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泽大致说完这一路的科考历程, 已经是一个小时后,桌上杯子里的茶水也续了四五遍。
吴序和在场的人都听得很认真,随着林泽的诉说, 大家时而忧心时而大笑。
“没想到你这一路竟然如此波折,得亏你还是个安静的性子, 不爱出去外头以文会友。若到那些个风月之地时常转转, 可不得更曲折离奇。”石夫子看向林泽, 意有所指, 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听懂言外之意。
林泽微微颔首, 回应石夫子的话。他也是怕了, 自认为已经非常吸取电视剧地经验,轻易不出门, 每天都是家里——国子监, 两点一线的日子。
谁想到就这样都发生了不少事,真要是放学再去别的地方闲逛、看看风景,都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意想不到的破事。
“山长、夫子,我想了一下,最大的波折便是国子监救人之事引起的。我已经是确认那人离开后, 才回头去救的。在保持道心和自我保护两者之间,取得了最大的平衡, 可还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林泽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和心病跟夫子们说出来。
在家人面前, 他说不出口。但是在山长和几位夫子面前, 林泽却可以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挫败、愧恨、茫然都说个透彻。
也许是去明安寺的那次经历实在太过深刻, 他看见了一位真正的得道高僧, 在临终前仍为茫茫红尘中的人指点迷津。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慧明法师是在修行讲经。
林泽觉得自己一直在努力像大师一样修行,关于善恶和得失。他做不到真正的圣人大能一般, 为了善可以不顾一切。
但是林泽心里是认为自己在能力范围内做些善事是对的。就像救马同春,林泽也不求他有什么回报,毕竟做好事是他自己的修行。
但是没想到善举不仅没有得到正向的回报,反而因此惹事上身,被马同春纵火谋害,只因为对方认为自己是趁机想跟虞伯钧这个侯爷搭上关系。
他就是不想被这个人知道自己救了马同春,所以等他们离开才去施救。
这样做,既能成全自己的道心修行,又不因此横生枝节。
然后万事万物的发展,总是有些令人意想不到。
比如虞伯钧竟然还叫小厮回来救马同春,正好就和下水救人的林泽撞上了。
比如马六媳妇的愚蠢和心狠,在马六被抓判流放时,偷偷藏了一笔钱下来,竟然不趁机离开马六这个家暴赌狗,反而拿着这笔钱请了四个混子来教训林泽。
这场修行,真的对吗?是否值得继续呢?
吴序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轻轻将它放到自己的学生跟前。
林泽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山长,不明所以,他为何要把自己的水杯拿过来。
吴序在林泽不解的目光中,清弹杯壁,青白的杯体开始晃动,连同里面的茶水也跟着摇晃。
林泽连忙把它稳住,“先生,您为何要拨弄此杯?”
吴序含笑将茶壶拿来,朝林泽道,“若是为师用刚才的力道再去拨弄此壶,壶身可否晃动?壶中之水可会甩出?”
林泽若有所思,但尚不明确,“自然不会。”
吴序道,“因此你也不必困惑,修行的时日尚浅,便如同这杯中水,外力轻轻一碰,晃动不安,杯中之水亦有随时有洒出去的危险。这本是自然就会发生之事,何必惊慌不安。若你日后修得如茶壶一般厚实庞大,所容之水越来越多,受外物碰撞,便不会像茶杯一般晃动不安。若茶壶之躯还不能令你感到心安,便不停地修行,如缸之躯、如山之躯、如天之躯……有的人会在茶杯晃动时,选择将水一倒而尽,自觉日后不再受此困扰。茶杯不装水,空置着,它还是茶杯吗?人之所以为人,心中那碗水不能丢。”
林泽在山长说完这番话后,沉思许久。原来需要的是把这杯晃动的水稳住,而不是将水倒掉。
一旁听的夫子和温庭山都陷入思考当中,这不仅是林泽的修行困惑,也是他们的。
“先生,人真是很容易在这个事情上,选择将杯中水一倒而尽,从此不必为其烦忧。这杯子实在太脆弱,总会遇到让其晃动之物。”林泽道。
“自然明白,为师信你。”吴序将杯子拿回来,含笑道。
林泽心中某个一直隐隐被压着的地方,终于在这一刻挣脱所有束缚。
自我的修行没有错,救人没错,被报复是他不够强大。总有一天,这些都不会成为他修行的阻碍。
“你知道什么人可以无拘无束地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吗?”桌子对面一向板着脸的王夫子轻声笑问。
“?”林泽抬头看过去,不知道这个问题与他的困惑有何关联。
“好心却遭恶报,你该生气愤怒,可为何要控制隐忍?”王夫子提点道。
“我还是个小小的茶杯,不足以抗衡更猛烈的碰撞,因此即便吃亏也要隐忍。夫子,我晓得的,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林泽感觉自己悟到了王夫子的意思。
“能掌握一切的人,才会轻易地展露自己的情感。你可以想想,谁是这样的人?”王夫子道。
林泽再次陷入沉思,能掌握一切的人,也就是拥有最大的权利的人,那不就是皇帝吗?
