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前尘事13
    巫偌坐在木椅上,抱着个偌大的竹筒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芒硝、硫磺和木炭灰,心思却全然不在手上的烟花材料,而是早早飘向了别处。

    在她回部落没多久,上任巫使也来到了门口。她们甄别了那具干枯的女尸许久,终于得出结论——是离开苗疆,被修真界门派带走的金花。

    大概是对方回家探亲,却惨遭魔修挟持。不幸罹难。

    泪水滴落在地面,又很快被风干。金花原来的人缘并不算好,但当人外出离乡太久,人们对她的牵挂便只剩下昔日的好,还有沉痛无声的悼念。

    巫使大人将其带到了圣台上。少女干瘪的身体躺在冰冷的石面,引魂普渡的虫笛声在空中缓缓飘扬。

    这是苗人特有的祭奠方式,传说中,巫神会保佑每一个部落里降生的孩子,有了虫笛引路,来生便能健康安详。

    悠扬的虫笛声在空中传开,如泣如诉,像是在灵魂中拉长了隐隐作痛的三魂,带来无尽的悲恸与心酸。

    一曲终了,苍老的女人缓缓放下虫笛,暗紫色的衣袍下,粗糙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小偌……你那位仙君朋友,是要离开了吗?”

    是巫偌最不愿面对的问题。

    她将手中的笛子收在囊中,轻轻苦笑了下:“是。”

    “可……”前任巫使像是在一瞬间再度苍老了下去,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我方才检查出,魔修身上的信物,是魔域排行前三的宗门——血淋门。门内弟子残忍嗜血,肆意妄为,又极其护短,被他们盯上的小门派,下场都极其惨烈。”

    苍老的女人说到这儿,声音已经带了些哽咽,又像是大难临头的颤栗与畏惧。紫色长袍下,对方的身躯已经不再挺拔,甚至脊背多了些前倾的佝偻。

    巫偌的目光落在对方花白的头发上,又移到对方眼底细微的皱纹。

    这是前任巫使,是她的老师。对方已经不再年轻,一辈子都在为她们这群小辈奔波,却在本该安享晚年时,依旧在为部落的未来担惊受怕。

    她抿着唇,眼底微微动容。她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可她也只是怀揣着一颗胆怯的心。

    她想挽留那位清风明月的仙人……又怎么可能呢。

    “你看金花……也逃不过这一劫。凭咱们的实力,根本无法抵抗……她会帮咱们吗?”年老的师长几近哀求地问。

    可巫偌只能沉默。

    先不说她与洛卿宜的因果,仅仅只是单看身份,对方又有什么理由,什么身份来帮她们呢。

    况且,初次见面时,对方似乎对苗疆蛊术存在些偏见。那洛卿宜又恢复了记忆,是不是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依旧是无用功?

    她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前任巫使大人,一言不发。

    空气中只剩下周遭蛊虫的爬动声,在草丛里啃咬草茎鲜嫩的汁液,还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时间在缓缓地流逝,空气中的秋风越发寒凉。她手上突然覆上一个温度,是对方滚烫的掌心,紧紧地攥着她纤细的手腕。

    “……小偌,就当老师求求你了……你不是炼制出了那个,你要不……”

    要不……

    她像是被烫到般,竟不顾礼节地甩开了巫使大人的手。可她的手腕依旧是炽热的,像是开水在细腻的皮肤上浇出浓烈的花,从皮肤顺着经络流入心底。

    她炼制出情蛊一事,瞒了所有同龄人。但她又抑制不住自己的虚荣心,告诉了自己最亲近的师长。

    回旋镖扎在她的心上,在小小的肉块剖开,其中的少女心事变成了难以抉择的家国大义,血淋淋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如果她用了情蛊……洛卿宜就会爱上她,就不会走……

    这样,魔修如果再度前来,她们部落,会不会获救……

    她的呼吸微不可查地乱了一息,手上滚烫的地方又开始着了火,连着心底的星子也被一并点燃,又开始燃烧起熊熊烈火。

    这样,洛卿宜也会爱她,会一直陪伴她,她还能有着和对方共处的机会……

    天空忽地落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雷,分明是在晌午时分,遥远的天空却莫名变得黯淡,甚至有即将下雨的征兆。

    她的身子也不禁打了个哆嗦,悬着的手落了下去,突然打在一个硬物上——

    啪嗒。

    深棕色的许愿木牌应声而落,坠在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花纹的那一面被压在下方,而先前一字未提的正面……

    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浅淡虚无的字迹。

    “情”。

    她好像,知道自己该选择的答案了。

    “……好。”

    她听到她自己的声音,分明是从她口中说出,语调与音色却又那么陌生,像是她从未读懂过曾经的自己,又仿佛她从未了解过现在的她。

    “谢谢你,小偌……如果不是你救回来那位仙君,咱们苗疆,真的要逃不过这一劫了……”

    苍老的女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仿佛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又是那么的熟悉,如同她儿时展露出自己过人的天资时,对方总会摸着她的头,露出这般夸赞的笑。

    她好想回到一切都很纯粹的童年啊。

    ……

    “需要我帮你吗?”

