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 采莲曲
    田大成递去状纸,恭敬道:“那稳婆姓王,当年就是在给曹夫人接生时喝的提神汤药里下的毒,毒药是一种淡黄色粉末,闻着有一股很淡的香气,就是产房外的苏世杰直接给她的,人死后就拿钱封口、举家搬离。不久前王婆被曹家人找到,她说自己这么多年来良心不安,便愿意上堂指证,来为死后积德。苏家则反驳,说王婆被曹家收买胡乱栽赃,落井下石,意图从苏家这里坑一笔钱财,一没有物证,二来苏世杰杀妻杀子没有动机,王婆空口白牙就污人清白,开棺验尸更是大逆不道。但苏家并不强烈反对开棺,只是说开了棺,曹夫人的尸骸就不宜再埋在苏家的祖坟里了。”

    郇寰扫过状纸,将状纸折了放在手边的小几上,“若真是苏世杰杀妻杀子,苏家愿意验尸就说明他们有把握让仵作什么也验不出来。”

    李增祥避开田大成的目光,作壁上观。田大成焦虑应道:“是啊,这就是最难办的地方了。县衙府衙仵作众多,可没人敢有把握去验一幅白骨,胡乱指了人去验,若真的清白倒是两相无事,若真是仵作无能,那这……这就没完没了了呀!”

    郇寰不信杀人能够天衣无缝。

    这只是苏家的一场豪赌。

    堂内安静了片刻,坐于上首的郇寰出声问道:“坟守好了吗?”

    田大成点头如捣蒜:“按察使放心,下官早已派人死死看住,绝对没有人能够接近半步。”

    郇寰摩挲着手中茶杯的杯沿,盯着田大成看了瞬息就放下茶杯,“撤了吧,不必守了。”

    田大成一愣。

    郇寰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就派几个人盯着别让闲杂人等靠近,本司此次来苏没带亲兵,所以这些事都得烦知县大人用心了。至于仵作,不用着急,本司即刻修书回京,请京师刑部的仵作前来验尸。苦主若催,就这样回。”

    田大成不看李增祥,干脆应下:“下官明白了,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尽力,绝对不会出任何差池。”

    李增祥却看向了如释重负的田大成。

    姜老太爷过寿那日,郇寰见过李增祥,不过当时他心中惦记着赝品一事,没说几句话,现在倒有功夫打交道了。他转过脸瞥了二人一眼,便又问:“毒药查过了吗?”

    见田大成惶恐,李增祥一味装傻充愣,郇寰心里有了数,对田大成道:“苏家允许验尸的把握就来自毒药,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要仔细查一查的。”

    田大成比李增祥设想的要淡定得多,连忙告罪:“是下官有失,望按察使莫怪,下官即刻命人前去调查。”

    郇寰扯了下唇角:“那便尽快吧,毁尸灭迹总比顺藤摸瓜来得及时。”

    “他真让人去化隆请仵作了?”沈明枳正坐在妆台前由冬儿梳头,听夏至捧了水盆进来顺带将上午郇寰在苏州府衙的作为说遍,不由得惊讶。

    这桩杀人案遇到的第一个死局就是仵作验尸,郇寰居然想到用“拖”字诀将此局“化解”,沈明枳直觉他使出这样不入流的招数,绝对有后手藏掖;与此同时,他还想从毒药入手,可这条路远比验尸难走得多,沈明枳心觉他大张旗鼓地去查,倒未必真想以此为切口。

    “正是。驸马已等在前厅了,官服齐整,是要和阎阁老等一并拜见殿下呢。”

    沈明枳应了一声,从镜子里见冬儿给自己绾头发,绾了几次都绾不好,便笑道:“让你姐姐来吧。”

    她头发本来很长,怎料在南海道遇险,以发代头断了不少,让本就不够灵巧的冬儿给她绾同心髻只怕是绾到日落西山都绾不成,虽说这种样式最简单不过了。

    冬儿吐舌头,接过了夏至的水盆,夏至擦了手,不由笑骂:“你这个丫头,平日里让你练你净偷懒去了!”