可是,当今皇帝反而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这是不是可以说,他并没有掌握一切?也有的人本身就是这种性格,林泽并不清楚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这个句话给了林泽一个判断人的方法。
比如要是皇帝明明不高兴某件事,却没有展现生气的情绪,这可能是他没有真正掌握某些权利。
林泽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去印证一下是否准确。
“翰林院编修你觉得最重要的地方在哪里?”王夫子又问。
“夫子,学生认为是起草诏书。”林泽是很早就琢磨过翰林院编修这个职位的。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争着要进翰林院,为什么要进内阁必须要从翰林院来。
林泽认为最重要的就是起草诏书这个工作内容。他能第一时间知道朝堂最新动向,皇帝和大臣们博弈、合作的结果,全都体现在诏书上。
所以别看这是个七品官,在京都属于毫不起眼的品级,却很让人看重。因为这是了解最新政治动向的其中一个重要渠道。
谢师告诉林泽,如何在职场中保存自己。现在王夫子告诉林泽,想要掌握更多东西,如何利用职务获取上升资本。
“好,为师言尽于此。”王夫子道。
林泽起身往后走了几步,向山长和夫子们深深鞠躬,“学生林泽感谢恩师们的指点与教诲,此番深情厚谊,永生铭记。”
师生聊了许久,吴序知道林泽明天要回桃花坪,往窗外看了看,“庭山,一会你陪清珩去斋舍那边与其他同窗好友聚一聚,我们几个老家伙就不做陪了。”
林泽赶忙道,“怎敢劳烦师兄相陪,清珩又不是外人,书院的一草一木都甚是熟悉。”
吴序看向温庭山,笑而不语,让学生自己决定吧。
温庭山起身道,“师弟就不许师兄顺便请教学问吗?”
林泽失笑,“师兄如此说,清珩再推辞就不对了。”
于是两人向诸位夫子行礼告辞,林泽道,“恩师,我有一箱书册,想捐赠给书院,一会让人搬进来。”
吴序见状,大家起身,“这等贵重之物,自然是亲自相迎。”
林泽便领着大家出去,让多福和石头把车厢里的木箱子搬下来。
林泽道,“我把自己觉得不错的一些科考书卷抄录下来,当做给诸位先生的新春贺礼,若能帮上些什么,林泽喜不自胜。”
吴序笑得开怀,他就喜欢这些有助于书院学子科考之物,“这是老夫今年收到最好的新年贺礼。”
林泽转身从车厢里抱出好些个礼盒,“恩师,还有呢。这是我自己挑的好酒好茶。”
吴序与三位夫子相视一笑,大家接过礼盒,“你这小子,真是比我闺女都贴心,没白疼。”
林泽又拿出一个包装不一样的礼盒递给温庭山,“也请师兄笑纳。”
温庭山道,“我这个师兄都没给你准备,实在惭愧。”
林泽塞给他,“那先欠着,早日来京都参加会试,把礼物补给我。”
温庭山点头收下,他也想早日高中。
可惜了这次恩科,他去府城参加会试名额的遴选,因病遗憾落选,没能到京城参加恩科会试。
林泽和温庭山向山长他们拜别后,赶着骡车直接去斋舍那边。
在大门处,林泽见到那位熟悉的宿管大爷,快步过去行礼问好,“学生林泽问苏老安!”
