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温也被吓了一跳。
“砰——”
不及她反应过来,男孩一把推开她,逃命似的往外奔。
男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力气倒很大,撞得温温半天没能爬起来。
温温瞬间就疼出了泪。
宴会厅的红地毯上,有前一批客人留下的烟蒂,温温仙气飘飘的汉服沾上了好多烟灰。
猫咪玩偶、腰间香囊样式的小口袋,也随之甩飞出去。
手里的蛋糕块啪叽一下砸烂,嘴里的甜味成了血腥味。
不过,温温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哭泣时不仅不会有人哄,还会招来责骂,所以只习惯性地无声掉眼泪,憋得一张脸通红。
听到温温一下没了动静,逃窜至门口的脚步声一顿,又调转回来。
温温一抬眼见到的,正是男孩那一张鬼鬼祟祟、瘦得眼睛像大窟窿的脸。
二人又俱是一惊。
温温被泪水呛得喘嗽,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咳咳咳咳,你咳咳咳你干嘛咳咳咳咳?!”
男孩见温温并没有被他撞死,缩着肩,猫着腰,以一个十分娴熟的卑躬屈膝的姿态,嗫嚅道:“对不起。”
温温心里又气又怕,没骂他,也没说原谅。
男孩端详着温温的脸色,忽地,不再往外跑了。
而是试探地往旁边的餐桌挪。
他窟窿似的眼睛里,因着战战兢兢,多了几分水光闪烁。
温温这才发现,细看之下,他其实眼睛很漂亮,像晴夜里倒映着星星的河塘。
温温呆呆地抽噎了一下。
见温温真的没有要喊人的意思,男孩从口袋里掏出几只皱巴巴灰蒙蒙的塑料袋,飞快地把桌上的剩饭剩菜往里塞。
温温瞪大眼,连哭都忘了。
温温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自己心爱的猫咪玩偶抱好,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看。
这实在是太新奇了。
她从没见过这样,这样像……活得像野狗一样的人?
身上污糟邋遢。
推她的时候,也是一股大夏天的湿垃圾桶里的味道。
头皮里还有好多虫子钻进钻出!
忽地,温温瞥到自己遗落在地上的小香囊,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连自己裙摆上的烟灰都没管,捡起香囊后,却将上头的灰拍干净。
软声对男孩道:“喂。”
这用词不客气,语气里却听不出什么恶意。
男孩满眼惊悸地回头。
他沉默地、对峙一般地盯着温温,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抱着他那几大袋子剩饭逃跑。
“滴答,滴答,滴答。”
宴客厅里,只剩落地钟的秒针在响。
温温气得想走,忍住了,把香囊放在两人中间的一张桌子上,道:“给你。”
她嘴角还沾着蛋糕奶油,粉嘟嘟的小嘴叭叭的,可爱得像金鱼在吐泡泡,“我今天生日,这里边有阿姨们送我的红包。红包你懂吧?就是钱,里边有很多很多钱。”她张开双臂比划着。
其实也就几百块。
但对于小温温而言,实属巨款。
男孩愣住了。
半晌才道:“给我?”
他的话,也让温温反问了一下自己。
真的要给他吗?
温温眼前闪过母亲的鸡毛掸子,哆嗦了一下,还是点头,“嗯。”
刹那间,男孩的目光紧紧地咬住了那只小小的香囊。
他一只手将其攫在怀里,另一只手还不忘捏着他的剩饭袋子。
随后,猝不及防地,甚至都没打开香囊看看,就跪下来向温温磕了个头。
温温吓得倒退三步。
这样的动作,她只在电视上见过。
幼年的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屈辱,但她本能地感到惶恐。
温温不是没见过穷人家的孩子。
外婆家附近的后巷里,经常有孩子在路边卖口香糖,她听母亲念叨过,原本一毛钱一根的东西,他们卖一块钱。
还有小区里负责管理垃圾分类的爷爷,他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孙子,天天帮着收垃圾去卖。
这些孩子逢人便笑,温温能感受到他们和自己是不一样的,是缺少东西的。
少的叫尊严。
可没有一人,和眼前男孩一样,能轻易冲人下跪。
男孩磕了头,眼神认真地对温温轻声道:“我会报答你的。”
温温摇着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许久,才道:“不、不用了。你实在想报答,就给我唱首生日歌吧。”
男孩没顺着温温的话,答应以一曲换千金。
但他却也真的开口唱起来。
嗓音很动听,像是被污雪与脚印覆盖的山野,春天到来后,就会重新露出碧茸茸花灿灿的生机。
夕阳西斜,落地钟沉闷地报时。
“铛——铛——”
男孩带着香囊里的钱走了。
他走得匆忙,说是要赶在日落前回家。他们家没有水没有电,没法开灯,而他母亲,只肯在天亮的时候吃饭。
由于落地钟的报时声,温温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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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记得,那时是五点整,距离她从生日会上逃跑时,过了十五分钟。
后来,温温果然被毒打了一顿。
没过几天,却是有西装革履的人找上了门,要重金酬谢温温。
盈家的人,只留下了钱,什么前因后果都没解释就走了。温温年幼说不清楚,温温父母又喜又怕,到处打听了有关男孩的事。
男孩的事,在温温那一带都传开了。
一时间,街头巷尾全在议论。
男孩有个精神病母亲,带他住在废弃的烂尾楼里,病情很不稳定,爱之时疼他如珠如宝,宁愿做娼给他赚口粮钱,发疯时,却用玻璃碎片在他心口上写字。
这样野狗一样活着的孩子,突然有一天,被一辆豪车带走了。
“盈氏啊!那可是盈氏!”
早饭摊子前,比别的小伙伴都快学会独立的温温,拿着零花钱排队,听见周围有人道:“飞上枝头变凤凰咯!”
又有人不认同地撇嘴,“死了老娘换来的富贵,不要也罢。”
“私生子而已,他爹能对他多好?”
死了?
男孩的母亲死了?
温温一怔。
怎么就死了呢,那天不还说要给她带饭吗?男孩说,那是他吃过的最好的一顿了。
温温疑惑地将耳朵向议论的人群倾了倾。
买早饭的队列不断前行着。
早饭摊的摊主,见高大的成年人们中,突然出现温温这么玉雪可爱的小小一只,给她舀了满满一勺豆浆。
滚烫的豆浆晃悠悠的,溅了一些在温温身上上,摊主忙用袖口给她擦了擦,“抱歉抱歉!疼吗?”
温温转过头,却是神情一片空白。
众人的议论声在她脑海里回荡。
“只差几分钟……”
“早个十分钟回去,他母亲也不至于精神恍惚地翻过二楼的栏杆摔下来。”
“摔下来也没事啊,才二楼!可偏偏她又往马路上走,说要去找儿子。诶哟,就差那么几秒,她就在儿子面前,活生生被卡车碾过去了!”
“听说啊,警察到的时候,收尸都没法子,还是用铲子一点一点收集起来的呢……”
“滴答,滴答,滴答。”
恍惚间,那间宴客厅里的落地钟上,时针走动。
一同响起的,还有男孩给温温唱的歌。
“祝你生日快乐……”
就因为温温拦住男孩,让他多唱了一首歌。
她那份满是生日红包的、轻飘飘的小香囊,就成了一份沉甸甸的奠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