    冬儿逃之夭夭,没一会儿又跑了进来侍候钗环,笑嘻嘻地赞道:“姐姐的手真巧。”

    沈明枳扶鬓看了看,随手指了几只玳瑁华胜,也随冬儿一起夸夏至的手巧,夏至笑道:“这怎么称得上巧,最巧的手还是月珰姐姐的。”

    冬儿顺着夏至的话头开始夸起了远在化隆的月珰,一时间居然忘了给沈明枳上妆,又被夏至骂了一顿。沈明枳不由笑道:“你们的手都巧,快,巧手就别闲着了,让阎阁老他们久等了。”

    阎野放他们是久等了,但没有一个人敢说兖国公主的不是,好在郇寰愿意换兖国公主驸马的身份与他们一一客套,倒也没有让氛围落地。

    不过郇寰心里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从容。满厅堂立着的官,最低也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只有都察院那个七品监察御史十分扎眼,脊梁笔直,就像是专门守在那里监视他们似的,勾起了在座的每一个曾在金明桥前占班子偷偷打过瞌睡的人的不美好的回忆。

    阎野放是个任人揉搓都不生气的和事佬脾气,便在郇寰接不住气氛的时候爽快出手,笑着将身份尴尬的监察御史介含清引入了话题:“郇侯,容我来介绍——”

    郇寰暂且搁下与户部员外郎王立镛的客气,转而笑着迎上阎野放拉过来的一个年轻人,“都察院的介御史,自丰大人遇难后,南巡一路的察院事宜就由他接手。”

    去年钦差出发前,郇寰就翻过这群人的履历。从简单粗暴的势力划分看,介含清走的是在南巡途中遇刺身亡的右副都御史丰德馨的路子,而丰德馨是左都御史柳曦既的臂膀,这样算来,介含清也可以是柳曦既的人。

    他边笑着和介含清换了礼节,边想起,左都御史柳曦既的恩师卜栾枝和阎野放是几十年的旧友,也难怪阎野放这个什么也不沾的老滑头这般照顾这个后生。

    阎野放介绍完了人,便追忆起了已故的右副都御史丰德馨,再顺势提起了也因公殉职的刑部郎中谢补之,不着痕迹地夸到了谢补之的上司——他郇海山头上,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谢补之就是谢改之的哥哥,两人同是郇寰的臂膀、刑部的郎中,想当年他们双双中举,也不失为化隆城的一段美谈,而今阴阳两隔,甚为可惜。

    吏部员外郎方继昌笑道:“下官还记得,两位谢郎中登科的那一年,榜下捉婿还闹了笑话呢。”

    郇寰笑着接过话茬:“这个我知道,他们兄弟两个长得像,抢人的那家派了两拨人以防失手,两拨人将他们兄弟一并抢了回去,有缘分得很。”

    方继昌装作若有所思,随后恍然大悟,拱手朝郇寰敬道:“那一年——郇侯莫非就是那一年的新科进士,二甲传胪?”

    郇寰笑得谦虚:“方大人的记性是真的好。”

    在场的除了阎野放,就连说话硬邦邦的介含清也一并赞起了郇寰,弄得郇寰更“不好意思”了,心中嘀咕起南巡这个班底的厉害,面上笑得开怀,利落地将皮球踢了过去:“不过传胪而已,我闻都察院人才济济,都是一甲出身的高才——”

    介含清僵硬地推谢,王立镛总算找到机会说话,逮住了介含清:“郇侯谦虚了,不过都察院确实一流,介御史就是探花出身,丰大人是榜眼,最厉害的还要数总宪——”王立镛转向了一边默默喝茶的阎野放,“那真是少年天才,连中三元,大楚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啊。”

    众人纷纷称是。

    沈明枳携沈明戒站在廊下听了,心觉他们打官腔聊得很起劲,她再等等进去说不定还能听到些有意思的事情。但事不遂人愿,早在里面等得不耐烦的阴阳卫指挥使窦宇,躲在门边,一眼就看见了沈明枳的裙角,连忙出声:“公主来了。”

    长缨卫指挥使江聿洲连忙起身,随窦宇迎了过去,身后方才聊得不亦乐乎的老油条们意犹未尽,厅内顿时寂静,只闻得沈明枳姐弟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地传来。

    “拜见兖国公主,拜见端王殿下。”