躺在屋里烤火的苏老头睁开有些浑浊的眼,往门口处仔细看了一会,终于认出来人是谁,“哎哟,是你啊,我们北山书院的大名人。”
林泽和温庭山过去扶他老人家起来,“您老身子可好?”
苏老笑呵呵道,“好好好,你小子有出息,给咱们书院争光,老头子出去说自己是北山书院的,人家都高看三分。”
林泽道,“学生受您照拂多次,感激不尽,能让您老高兴,是我之幸事。”
苏老头真是越说越高兴,林泽太会哄人了,“你可是要去找同窗好友?天色不早了,快去吧。你能专门来瞧瞧我老头子,已经高兴坏了。”
林泽和温庭山向他作揖告辞,临走前,林泽给他老人家塞了两个以前送他吃的小面包,撕开包装袋用油布包着。
两人沿着斋舍间的回廊往前走,一直到林泽以前住的砚池斋,站在桂花树前,林泽四处看,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饭堂里面忙活的还是熟悉的大叔和大婶,木质的楼梯不时有人进出。
面孔有的陌生,有的熟悉。
“林泽?”雷宗荣和刘一阳捧着碗筷从楼梯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楼下站立的林泽。
“雷兄、刘兄,是我。”林泽道。
雷宗荣刘一阳两人得到回应,飞快跑过来,脸上全是惊喜之色,“你、你怎的来书院了?”
林泽笑道,“来看看大家。”
刘一阳、雷宗荣这时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个温师兄,“温师兄。”
温庭山颔首,“既然寻到人了,那清珩便交给你们好生招待。”
刘一阳两人自是无不答应的,“师兄放心,我们定然尽心!”
温庭山跟林泽示意后,便离开了。
林泽拉着两人往楼上去,“卢兄在吗?咱们四个一块叙叙旧。”
雷宗荣略有些难过道,“卢兄他年前考完最后一场就收拾东西回家了,他跟我们说不想念书了,回家学医继承家业。”
林泽愣了愣,“那、还是恭喜卢兄,日后悬壶济世,成为一代名医。”
刘一阳看出林泽的遗憾,说道,“我们晓得他家在哪,林兄不妨写信给他,我们给你捎带过去。”
林泽点头,虽然有点遗憾,但还是为卢桂高兴,他走了自己想要的路。
“哎,你们怎么带我来以前的斋舍?里面没人吗?”站在熟悉的房间门前,林泽诧异道。
“你这个大名人的居所,山长后面专门空出来,没让人住。”雷宗荣解释道。
林泽感觉有点魔幻,好家伙,他这就有名人故居的景点了吗?
“我们俩住在那边。”雷宗荣带着林泽继续往前走。
“你们两个人一间的?”林泽惊奇道。
他记得这两人因为没钱,住的是最便宜的大通铺。
“嗯,我们有一回去看望卢兄,恰好碰见卢伯父,他邀请我们一起来家里坐坐,然后就说要出资捐赠我们考学。”雷宗荣道。
刘一阳打开房门,请林泽进去。
三人在床边落座,林泽打量这间双人房,大致跟他以前住的摆设差不多,确实比大通铺好上许多。
聊了一会,三人一块去食堂吃饭,直到天色已经要暗下来,林泽将三份礼物拿给两人,其中有一份是托他们转交给卢桂。
“你放心,我们定然带到。”刘一阳保证道。
“咱们京城相见,期待你们早日来参加会试。”林泽告别道。
“我们会努力的。”刘一阳两人眼含热泪。
“那、我先回去了。”临走前,林泽从怀里拿出两个荷包,分别塞给他们,然后头也不回上了骡车。
多福和石头早已经准备好,等林泽一上车,马上就往外走。
雷宗荣、刘一阳两人一直送到斋舍门口。
“这是银子?”回来时,刘一阳握着荷包朝雷宗荣小声说道。
“嗯。”雷宗荣知道林泽的心意,他们以后考学需要很多银钱,刚才聊天叙旧时,林泽已经说过。
“走,咱们回去温书,一定会再见的。”刘一阳坚定道。
“好。”雷宗荣笑了笑,两人快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