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绮罗的手指黯然收紧,哭过的眼眸有些失神。
然而她开口:“知道。”
“所以我不会让他现在死。”
身上实在没了力气,每迈一步,双腿都像固在土中数十年的树根般艰涩。霍绮罗的声音越来越远:“随你与他通不通信儿,他的命我要定了。”
沈慕白肩膀倚在排柜上,抱臂看着霍绮罗消失在视线里。
她多心了。
沈慕白低颌一笑,其实他还是从前那个沈慕白,甚至较之从前更为恶劣。
他巴不得霍澈玉死。
这屋子里阴气的很,只有一处四格小窗高高设在瓦下,将日光割裂成四条长块,有一条恰与沈慕白擦肩。
“相爷。”
一下人打扮的男子立在门外朝他拱手行礼。
“人已经都处理了。不过……”
沈慕白踱步而出,“不过什么?”
那男子踌躇:“……太多了,府里陶罐都用完了。剩下的,目前放在几处檐下积雨的水缸里。估计放不了多久,得尽快处理。”
沈慕白想起那情景,忽而神采飞扬,笑得潇洒明亮:“好办。多买些锦鲤,要漂亮的,放在府中各处池子,尽数喂给它们便是。”
他出了屋子,薄而明快的日光撒在他身上,虽无温度,但陡然觉得举目晴朗,整个人心旷神怡。
“还有,把府里所有的池子水曲都接到一起……”
男子瞠目结舌:“所有的?相爷,府中仅是定了名的池子都有六个呢。全部连成一片,咱府要成水国了。”
沈慕白的府邸是京中第一豪宅,最先依山而建,几年修葺,最后囊括了整座落霞山,成了蛮据京南的庞然大物。
“对,”沈慕白凤眸一眯,眸中星光闪烁,“再种上荷花。喂鱼用不掉的人肉浆渣就铺在水底泥上。来年夏天,那菡萏一定盛况。”
男子诧异相爷几时起这样爱荷,但不敢多话。转身而去时,身上一阵血味腥风。
从前私牢中关的皆是沈慕白的政敌,有的是铿锵文人,有的是忠正武将,每一个都和他有过节,每一个他都相识。
然而近些日子,相府的水底私牢中多了许多他根本没见过的面孔。
私牢通体石筑,并不防潮。青苔猖獗,直长到了半人高。石道两旁设有引路火盆,沈慕白的影子被照到壁上,乍眼一看,仿佛志怪异话里要吃人的鬼魂出没。
一把紫檀座椅放于审讯处,沈慕白隔着铁牢栏杆看着这群素不相识的人。
他们个个眼神麻木,身上衣着破损,黏着血液和黄黄绿绿的脓液,躺着倒着,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声呜咽。
这是被训练出来的。
沈慕白摩挲着紫檀把手,目光斜视牢中之人,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些刑罚对你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咱们这些人,活着就在挨打。”沈慕白胸腔里震动一下,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也心疼你们不是?”
他单手握着把手,手肘倚在腿上,上身倾靠,虽身上锦衣玉饰,姿态却像一只捕食的豹,目露饿光馋视那群半死不活的人。
“南边知道了什么,有药牵制都不放心,要派那么多人杀我?你们若告诉我,我自会给你们一个痛快。”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好玩的,迫不及待从椅上离开,蹲到栏杆前,笑对他们讲道:“不然,你们可就只能这么活着了。天天看着自己的皮肉烂掉再愈合,愈合又烂掉。”
“等身体的疼痛再也感觉不到了,就一点点砍掉身体,先是手指,手掌,手腕,小臂,胳膊……”
“你们要是只剩一个脑袋,再开口也来不及了。”
然而哪怕他再绘声绘色地描述痛苦,回答沈慕白的只有牢中人粗重的呼吸声。
意料之中。
沈慕白舌尖舔舔上唇的唇珠,收敛起狂态,面容上转而升起温柔的怜惜。
“咱们这些无名无分,无家无亲的人,豁出一切去了也只有这条烂命,要是自己都不珍惜,谁还来珍惜呢?”
哪怕身体金刚不坏,只要心里有缺处,便可以一击毙命。
他言毕便不再讲话,一双眼睛来回扫视他们。果然,有个年纪小的忽然手臂一动,似是要向他爬过来。
沈慕白问他:“你有话要说?”
那年轻孩子一双眼睛长而上挑,下半张脸埋在瓮臭的稻草里,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急切的渴望。
沈慕白吩咐一人:“拖他出来。”
男孩子被两人扯着胳膊拉到沈慕白面前。原来他的下肢被打得血肉模糊,还有炮烙的痕迹,人已经半废,只能趴着,站不起来了。
他匍匐在沈慕白脚边,疼得断断续续抽气,嘴唇嗫嚅,听不清在说什么。
沈慕白俯身贴耳靠近他,谁知那孩子看准时机,双手撑起上半身,张口咬住沈慕白的侧脸,野狗一样撕扯起来!
饶沈慕白身经百战,此刻也吓得大喘气,暴起握拳击打那孩子的脖颈,他闷哼一声松开了牙齿。
沈慕白捂着侧脸,怒喝一声:“狗东西敢伤我?”
颤颤巍巍摸过被咬的皮肤,有两三处小破口凹凸不平。沈慕白放下手指,定睛一看,血液已经染红了指尖。
一股无名火冲得沈慕白晕头转向,他怒而冲到那男孩子面前,抬脚就是一踢,直中面门,踢得男孩子脖颈咔嚓作响,差点折颈而死。
“野畜生!知不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我的脸!”沈慕白对着那腐烂的下肢又是三脚,恨不得立刻把人弄死。
他气到站不稳,牢中狱卒赶紧搀扶。沈慕白抓住他的袖子,催促道:“镜子!把镜子和金疮药拿来,快点!”