    趁他们都低着头,沈明枳剜了窦宇一眼,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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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盈盈地将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搀扶起:“诸位不必多礼。”

    众人谢过起身。

    阎野放和郇寰让了上首,待端王沈明戒在原本阎野放坐过的位子坐下后,郇寰将下首的第一个位子让给了阎野放,却被断然拒绝。

    便是不提他身上的从一品襄阳侯爵位,刑部侍郎是三品官,行江南道按察使也是三品添官,而阎野放除了正五品的武英殿大学士再无其他实职。虽然内阁在升平一朝状若无物,都是随圣上夺天下后退野的老臣用来养老的地方,但终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敢低看这群阁臣。

    沈明枳笑道:“阁老不必与他客气。”

    阎野放转身朝沈明枳一拜,最终坐了下来。

    “诸位初到苏州,一路劳顿,还当在此休整一二,至于返京的日子——”沈明枳朝阎野放欠身:“由阁老定吧。”

    阎野放回了一个虚礼。

    “本宫装束让诸位久等,实在过意不去,今晚采莲楼还望诸位赏脸,让本宫亲自告罪。”

    众人纷纷辞谢,阎野放笑着看向郇寰:“殿下不必挂怀,耐心等夫人装束完毕,这是每个男儿都该有的美德。”

    沈明枳挑眉,看遍了一圈人脸上的赞同,连介含清这样还没娶上媳妇的都心折首肯,只有坐在最边上、官衔大得压死人的窦宇冷着一张死人脸,被边上的江聿洲发现他臭脸不愿意捧热场,连忙敲了敲桌沿,逼得他心中不愿也还是别过脸敷衍地点头应付。

    沈明枳抽了抽嘴角。

    这个姓窦的真是。

    入夜,采莲楼大堂搭起的戏台上唱起了采莲曲,清一色的美娇娘挥着花瓣似的水袖,腰肢款摆,歌声宛转。最让人醉心的莫过于其眉间的莲状花钿,与其染了大红口脂的嘴唇交相辉映,烛影闪动,更添妖冶。

    郇寰怎么也没想到,严肃得有时接近刻板的沈明枳会给阎野放他们摆这样花哨的席面。

    等他与冬至在过道一角交代完事情回到包厢,就见早上还和上司哭求的田大成与被哭求的李增祥,并着苏州府下辖的其他知县,整齐地朝钦差主使阎野放一一敬酒。王立镛与方继昌也和当地官员打得火热,两个亲军卫指挥使因着职责在身并未出席,只留下都察院那个姓介的小年轻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楼下风景。

    他也算这席面的半个主人,也该照顾一二这不善交际的来客。

    郇寰招来了守株待兔于门边的貌美女侍,让人给自己端了杯酒,就朝介含清走去。他一步没迈出,就见身旁一串人鱼贯而入,一把通体黑亮的文武七弦琴就落在那干净的琴台之上。

    起音无比安详,似有人拿着小捶敲着琴弦,一声、一声,每一声都有片刻的停顿,每一声都有满溢的余音,像是一滴一滴的雨落在了莲叶之上。然后就起风了,雨点没有间歇地打上池塘里连天的莲叶。

    这时,本来闹腾成一锅粥的包厢里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翘首盼着抚琴之人手下乾坤。也就在此时,琴声突转,众人以为的狂风暴雨戛然而止,可那股怅然若失的宣泄却仍随着汩汩琴音流转而下,缓缓淌漾在碧波淼淼的池塘里。

    该是雨过天晴的时候,莲叶上仍留存着方才的水珠。

    天晴了,意思也就没了。郇寰刚一抬步,又听得一声“咕噜”,似是金钗玉钏从美人云鬓之间滑落,沉入了这片荷塘。旋即,一弹指的死寂过后,便是毁天灭地般的撼动:远天破了一道口子,西北千万年赊欠的雨水从中泄落,莲叶直不起身,水面如在鼎中沸腾,更别谈水中游鱼戏虾,被这落雨裹挟头昏眼花。

    郇寰立在门边,静静看着抚琴的乐伶十指齐收。

    云台翻倒,天地倒悬。

    包厢内彻底静了下来。

    他越过乐伶高耸的发髻看见了沈明枳。与所有人的陶醉相反,她脸上尽是郇寰从未见过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