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述眨了眨自己干涩的双眼,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夕阳的迂回透过落满灰尘的窗子照进房间里,令他视线所触及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朦胧。天花板靠一根锈电线吊着的白炽灯危险地吊起,几块发霉的墙皮扑棱棱掉在那碎花布被子上。被子的颜色又硬又旧,颜色红绿搭配过于艳俗,而那高鼻深目,剃了个寸头的男人侧头看着自己。
温述这才看清他的双眼是金色的,落日熔金的颜色。
哈桑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白牙,“怎么,不认识了?”
向导认人有两种方法,一是靠体貌特征,二是靠精神力感知,后者需要特别学习,但温述是会的。可就算如此,温述还是不敢认人。
大变活人了!
流浪汉变男模了!
温述看了他一眼,脸一点点染上薄红。哈桑估计只有那一套衣服,刚才洗澡估计全换下晾起来了,现在他坐在床边,全身上下不着寸缕。
“你……你把衣服穿上。”
哈桑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多余的衣服。
温述进了还氤氲着水汽的浴室,发现里面浴巾浴衣一应没有,半天才找到一条毛巾,扔给哈桑示意他遮一遮。
那毛巾忒小,对哈桑而言胯都遮不住,只能遮一遮重点部位,但尽管如此,形状也十分清晰。半遮半掩,还不如不遮。
温述一阵无语,“要不然你还是躺被子里吧。”
“现在室温37度。”
“你面对一个向导暴露身体,就是耍流氓。”
“你觉得我在乎吗?”
他都杀人了,还在乎耍流氓?
温述忍无可忍,冲下楼向老板要两条浴巾,回去扔给哈桑,“我现在要洗澡,你老实点。”
事实是,哈桑不可能老实,温述泡沫才冲到一半,哈桑就在外面鬼吼鬼叫,“你是小姑娘吗?搓澡搓这么久,都要搓秃噜皮了!”
温述向来以情绪稳定著称,此时竟然额头青筋暴起,回怼道:“你是猴子吗鬼叫什么?!”
“呦~还害羞了。”
温述闭上双眼平复呼吸,就连那些圣所里幼稚的青春期哨兵都不会用这种方式调戏向导。
冷静,温述,你和他计较什么?
乘坐渡轮去往南部联合塔,找到那个名叫巴拉特的小镇,再打听打听里面有没有个黑发黑眼的外地女人有过一个叫白繇的儿子,将白繇学长的遗书送出去,自己的任务就达成了。
尽管他这样催眠自己,温述知道这样并不能说服自己。若是仅仅为了送一封遗书,温述也许不会离开白塔,究其原因,他是为了自己。
杨明弦曾将他十岁之前的记忆覆盖,让他不必回忆某些痛苦的过往。春晖大桥事件过后,温述原本的线性记忆变成了零散的片段式,这让他遗忘了一些东西,又想起了一些更遥远的回忆。
温述想起,自己小时候生活在一个矿业小镇上,镇上的每个人血液里都流淌铁臭和焦油的气息。那里仅仅驻扎着少量的哨兵和向导,而镇上的居民们将他们奉若神明一样尊敬。温述由叔叔婶婶抚养,叔叔婶婶更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对温述很不好。
温述从七岁开始下矿,在大人身后灰头土脸地捡碎煤块,甚至由于身材矮小,机器故障时,甚至还被拴着根绳子吊进工业烟囱里清理烟灰。这些记忆都过于久远,又被杨明弦有意模糊过,温述回忆这一切,只感觉在看别人的故事。
但这确实是他一生最开始的记忆。
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逃离家庭,被巡逻队带回白塔的那一晚。那时他刚刚分化,发着高烧,被惊恐的叔婶毒打一顿后关进橱柜里,他用尽最后力气砸碎窗户,逃出家门,躲进一处铁矿坑。
呼啸的狂风裹挟着纸灰余烬般的灰黑雪片,雪片淹没了他的口鼻,灰色覆盖了他的全身,渗透了他的皮肉、他的骨血、他的灵魂。他额头滚烫,四肢冰冷,喉舌腥甜,以为再也走不出那个幽深的矿坑,再也走不出那个大雪夜。充盈他视线,陪伴他在雪夜的,只有那些乌黑的、冰冷的、闪烁着幽微红色荧光的铁矿石。
被冻死前,巡逻队发现了他,并将他带回了中央白塔。
杨明弦教导他,一切污秽、一切罪孽都要被隔绝在塔外,人们倾尽一切资源维护着塔的绝对纯洁、绝对高贵、绝对正确,这里永远是田园牧歌的伊甸园。
李铭钺和一众贵族告诉他,他是高贵的向导,理应割舍一切肮脏的过往,宁可蒙上面纱永居高塔,也不可染上塔下的尘埃。
许多师长又教导他,他的灵魂属于白塔,他要为塔而生,为塔而死,成为戍守界碑英灵,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但现在的温述只想问
——塔下的人呢?
