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蜃境
    原来如此,漆瑭若有所思。事情是这样的:她方才跟着小绿走得好好的,突然脑袋一晕,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灵魂好似被高高抛起。

    她看到半空中一轮硕大的血月,森冷,诡谲。血月之下,赤红高山熔岩如瀑,热浪几乎凝为实质,白云般随着火瀑落下。

    她的灵魂也跟着狠狠摔下。她看见满地白骨连着血肉,遍地岩浆吞噬白骨,这一幕宛若人间炼狱。

    而炼狱的中心,有两个人影——

    黑衣黑发的男人跪在地上,苍白的双手将躺在地上的人揽进了怀里。脖颈青筋暴起,却莫名给人一种极度克制的割裂感。

    似乎他暴起的力量只是为了扼制住全身的肌肉,令他不会在失控之下将怀里的人抱得太紧。太紧了,怀里的人会碎的。

    失控的情绪是能够将人撕裂的风暴,他却将它紧紧锁在身体中,任由心脏四分五裂、经脉寸寸断绝。

    暴戾是向内的,向外的——是珍重。

    这一幕蕴藏的感情太过浓烈,给人的冲击力极大,漆瑭有一瞬的恍惚,心脏仿佛被谁揪了起来。

    她的灵魂不由自主地往那二人身边飘去,直到看清了他怀中那人的脸——赫然与季棠有七分相似!

    她听见那个女子说:“我……还……我不想死……”

    诡异的事发生了,男子竟然猛地抬头,眼神分毫不差地戳到漆瑭身上。

    漆瑭的呼吸陡然一窒。

    她看到了一双疯狂至极的眼,漆黑如墨,深不见底,里面似有风暴翻涌,搅得山呼海啸。

    那竟是冥主。

    他死死盯着她,好像真的能看到她……

    管你看不看得到。

    漆瑭摸出袖袋里几个果子用力掷出,将眼前极具迷惑性的幻象打散了。

    回过神来。小绿和季棠正一左一右焦急地呼唤她,说她彷佛魇住了。

    后来她言简意赅描述了一下方才所见场景,问季棠那是什么——

    “众念心执,萦回四时。天命奇缘,遇而不求……”季棠嘟嘟囔囔,说了些漆瑭听不懂的怪言怪语。

    她终于有了答案,猛地掀起眼帘,激动道:“蜃境,那是前尘蜃境!是千年前,琼华仙君的临终之景!”

    ……

    漆瑭意外所见的蜃境,应是来自于千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幽壤之战’。

    那一战,以琼华仙君为首的无数英勇义士,舍命反击恶蜮及从属。大战三百三十日,伏尸百万,鲜血汇成河流,足足淌了三年。

    亡魂无数,所以情感无数、执念无数……因此凝结成跨越千年的‘前尘蜃境’。

    “幽壤竟就在这附近?”季棠的神色有些古怪,语气有些发颤,说不清是敬更多还是畏更多。

    ‘外来户’漆瑭,并不像季棠那样百般感慨。

    她只是茅塞顿开:原来灰眼睛和那什么琼华仙君也有一段昔日情缘。难怪他会和她结心契,想来是托了季棠长相的福。不过看起来,冥主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搞清楚大概是个什么情况、知道不会伤害她的身心健康后,漆瑭就顺其自然转移了话题。

    比起已经搞定的冥主,她更关心还没搞定的恶蜮是个什么东西。

    ……

    以此类比,恶蜮也属于某种“气”。

    此气姑且称为恶气。会影响人、妖、鬼的神智,令他们变得浑噩嗜杀,更甚至,还能影响修士。

    世人皆知千年前琼华仙君以身将其封印,此后百世清明。其余有关恶蜮的消息,历经者讳莫如深,未经者无处打探。

    有传言,世上无人杀得死恶蜮。恶蜮虽被镇压,但只会越来越强,直到有朝一日突破封印卷土重来。

    “那是假的。”季棠亲自打假,“我曾听……白竹说过,琼华仙君的封印是活阵。日日与恶蜮博弈,将其消磨,所以它只会越来越弱。如今虽然逃逸,但我想,总不如从前棘手。说不定,冥主这回还能借机将其彻底灭杀。”

    漆瑭捞过那颗被劈成两瓣的梨子,嚼嚼嚼,“你可知道冥主是什么来头?千年前,他在那场大战里扮演什么角色?”

    “不知。”季棠摇头,“千年前冥主横空出世,手持‘万鬼令’叱令黄泉众鬼,一举登上冥主宝座。但更多的,无人知晓也无人敢议。”

    “好吧。”漆瑭吃净梨子,将核往草上一丢,便美滋滋地出浴了。

    泡得有些久,内丹嫩芽已经喝撑了,昏昏欲睡。她觉得再泡下去,脚掌都要起皮了。

    穿戴整齐后,将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一拢,她抱着浴巾往山下走。

    守在树后的小绿不见了,不远处多了一个人影。

    季棠跟树精们一样,也很怕他,于是留给漆瑭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换道溜走了。

    只剩下漆瑭一个人,认命地朝他走去。

    灰眼睛。

    是“他”不是他。

    漆瑭顿了一下,忽然有些无措。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一向相信,这世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天然的恶意”是常常发生的;却不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无缘无故的好”是什么正常的事,更别说这“好”已经好到把身家性命拱手相让了。

    白痴也不会干这种事。

    可偏偏受益人是她漆瑭……

    不信也得信。

    虽然论心他是为了琼华仙君,但论迹的“好处”却是货真价实无可訾议的。

    漆瑭觉得很搞笑:从前季棠当了一辈子替身,现在轮到她漆瑭,怎么还是个当替身的命?这琼华仙君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真是败也琼华成也琼华……不过这样想想,她确实还得对那位仙君道声谢。

