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水行村码头。
“老孙,今日收获颇丰啊?”
名为老孙的渔民将渔网蟹笼等物什丢到栈道上,然后翻身跃上来。边下锚边道:“哎,这都是抛了两日攒的,而且都熬死了。今儿不知怎的,啥也网不上来。”
那人笑道:“定是神海奶奶瞧你这两日抛的笼收获太丰了,今儿便要挫挫你锐气。”
“这算啥子丰了,死鱼卖给你,你要不要?”
“哎,别急,别急啊!”
这时又有船只靠岸,渔夫似乎与老孙也很熟悉,隔着老远道:“哎老孙,你今儿也没捕上啥来?”
身边人拍了老孙一把,损道:“呦,瞧谁又幸灾乐祸来了!”
“去你的。”船上人正色道:“我今日也空了网,先前碰见乔家的,他也是啥也没捕到。”
一人这样,尚能说是巧合,可若是三人呢?甚至……所有人呢?
“你也空网?”
“莫非你也是?”
“我倒是捞上来条死鱼,谁要?”
……
老孙蹲在栈道上,满脸肃然:“事有古怪。”
“哎。”身旁人捣了他一下,“别想先前了,你瞧那是什么?”
众人抬头朝海上瞧去。远处,海天一线间有一道灰色的影迅速变大,那是什么东西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岸上扑来。
“遭了,海啸!”
“什么?!”
“跑,快跑啊!”
“跑跑跑,往山上跑!”
……
那场海啸声势浩大,却在逼近水行村时偃旗息鼓了,像是被陡然截断的瀑布。海浪扑在堤岸上,溅起老高的水花,随着水珠一起掉落的,还有那无数上乘的鲛珠。一颗,便足普通人家一年衣食无忧。
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接下来,村民们却瞧见了更不可思议的一幕——
村头,十六只狐狸人似的后腿直立,抬着大轿。
最后那大轿被抬到了村长忍历府上,众目睽睽之下,那轿里走下来一个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踩雨靴,自称是狐仙的代理者。
说到忍家,漆瑭先前见到的那小少年“青少”便是忍家独子。他有一个姐姐,传言儿时测得灵根天赋异禀,现在已经拜入珩海州玄机宗,成了对村民来说至高无上的“仙子”。
也是因为此,忍家在水行村的地位水涨船高,颇有些当地“土皇帝”的意思。忍家主的话,自然也颇有分量。
忍历说那场海啸本该将村彻底毁了,是狐仙大人慷慨出手,庇护了大家。狐仙大人喜爱养小孩,像人类爱养小猫小狗似的,所以特意挑选了几个雨雪可爱的小孩,送去狐仙洞府。
来日,这些孩子必有万般造化。
于是,那轿子离开的时候,上头多了十六位孩童,八男八女。
村民们不是蠢货,并未尽信其言。有人说那狐仙爱吃小孩,有人说狐仙是在养童养媳、童养夫……
众说纷纭。
然而信众最多的观点,就是“童养x”观点。
他们管这叫——狐仙娶亲。
“仙?”老人摇摇头,“老身不能苟同。什么仙,凭白无故赠人鲛珠?那些孩子,分明是交换的代价。”
漆瑭想到不久前那浣熊妖神神秘秘说的——“仙不是仙,狐自然也不是狐。”
不是狐,那是什么?
她又想到雨幕里那个令人感到不适的蓑衣人。
莫非是……人?
恶蜮分身此次寄生的是人?
老人抬起皱如老树皮的手,摁了摁眼角,“老身年迈无力,多余的做不到。本以为下一次就该轮到阿茴了,所以这几日把家里的鸡鸭都宰给她吃了……那丫头一向嘴馋……”
这时,门“哗啦”一下被碰开。
云茴泪水涟涟地跌进来,“奶……奶奶,你怎不跟阿茴讲啊!我……我……”
漆瑭却瞳孔一缩。
因为她看见了云茴身后的一个高大黑影。
来者脸色不善,阴阳怪气道:“不是长腿了,怎么不继续跑了?”
……
老人将云茴接进怀里,搂得很紧。
门前的黑衣男子给人的感觉非常危险,她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仿佛踏错一步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空气紧张得近乎凝固。
这时,身旁忽然跃出去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宛如暖的春风灌进刺骨的冰窟,巧妙地化解了来者咄咄逼人的锐利气势,也打碎了凝固的空气;
老人这才敢大口呼吸:“这位是?”
漆瑭想了想,编造道:“这是我……兄长。”
他既然处处隐身,打着低调行事的主意,那她这样掩饰应该也没错?
易昀不置可否,那就是默认了。
漆瑭亲昵地拉起他的袖子,带他寻了椅子坐下。
她的手很白,他的衣袖又格外的黑,黑与白的色彩对比分外鲜明,鲜明得有些刺目。易昀彷佛真被刺了眼似的,倏地将目光收回。
“仙君莅临寒舍,老身不胜荣幸……”
老人举手投足间都不似普通的乡野村妇,漆瑭佯装不知,就像老人不会追问她的身份来历一般,她自然也不会追问老人的。聪明人之间自有一份默契。
易昀继续面色不善,没有搭理旁人的礼貌问候。
漆瑭笑着打破这份尴尬,顺其自然接话道:“劳烦阿婆再取只碗来吧!”
