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女人之死
    忍宅。

    水行村中数一数二的豪宅,四进院落,青石其砌成坚固的外墙,朱红色大门高大而厚重,在雨雾中愈发红艳,宛如某种巨兽的口。

    大门两侧各挂一只红灯笼,在风雨中飘摇得格外凌乱。

    漆瑭在门前徘徊。

    方才那朱门开了一条缝,蓑衣人便钻了进去。她本打算翻墙进去,反正这些人都看不穿冥主留在她身上的各种匿声隐形诀,熟料忍宅外围竟设有结界。

    她没办法悄无声息地破界而入。

    雨势不减,急而密的雨点滴落在漆瑭周身撑起的避水罩上,泛起无数涟漪。大雨中忽传来隐约女人的哭声,由远及近,在空荡的雨巷里莫名有些诡异的空灵。

    青玉耳珰怕得瑟瑟发抖,漆瑭觉得有些好笑,你一个冥界的树精,真鬼都见了不知多少,还会怕不知真假的鬼?

    雨幕里渐出现了一个灰扑扑的女人身影,灰褐色布衣,是最寻常的百姓衣裳。她怀里抱着一捧颜色鲜艳的布,紧紧扣在心口的位置,一步一哭,看起来有些疯癫。她朝着这里走来。

    凡人没有避水罩,竟也没有撑伞,任由磅礴大雨将浑身浇湿。女人乌黑的长发一缕一缕贴缠在脸上、脖颈间,好似一道道鬼爪印。

    漆瑭走到她身边,才听清那哭声里掺杂着细微的呢喃:“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乖宝,你不在了,娘也不会活了……可是他们该死!他们该死啊!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的!神海奶奶啊,你究竟有没有眼,睁开看看啊,看他们做的事!他们合该天打雷劈!”

    女人叩门,先是用手,见叩不开,转而用脚,踢到筋疲力尽,她便用指甲抓门。抓、挠、咬,近乎疯魔。

    朱红色的大门一动不动,红色的底上又添了几道血红色的抓痕。

    漆瑭看得眉心一跳,打算将这女人敲晕了带走,寻个无人处把匿声隐形诀抹了,问问她话。

    “神海奶奶,如今下了这般大的雨,为何却不降雷惩治他们?我知道了……”女人喃喃,“定是雷没找到路。没有路,我来引路!”

    漆瑭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此事实在没头没尾,她隐约抓到了什么,却又觉得不甚明朗。伸手欲给这女人一手刀,熟料这个凡人之躯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撞上了朱色的大门!

    大门厚重,然而更坚硬的是忍府无形的结界。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的骨裂声。

    女人的脖颈像被掐断的花茎,头颅像欲断不断的花头,顿时耷拉了下去。鲜妍的血红花汁混进满地雨水中,像是朱红大门的倒影。

    纹丝不动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了,门缝里跃出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将女人的尸体拖了进去。她怀里的鲜艳布料散落一地,漆瑭也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是孩童的小衣,有短褂、小裤、头巾……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散落了就凌乱了,甚至沾上雨水中女人的血液,变得脏污不堪。

    家丁顶着斗笠,颇为嫌弃地将满地小衣捡垃圾似的搂了进去。

    大门闭合了。

    门檐上两个血红色的灯笼在风里摇来晃去,像两只骨碌碌的眼珠。

    门上、门前的血迹被风打来的雨水冲刷、稀释,直到消失无踪。安静的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漆瑭站了一会,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瓢泼大雨就变成了毛毛细雨,落在人的脸上,有细密的痒意。

    整洁的小院里,檐下的木盆接了满盆雨水。

    隐约传出屋内一老一少的交谈声——

    “阿茴啊,抓紧,鸡快要炖好了。”

    “晓得了奶奶,我很快的!不过,这两日怎么吃的这样好啊?杀了鸭,又宰了鸡,奶奶,咱家不卖蛋了吗?”

    年迈的声音“嗬嗬”笑了笑,“阿茴不爱吃吗?不爱吃,奶奶可伤心了……”

    “爱吃爱吃。”年轻的声音娇俏地应道:“奶奶做的最好吃了!是我吃过的最最最好吃的!每回我自己都能吃大半碗,我怎么可能不爱吃啊!”