    这胡思乱想的当口,易昀伸出食指,半点也不僭越地隔空在漆瑭的额间一点。

    登时满头湿发转而变干,少女像是刚烘干的猫咪,蓬松清爽。紧接着,识海里突然多了什么。似是一本书,随着她的念头一页页翻开。

    “这是修行手册,清水诀、净身诀等,俱登记在册,你慢慢地学。”

    “多谢。”少女干干巴巴应了一声,往日的圆滑与伪装,此刻竟一个也拾不起来了。

    于是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听觉上放松了,视觉和感觉就变得格外明显。

    她发现那双温柔的灰眼睛在看她,眼神像水、像湖,温柔得令她有些不知所措。漆瑭觉得浑身刺挠,特不自在。

    于是转移话题道:“哈哈,今天晚上天气真好,好晴朗呀。”

    易昀依言仰头。

    月光与星光毫无遮掩地洒落。这光与阳光又不同,清清冷冷、温温柔柔,给万物披上一层朦胧的纱。

    这纱也罩在男子裸露的肌肤上,从下颚划到脖颈,线条流畅而分明。在光晕中苍白的肌肤几乎发光,格外惹眼。

    他仰头看了一会,才认真地回应:“确实晴朗。”

    漆瑭有些仓惶地别开眼。

    殊不知那纱也罩在了自己身上。长而密的睫毛如忽闪的蝶翼,翕动间搅得光晕如流体,有些晃眼,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竟也清晰可见。

    “对了……那日,抱歉……你的伤?”

    易昀原本不动声色,直到她抬眸,他看见那双彰显了身份的熟悉的眼睛,才会心一笑道:“已经痊愈。而且,你与我不必说歉。”

    漆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分明早已确定,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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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她还是不由自主发出灵魂疑问:这人真是那个又凶又狠毒的冥主吗?

    她又在心里呐喊:“多谢琼华姐姐,想不到有朝一日冥主还能在我面前露出这么温柔的一面,就是有些吓人了,这是真吓人啊!”

    “明日便要去凡间界了吧?”易昀问。

    漆瑭胡乱地点点头,“嗯”了两声。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手心向上,仿若邀请。随后,手的主人又似乎觉得有些冒犯,手心一翻,捏住自己的袖子伸到她面前。

    “也不知……何时还能回来。有一处地方,若看不到实在是可惜了,敢问仙子,可愿随我一去?”

    漆瑭又是点头,“嗯”了两声,便捏住了他的袖子。

    眼前的场景忽如万花筒似的旋转,然而头脑还未来得及晕一下,就到了地方。

    该怎么描述眼前所见的一切呢?

    不可思议,瞠目结舌,如坠梦境……

    言语难以描述它,只能用来描述看到它的自己。

    这是一个红粉的山坡。漫山漫野都是不知名的花,花瓣轻盈曼舞,如女神的裙摆,似是白色。可那白掩藏在粉红色的光晕中,便也看不真切。

    每朵花从花头到花茎,都萦绕着或梅红、或桃红的光晕,有浅有深,层层叠叠。

    更令人感到诧异的是,这些光晕竟像花粉、像孢子,轻飘飘地弥散开来。从地面缓缓升到天空,连成了一条又一条粉色的天梯!

    以夜空为底色,这些“花粉”在空中竟化作一层又一层飘渺的纱,又像轻如薄雾的红粉云片。慢悠悠地晃漾来,晃漾去。

    漆瑭整个人都呆住了。

    “世人有言,‘灯明千里,不夜宿火’。”易昀落后她一步,刚好可以将少女与满山宿火尽数收入眼中。他看得格外认真,仿佛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似的,“此花名为宿火。”

    宿火。

    漆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眼前又忽的出现了一只手,手心里托着一片小巧的荷叶,上面托着三颗糖。

    紫的,粉的,黄的。

    “吃糖吗?这是从前树精们做的,那时候它们做了什么好吃的,还敢送到我面前呢。”他轻笑一声,“也不知道何日开始,就不敢在我面前晃了……有葡萄、桃子、橘子味的。”

    另一个你又凶又狠,它们不怕你才怪。漆瑭默默腹诽。然而脑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没抓住。

    算了,应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挑了颗紫色的含进口中,笑眯眯地道谢。清甜的葡萄味在舌尖爆开,就如喝了一口鲜榨葡萄汁,那葡萄是新鲜采摘,颗粒饱满,甜味十足。

    一双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

    小时候漆瑭最大的梦想就是吃上传说中“水果味的糖”,可那会垃圾星上的生活太苦。直到被老头收养后,她才吃上生命中第一颗水果味的糖。

    是覆盆子口味的。

    第一次收到糖时,她在手心里攥了一整天。晚上睡觉都握在手心搁在心口。直到第二日,硬糖被她捂化了,变成某种粘稠形态。

    她心疼。也终于舍得吃了。

    也许是过去多年对这东西求之不得的渴望,给它套上了无数层美好的设想。真吃进嘴里,才发现不过如此。现实与设想,落差简直像山和海!

    糖工厂是民间小作坊,选用的原料也是最常见的浆果类,生产出的果味糖分为酸、酸甜、甜三个档。

    她都吃过。

    酸味的太酸了,她最讨厌酸味;酸甜的也太酸了,她是真的一点酸也吃不了;甜的呢,又太甜了,工业糖精加了太多,甜味异常刺鼻。

    那之后她再也没吃过水果味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