千千万万个和年幼自己一样孱弱无助的普通人呢?
没有人为他们战斗吗?
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分化为向导,矿区的巡逻队还会联合三个大区的警力,不遗余力地寻找自己吗?
自己或许,将永远走不出那个大雪夜……
那个彻骨寒凉的大雪夜。
与李铭钺争吵时,他口不择言攻击自己的话也许没有错——自己哪怕成了S级,骨子里流淌的,还是属于下等人的血。
但上等和下等,又是谁给划分的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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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上塔下,主城下城,又是谁给划分的呢?
温述不明白这一切,所以他想亲眼看个明明白白!
但现在,因为这个逃犯哨兵的干预,自己得之不易的机会彻底泡汤了!
温述一捋头发,将发丝全都背到脑后,任水流冲走自己身上的泡沫。
偏偏哈桑又在门外叫嚷,“白——白九——”
温述啪地关了淋浴,给自己围了一条浴巾,唰一下打开了浴室门。
哈桑瞠目结舌,愕然地看着半身赤.裸的向导,随后极其轻佻地吹了声尾音上扬的口哨。
“还以为你是白斩鸡呢?没想到身材挺有料的,身上伤疤也不少。伤疤可是男人的勋章……”
温述随手扯了一条吸满水的毛巾砸过去,啪一声正中人脸。哈桑被糊了一脸有点蒙逼,完全没有想到温述直接冲了过来,骑在自己身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十指收紧有动真格的架势。
哈桑想不到看上去性格温和好欺负向导会爆发出如此大的力气,完全忘了反制。
温述在他耳边恶狠狠地咬牙说:“你记住了,我们之间是国恨家仇的关系,不是能够插科打诨的关系!你忘记东部联合塔是怎么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声也不敢吱一个的吗?你觉得我们十万条人命的债能一笔勾销吗?你别忘了浮空岛的黑牢里还关着多少个像你一样的死囚!你没必要对我感兴趣,我也没必要对你客气!”
哈桑的脸色陡然阴沉下去,“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翻脸了?”
温述冷笑,“是啊!答应为你治疗就是我现在犯的最大的错误!”
哈桑突然用有力的双腿夹住温述的腰,一拧一压,用绝对的力量反制温述。而温述竟然冒着双手手腕被折断的风险,始终没有松开双手。
哈桑的脸色涨红,显然也并不好受。
现在温述并没有戴颈圈,他是真的抱着决一死战的想法冲出来的。他想明白了,他一个双相精神体S级,现在又处于全盛状态,而眼前这个逃犯精神域千疮百孔,感官神游更是如定时炸弹般随时可能爆发,实力大不如前。该怕的是哈桑,而不是他!
哈桑被锁住喉咙,但仍沙哑着狂笑,“想不到你是S级,看来我在服务区的时候就不该出手,你到底是什么人?”
温述眯起眼睛,“将死之人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你是逃出白塔的?等级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恐怕脸也是假的!”
“说这么多废话!现在要么你掐死我,要么我掐死你!”
哈桑如一只被挑衅的狮王,愤怒低吼,“你找死!”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