    女孩似乎依偎在老人身边撒娇,惹得老人既无奈又宠溺地笑:“好,好,我的小阿茴,奶奶知道……爱吃就好,那奶奶高兴了!”

    ……

    推开房门,门里走出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手里拎着一只干燥的木桶。她走到檐下,将那桶雨水来回沥了一遍。

    “咪咪咪,喵喵喵……”她嘴里唤着猫咪。

    院墙上跃上了一只灰白相间的小动物,轻巧地跃下来,栽进女孩敞开的怀抱里。

    “哈哈哈。”她揉了揉怀里的动物,“乖,乖,小猫,我给你洗个澡好不好呀!”

    小动物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配合地点点头。

    小姑娘有些惊讶道:“咦,今天这么听话,一会我要奖励你鱼干吃。”

    肥肥的小身板泡进了木桶里,女孩柔软的手指揉捏着“猫咪”的圆头、耳朵、脖颈,然后顺着背脊一路撸到尾巴。

    “猫咪”舒服的哼哼唧唧,四脚朝天,露出柔软的肚子。

    “乖猫,乖猫!”女孩噔噔噔跑回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条小鱼干。

    “咦?”她看见院墙上多了一个人影,鹅黄色的。

    “神仙姐姐!!”

    漆瑭翻身而下,面色古怪地看着云茴手里的小鱼干,和木桶里那只浣熊妖。

    “你管这家伙叫……小猫?”

    “嘭——”

    浣熊妖一跃而出,肥胖的身体将木桶撞翻了,它仓惶地往外逃去。

    漆瑭立时甩出一道灵力锁将那小妖怪捆住。

    它“哇”了一声,便跌到地上,扭来扭去地挣扎,甚至还颇有灵性地作揖求饶,一张毛脸口吐人言:“仙子在上,放小妖一码吧,小妖从未害过人啊,也从不偷东西抢东西……”

    “是吗?”她挑起眉,将那小妖拎起来抖了抖。

    “噼里啪啦”

    掉落一地小鱼干、熏肉干……

    “呃。”浣熊妖脸色灰白,每一根毛都写着“生无可恋”。

    云茴脸色惨白,冲上去摇着浣熊问道:“你把我的小猫怎么了,你把我的小猫怎么了?!”

    浣熊被摇晃的直翻白眼,舌头吐在尖尖的嘴筒边:“没怎么,好着呢!那家伙不爱洗澡,仅此而已!”

    云茴卸了劲似的“呼”了一声,转头泪光澹澹地瞧着漆瑭。

    漆瑭居高临下睥睨着小妖,冷冷道:“不仅偷东西,还蛊惑凡人,罪加一等。”

    “小妖没有!小妖没有啊蛊惑凡人啊!”浣熊妖连喊冤枉。

    漆瑭:“那为何她会将你认作小猫?”

    此话一出,云茴那白嫩嫩的小脸霎时变得通红。

    浣熊妖伸出一截毛茸茸的胳膊指着云茴道:“她……她……”

    女孩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两只小手将自己的衣摆拧来拧去,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有一点点脸盲。”

    漆瑭忽然想起和这姑娘初见的场景——

    “瞪大你的眼睛!认清楚,小爷才是青少!”

    ……能将猫与浣熊认混,还能叫“一点点脸盲”吗?!

    不过,“哎,小孩,那你怎么一瞧见我就认出我了?”

    云茴鼓起腮帮子,小脸通红,眼神闪躲道:“神仙姐姐……神仙姐姐长得这样好看,我……我就是记得啊!”

