擦，问道：“女世子何在啊？”
方澄悄声走到屏风处，牵了霍绮罗走进殿中。他一松手，霍绮罗立刻贴在沈慕白身后，额头抵着他的身躯，不肯见人。
沈慕白不动声色的握住霍绮罗的手，像捉住一只小雀似的。“女世子痴傻之症已是药石无医，现下状态时好时坏，圣上见谅。”
霍绮罗在李仁面前站了五年，记忆里丰神俊朗的小王爷陡然间变成了失魂失智的女娇娥，他不由得朝前探视，问：“果真？”
“千真万确。”
李仁叹道：“那朕赐婚，岂不是耽误了沈相？这可如何是好？”
沈慕白一哂：“圣上不必担郁。女世子既已与臣下定了婚契，那今生今世，臣也必当尽心爱护。”
张太后气喘吁吁，直抚着胸口顺气，一只手颤颤向李仁伸去，十分悲凉可怜：“皇儿……”
沈慕白知她这是苦肉计，开口道：“婚期预备在明年春末夏初。眼下年关相近，臣有一事还需请圣上恩准。”
“讲。”
沈慕白与身后的霍绮罗错开一步，将她现于众人视线之内。“臣想求宫中教引，为臣的未婚妻教授诰命典仪。”
“诰命？”李仁惊愕，他何时封了霍绮罗诰命之身？
沈慕白道：“臣拟了一份加封旨意，呈于圣上，御笔朱批即可。”
三言两语便拿来一个诰命爵位，却送给自己曾经的政敌以做护身符。
霍绮罗想起那晚他们对沈慕白的分析，她悄悄瞟向他——这交手多年的人的面孔似乎在此刻越来越模糊。她一颗心沉在了缭绕浓白的迷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