云茴虽然脸盲且迟钝,但她也察觉到了现在气氛的不对劲。紧张地缩在椅子上,咬着手指,盯着面前香喷喷的鸡汤,悄悄咽了口口水。
好想吃,但是不敢动。
蛾子绕着油灯飞啊飞,光晕将神仙姐姐白皙的脸照得暖融融的。她贴心地亲手盛了一碗鸡汤递到她“兄长”手里,热汤的热气氤氲,将男子那张凶巴巴的脸拂去了几分锐气。
云茴惊讶地发现,这男子长得好生美丽,头发很黑,皮肤很白,眉眼深邃……不愧是神仙姐姐的兄长。
“啪”
他将碗撂在桌上,这声响吓了云茴一跳,她收回视线,再不敢看了。
易昀这个人暴躁且阴晴不定,加之常年身居高位养成了他目中无人的性子,他为人处事只看心情,不给任何人面子。
冷笑一声道:“这种东西,恐怕只有你会喝。”
语气饱含嫌弃,且一句话骂了三个人。
漆瑭突然觉得:要不你还是隐身吧……
她将碗捧回手里,娇憨一笑,对云茴和老人道:“我爱喝,他不喝我喝。”
老人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修士,她心知许多修者是瞧不上她们这样的凡人的,妄论这样气度不凡的修士,自傲一些也在所难免。她并未将易昀的无礼放在心上,反而很感激漆瑭的解围。
“好好,仙君喜欢就是老身的荣幸。”她看着少女吨吨吨喝着汤,眼神里情难自禁流露出一丝慈祥,“慢些喝,锅里还有。”
桌上四人,画风两样。
一边是其乐融融的三个女人,另一边是冷眼旁观的易昀。他目光深沉地打量着漆瑭,油灯的光亮将她的脸颊上的细小绒毛照得根根分明,有蛾子在光源处飞过,她的脸上便落下一片阴影。
他指尖一弹,空气微妙地波动了一下。蛾子原地去世,尸体飘啊飘,飘进了漆瑭的鸡汤里。
漆瑭:……搞什么幺蛾子。
易昀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平。
结果,眼前出现了一只杏。
漆瑭极其敏锐,早就察觉到他心情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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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起先还因为自己乱跑有些心虚,后来见他态度强硬,一脸“你们所有人都欠我八百万”,她就不虚了。
她叹了一口气,有点无奈地说:“既然你不爱喝汤,那你吃个杏吧,我这次出门在乾坤袋里装了许多。”她又掏出来一个,“给你两个。”
一左一右,两颗黄澄澄的杏。
易昀沉默地盯着杏看了一会,吃了一个。
好了。漆瑭心里呼了一口气,顺势问道:“阿兄,今日山上如何?”
易昀听见这声“阿兄”,牙齿一个用劲,竟将杏核咬碎了。他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咽下去,才言简意赅概括了一下。
……
冥主出师未捷。
正如漆瑭所想,他打的是将山掀了的主意。见掀山无用,便打算去搅海。熟料影踪印记跑个没完,他有些疑心漆瑭是被恶蜮掳走了……
漆瑭呵呵一笑,并不打算拆穿他“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不得已灰溜溜回来”的谎言。
易昀睨了她一眼,总觉得她那笑不怀好意……
那边虽没进展,漆瑭这里却有不小的收获。
她将前因后果完完整整说给易昀之后,他平静地说:“无论是不是狐,只要它敢出现在本尊面前,必有来无回。”
漆瑭:……
“咳,阿兄,那你拆了人家山上的老巢,它若还敢往你跟前凑,那不是傻吗?”
易昀不在意她话中的刺,反倒欣然点头:“见到本……我还不跑确实是智力低下。”
漆瑭:你又阴阳谁呢?
话落,黑气突然蛇行而出,屋外传来一声凄厉的鸡叫——
耷拉着脑袋的死鸡被黑气拖进屋内,它光滑的尾羽在灯光里滚着七彩的亮色,一簇紫火唰地从体内逃逸出来。
“哇!”哭声未尽,便被黑气彻底捏碎。
“家禽……身无灵力,智力低下,极易被恶念侵蚀……可是恶念为何出现在此?”漆瑭撂下筷子,眉头轻轻拢起,“恶蜮来过了?!”
“咚——”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院门被强行破开的声响。
漆瑭起身跃到易昀身后,他长袖一翻,二人便双双隐身。
老人神色肃然,缓缓地打开房门。
不知何时归来的狸花猫轻巧地挤了进来,跳进云茴的怀里。一人一猫相互依偎取暖,仿佛彼此同样的惊惶不安。
一道高亢的人声自屋外传了进来:“姜阿婆,这回可是泼天的富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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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云幕低垂,使得云块看上去格外庞大,宛如夜幕上洇染开来的浓重墨迹。
马车骨碌碌滚过青石巷。马儿奔得快,掠起的风掀开了车帘的一角,隐约可见一道纤瘦的人影。
马车最终驶进“忍宅”,停于宽敞的后院。与陷入沉睡的宁静村庄不同,忍宅后院却极为热闹。
家丁、仆寰……起码十余人,整整齐齐拥在院内。十多双眼睛,热切地盯着车上走下来的人影。
小丫头紧紧抱着怀里的狸花猫,许是头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一双狐狸眼瞪得溜圆,瞳孔微颤,满目惶骇。
管家率先走上前来,一张老脸笑得如同菊花,搓搓手乐呵呵道:“这就是云茴姑娘吧?莫怕,莫怕啊,就跟上学堂一样,待学了满肚知识,就能回来看你奶奶了。”说罢,转身安排道:“姜家云茴,安排下榻!”
家丁们齐声道:“是!姜小姐,请下榻!”
云茴抖了一下,将猫儿抱得更紧了。狸花猫整只猫蜷在女孩香软的怀抱里,本就不自在,被她紧紧一勒,差点浑身炸毛。
女孩犹犹豫豫地跟着其中一位仆妇的指引走向了厢房,身后,马车又“嗒嗒嗒”跑了出去,准备迎接它的下一位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