    漆瑭坏心眼地“噗嗤”一笑,再转头看向浣熊妖,一张脸立马变得面无表情。

    浣熊妖被她看得心里直打突突,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狗腿道:“是是是!仙子长得如此花容月貌,闭月羞花,天人之姿……”漆瑭脸色不变,浣熊的声音也越说越小。

    见状不妙,它两眼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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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舌头长长地耷拉出来,一副死样。

    “别装死。”漆瑭蹲下身,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浣熊妖生无可恋地睁开眼睛,老老实实道:“仙子,我知道您应当在找‘那东西’……”它毛茸茸的爪子挡住嘴,欲盖弥彰地悄声说:“人说‘狐仙’,可是仙不是仙,狐自然也不是狐。”

    “你打什么哑谜?”她脸色一沉,气势陡然变得冷峻。两道灵力刃毫不留情地深深扎进浣熊妖脑袋两侧的地面。

    浣熊吓得一个哆嗦,告饶道:“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小妖万万不敢欺瞒仙子。”它四只渐渐的指爪朝天,作起誓状,“小妖发誓小妖说的都是真的,仙子您品,您这么聪慧美丽……”漆瑭睨了它一眼,浣熊妖立马收起滑头模样老老实实继续道:“不是打哑谜,只是更多的小妖也不知道了,也不敢说些旁的……小妖怕死啊!”它连连磕头,“求仙子饶小妖一条活路,求仙子饶小妖一条活路吧……”

    漆瑭盯了它半晌,心知再多的话也问不出来了,便撒了灵气锁,任小妖一跃而逃。

    起身,却见小院里屋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檐下站着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妪。

    “奶奶!”

    云茴颠颠地跑到老人身边。

    老人浑浊的眼珠在漆瑭身上打了个转,眼翳中无一丝惊惧,冷静得可怕。

    她忽然正色对漆瑭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位是小女的恩人仙君吧,寒舍虽陋,但还请仙子拨冗一歇。”

    黑天与阴天衔接的悄无声息,雨歇了没多久,灰黑色的雨云便被黑蓝色的天幕取代了。小院里透出窗内暖黄色的光晕。

    室内,八仙桌上坐着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女人。

    年老的那位起身给油灯添了块油,坐回位置后顺手将衣摆抚平,一举一动礼数周全。

    内里将将二十岁的妙龄女郎有一张娇艳年轻的脸,乍一看是个娇俏灵动的少女,然而眼神深如海,除去表层浮浅的那抹笑意,深处却滚动着令人不安的东西。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隐有灵气纷纷。

    老人心知她是一位修士,修行者灵气驻颜,无法从外貌看出真实年龄。

    最小的那个丫头,尚是豆蔻年华,一双狐狸眼本生得极魅,却常常瞪得圆溜溜的,平白多了分傻气,将魅气中和,竟有种别样的可爱。她一会瞧瞧奶奶,一会瞧瞧神仙姐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这是自家养的土鸡,仙子可愿赏脸一尝?”

    雪白的陶瓷砂锅中,乳白色的鸡汤微微荡漾,散发着醇厚的香气。袅袅的热气绕着明亮的油灯打旋,竟是一派烟雾缭绕。

    漆瑭笑得眉眼弯弯,颔首道:“多谢,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乳白的汤汁滚进碗中,青翠的葱丝在翻滚的汤汁中一闪而过。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赞道:“好喝!”

    云茴高兴得手舞足蹈。

    奶奶脸上的笑意也多了一份真实,她又盛了一碗递给云茴道:“阿茴,去外面瞧瞧鸡可下了蛋了?”

    云茴应一声好,便端着热乎的鸡汤跑走了。

    空气里尚残留着阴雨天的霉味,她一边喝着笼中鸡它二舅,一边缓缓踱步到鸡笼旁,“咕咕咕”地唤那鸡。

    鸡昂首挺胸地蹲着睡觉,闻言掀开半拉眼皮,颇为轻蔑地瞥了她一眼。

    云茴看着鸡光滑的七彩羽毛,一拍脑门。

    ——家里只剩这只公鸡了,哪里下蛋呢?

    此时,屋内。

    “仙君,您莅临我们这个小地方,可是为了‘那一位’?”

    漆瑭转了转手中的瓷碗,汤汁在油灯的光晕里闪过若有似无的彩光,状似不知,“那一位,是哪一位?”

    老人忽站起身,双手整理裙摆,然后跪下了去。

    “仙君在上,老身定知无不言,只恳请仙君,可否带小女云茴走一条生路?”

    漆瑭神色一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