咬人的男孩子终于从刻骨的疼痛中喘过气,一张白净的脸因痛而狰狞,他用尽力气抓地狂吼,声音里全是恨意和不甘。
“沈慕白!!!”
“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叛逃?!凭什么你可以什么都不管?你该死!”
……
在男孩子的叫骂声中,狱卒拿来了一只手持镜,沈慕白一把抢过,急急忙忙照起来。
他耳前侧腮处,有两块皮肤被尖牙挑破,另有一块肉被牙齿咬到,陷下去一个小坑洞。
镜中人咬牙切齿,恨得双眼紧闭。
一个清脆如黄莺的活泼女声忽然出现在他脑海:
“谁说我可怜你?我明明是看你长得好看才给你钱的!这叫……这叫……哎呀你别管!好好进京考功名,考个大功名,才对得起你这张脸。”
沈慕白失力地垂下镜子,一张脸阴郁沉沉,几点殷红的血斑衬得他更诡异妖艳。气息一重一轻,他极力平复却无什么作用。
手指一挥,他烦躁命人:“把他剁了。”
沈慕白接过敷着金疮药的棉布,手里的镜子被他砸了个稀碎。
狱卒问道:“相爷,他们怎么办?”
“全杀了,和今早那批人一样。”
“不审问了吗?”
沈慕白疾步走出,丢给狱卒一句“无需再审”便出了私牢。
“砰——”的一声,沈慕白推开自己寝居房门,直冲向书架背后放置的小盒子。
那一黑漆的巴掌大木盒一打开,异香阵阵扑鼻。中间是一个银制瓶子,绿玻璃封着口。
这生肌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
其实面皮上破了一点不至于用上这销肉磨骨的狠药,但沈慕白压不住心底的害怕,什么都不管不顾起来。
扒出绿玻璃瓶塞,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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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末倒在棉布上,他听见伤口微微的“滋啦”声。
牙齿被他要得发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齑粉。
这样的力气,轻而易举将他带回那个城隍庙躲雨的日子。
那日,他也是这样咬着牙——忍着地痞混混对他拳脚相加。
“臭小子,没钱还赶考?”
“就你这穷酸样,当得上大官?哈哈哈哈……”
沈慕白蜷缩在地上,死命护住书籍笔墨,看起来像极了一只逆来顺受的绵羊。
他本可以收拾了这三个逼人给钱的混混,但此次北上不宜节外生枝——毕竟,他此刻只是一个父母双亡,亲戚薄待却勤学刻苦的穷书生。
“住手!”
一个稚朗的身音穿云箭似的传来,劈开雨声,破开嘈杂,直直震住作恶的几人。
三个混混回头一看,见一少年束发戴冠,项下戴着璎珞金锁,腰青白玉,踏鹿皮靴,一身的琳琅富贵,璀璨风流。
这不是制霸京中的山阳王小世子是谁?
混混们一时没了神气,个个弓腰卖笑,“小贵人有何贵干呀?”
“你们凭什么打人?”
沈慕白倒在地上,怀里抱着书本文章,气息奄奄悄悄睨着她。
那张粉妆玉砌的脸,挂在南祁地牢中十多年。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细作早把这面孔刻在了心底。
他第一次看到了不在画上的五官。
那样灵动,自然,珊珊可爱。
此时小世子眉目里有些怒气,叉腰道:“我再问一遍,你们凭什么打人?”
一个混混怯生生解释:“世子大人有所不知,这穷书生占了我们哥几个的地!我们吃了亏,这才给他点教训。”
霍绮罗环视一周,指着城隍爷的塑像道:“这里是你们的地?城隍爷怎么说?”
几个混混视线交错,眼神里全是心虚,不敢再扯谎,直接拔腿跑进雨中,逃走了。
沈慕白这时才坐起来,揉着被踢打的肚子。几缕青丝垂下,他白衣污浊,整个人好不可怜。
“你怎么样?还好吗?”
霍绮罗双膝跪在沈慕白身边,刚要检查沈慕白的情况,被他低头躲开。
“多谢贵人相救,小生并无大碍。”
霍绮罗知道读书人多有些清气,不喜别人触碰,遂退开三步远。“你是不是要参加今年秋闱?怎么有功名在身还被他们欺负呢?你没钱吗?……”
沈慕白抬眸冷冷看了霍绮罗一眼。她怎么这么话多?
忽然,一个钱袋子出现在了沈慕白视线里。
“给,你拿着。离秋闱还有好些日子呢,没银子可不行。”
沈慕白侧过身去,“不用你可怜。”
霍绮罗愣在原地,一下有些无措。然而她下一瞬便抛开了那无措,笑而舒朗:“谁说我可怜你?我明明是看你长得好看才给你钱的!这叫……这叫……”
她想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但好半会儿没找出来,索性一挥手:“哎呀你别管!好好进京考功名,考个大功名,才对得起你这张脸。”
她将钱袋子丢给沈慕白,朝他笑笑,转身去了城隍像前虔诚跪下。
沈慕白见她眉头紧锁,侧耳听见她极细极微的声音:“求城隍爷保佑祖父平安度此疾病,长命百岁。”
庙外春雨潺潺,沈慕白捧着命定宿敌给的善心,听见这个少女虔诚的祷告。
他站得远远的,几乎是躲在了柱子后面。霍绮罗临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他一眼,朝他弯了弯嘴角:“有缘再见,美人。”
她只身走进雨里,又去求别处神佛答应她的祈求。
沈慕白握着沉甸甸的银子,目送自己的“任务”离开,琢磨着她说的那四个字。
“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