    女人的话语打断了巫偌的思绪,她回了头,只见洛卿宜站在她不远处,颇有些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竹筒,带着些探究的意味。

    “不用啦,我快装完了……”她冲着对方展示了下满当当的竹筒,又继续解释道,“一会在这里面加上引线,等点燃后,就能施放出很漂亮的嘘花了。这是我们这儿特有的烟花,用来祈福的,今天给你看一下这里的特色!”

    她没有说错,这是她们苗疆部落特有的习俗传统嘘花。只不过,她们每年只在上元节时进行庆贺,烟花缭绕,以求上苍庇护生灵。

    “嗯,好。”洛卿宜搬了个小凳坐在她身边,并未有仙尊难以近人的架势,而是对她们的习俗颇有些好奇。

    “烟花能有多高,是如同传信符般的预警?”对方问。

    “不是很高,”巫偌抬手比划了下,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这是我们很早的传统了,最早也是凡人先祖留下的节庆方式,是用来祈福的,图个好看,并非用于作战。”

    “嗯,如同宗门大比时的彩绸?”

    巫偌点点头,看着洛卿宜漆黑的眸子落在她手中的竹筒上。对方的眼底依旧是平静的,但她忽地感觉,对方与她……并没有那么远了。

    不像是初次见面时冷若冰霜的剑尊,对方在苗疆待的这段时日,似乎与她已经有了初步的熟悉,甚至可以说是了解。

    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想要说什么。

    “我来吧。”

    果然。洛卿宜大概是决心次日辞别,今天对她的态度竟有了烟火气息。见她填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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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药填了许久,虽贵为剑尊,却也愿接触这些于修炼无益之事,只为让她不再劳累。

    她喜欢上对方,也不是没有理由的。那偶尔倾泻的温柔,只需一瞬,便让她彻夜难忘。

    可她却要在今晚……

    “你等一会……要不要尝尝我做的点心?”

    巫偌知道,修士多半是辟谷的。像洛卿宜这般的大能,早已不需饭食来滋养身体,进食对她们来说只是浪费时间。

    但她也知道,今天她问的问题,只要非选择性,洛卿宜多半会答应她。

    “好。”

    她看着洛卿宜在她身旁认真的动作,填制引线时的专注,还有对方轻柔的气息,和无意中垂在她肩上的一缕碎发。

    可她却是那么的卑劣,利用对方最后的温柔,满足自己劣质腐烂的私心。

    她的手和洛卿宜的手偶尔相碰,皮肤在接触时便让她心中杂念丛生。

    直到春草拉着兰汀过来,抱着几个巨大的竹筒:“老师,我们这边的嘘花都装好啦!”

    “你们真棒!”她笑着回应,一旁的洛卿宜将沾了石灰的手负在身后,一阵风吹来,那双手重新变得洁白如玉,纤尘不染。

    夜晚很快便到了,苗人姑娘们纷纷围聚成团,手持五彩斑斓的嘘花筒,围在空地上跳舞。

    五颜六色的光束从筒中发散开来,形成四散美丽的光斑。姑娘们围成一圈将其高高举起,竹筒发出“呲呲”的响声。整片祭坛灿烂有如白昼,壮阔宛如元辰。

    “是不是很好看?”

    巫偌站在洛卿宜的身边,壮着胆子挽住对方的胳膊——没有被甩开,对方反倒看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在浅浅光束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温柔。

    “嗯,很好看。”洛卿宜道。

    素来剑不离手、心不离修的洛卿宜已经放纵了许久。她该是在清晨就离开苗疆,回到至元仙宗,却因巫偌的一句话,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一日,仅仅只有这一日。她在心中默念。

    明天赤日初升后,便是她离去的时辰。

    庇护苗疆的阵法她已经施展完毕,除非那魔修门主亲自前来助威,否则断然没有破阵之理。巫偌和苗疆都会很好,不必她再挂念。

    只是……她看着身边笑容灿烂的少女,对方如前些日子一样挽着她的手腕,姿势却很轻。

    她想要叮嘱巫偌一些话,却又意识到自己不在,对方的生活依旧如常。她途径苗人部落一场,也只是两人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于茫茫无尽的修炼生涯中,不过是渐行渐远前,一次并无害处的相逢。

    这正是她所求的。

    她轻轻地开了口:“若是未来有难处,可去至……”

    远处的嘘花再次炸开,欢呼声填满了空旷的祭坛。巫偌并未听清,疑惑地看她:“啊?我没听见,卿宜,你再说一遍……”

    夜晚似乎有清凉的风,吹动着洛卿宜纷飞的长发,也吹走了她脑中,不该有的思绪。

    “……无事。”洛卿宜道。

    剑修的声音隐没在人群的嘹亮中,而苗疆圣女的心事,更是在灿烂的烟花中,成了祭坛上被点燃的火药,还有消失殆尽的斑斓光束。

    巫偌搀着洛卿宜的手腕,脸上的笑容有些迟疑。

    一个不透明的小瓶静静地躺在她的袖中,瓶子空荡荡的,而那肉粉色的蛊虫,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