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九章 薜荔行
    阎野放起声鼓掌:“朱明承夜,采莲东风。老夫多少年未曾听过这首《东风采莲曲》了,本以为此曲失传,谁想天光重现,幸甚至哉。”

    沈明枳一抬眼看见了郇寰,连忙别开眼神,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本宫曾闻阎阁老琴艺高超,是父皇都夸的,能得阁老一声称赞,可见不俗,赏吧。”

    那名乐伶起身谢礼。

    阎野放少见的别有兴致,便多说了几句:“江南竟有人精通此曲,老夫实在诧异。当年在京,曾有一位‘遗思公子’天下无双,为中宫延邀暂驻乐府,闲暇出宫做客名流,谱曲众多,曲曲惊艳,这首《东风采莲曲》就是他的封笔之作。昔人已逝,京中再不闻采莲,再不拂东风。”

    乐伶欠身拜道:“老爷说的可是尤擅感《广陵散》、曾又作《薜荔行》的遗思公子朱先生?”

    阎野放更觉惊喜:“正是!”

    “奴家的师父便也姓朱,名讳遗温,正是遗思公子的亲弟弟。”

    阎野放从未如此失态地从席上站了起来,“当真!那……那朱先生现在何处?可否代为相邀?”

    乐伶面露遗憾:“师父四海飘零,一直在寻找遗思公子失散的手稿,年前就已经孤身入京,想到化隆寻找遗思公子丢失的《心安处》的曲谱。”

    阎野放从未如此失望过,他坐了下来怅然道:“遗思公子每谱一曲,必于乐府登录,所谱近百曲,唯有这首《心安处》从未公开演奏,老夫四处追寻多年也不得真迹。昨日途径杭州,老夫曾拜访初服旧友,托他帮忙在江南追寻,如今听来是南辕北辙了,曲谱居然在京……”

    郇寰端着酒杯,一边听着阎野放与那乐伶激动叙话,一边在脑中翻捡着陈年旧事,不妨见沈明枳与端王低声几句,起身由夏至扶了从上首走了出来。弹指之间,她迎面就和自己的视线对上。

    她的脸色还是极其难看。

    郇寰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空杯子交给女侍的瞬间,杯子没立稳滚落了托盘,那清脆的一声响将包厢内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过去,郇寰的目光也瞬息落到了闪着金光的酒器之上。

    突兀于酒气熏香之中的一脉幽深逼近,郇寰即刻抬眼,见沈明枳已近在眼前,严妆之下疲倦微出,垂下的睫毛上也不知何时沾上了一颗水珠。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抬手,郇寰在沈明枳睫毛扇动抬脸看自己的瞬间控住了僵直的手,将脸上早准备好的要向包厢内众人谢罪的笑容,扯出几分与亲近人交心时的温和体贴来。

    沈明枳的视线扫过他绛紫色潋着光的衣领上洇湿的几滴酒渍,又扫向了地上的酒杯,顿住脚步,转身朝众人蹲身一礼,在众人反应过来要纷纷起身还礼前,迈出了门槛。

    “身体不舒服?”郇寰不忘向阎野放一礼,即刻追了出来,见沈明枳走到过道尽头,靠在阑干上,借着妆奁样的天窗呼吸了几口楼外的新鲜空气。

    “透气而已。”

    郇寰握住阑干微一用力晃了下,确定这阑干结实得很方才松手。

    “你脸色不大好……”

    “没事,多谢驸马关心了。”

    郇寰毫不掩饰脸上的厌嫌,侧过身给过道里一对相拥的男女让了路,“怎么选了这家。”

    沈明枳倒盯着那花娘打扮的女子目不转睛,水红色的纱裙下蛇腰袅娜,引得郇寰转身看过去的时候,沈明枳的正经话都染上了几分不明的意味:“戒子说他家的芡实糕味道很好,就是没到时候。”

    郇寰听出了沈明枳话中有话,可他琢磨不透。那总不至于是因为芡实有益肾固精之效,再加上方才路过的一对男女姿态暧昧,故而她以此来嘲讽自己身子不行该补补了?

    他心中一哂。

    此时,远处包厢内隐隐传来了金石之声,郇寰竖起耳朵听了,是琴弦仿音,铿锵有声,幽幽冥冥,调子也是出乎意料的熟悉,可他叫不出名字。

    沈明枳却在听了这琴声后念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这是朱遗思的《薜荔行》。”

    郇寰默了默,开口道:“原来叫这个名字。”

    “这本是大雅之乐,乐府鸿音,不过现在在花楼酒肆里比较流行。”

    他和花中浪子申不极往从过密,这又是铁打的事实,被人讽刺上几句稀松平常。但沈明枳不行,这首曲子不行,郇寰要替自己证名:“我十来岁的时候,母亲请了当年最有名的琴师来教我,就是这朱遗思了,母亲最喜欢琴音,尤其是朱先生谱的曲,每首都推崇备至。每回朱先生从宫里出来到了侯府,必要弹一曲《薜荔行》——”

    沈明枳微一挑眉。

    说起往事,郇寰的声音也有些飘渺:“但那时候我怎么可能喜欢这个?天天在外面打架生事,和申不极‘为害一方’,性子又傲、脾气又差、火气又大。对外人能够不敬不礼,在家里我可不敢对她不孝,但转而就把房里的那把琴当柴火劈了烧了,借口也懒得找。可老爷子的棍子认得我,我也不能对他不孝,于是白天躲在菁明书院,晚上躲在申不极外面置办的小宅子里……”

    言及关键之处,郇寰轻笑了一声:“你自幼与申不极的夫人相熟,可别对她说——不对,若有一天他们因为这宅子吵起来,你帮忙劝劝,好歹庇佑过我,我总不能让他们夫妇二人因此误会再生嫌隙。”

    “晚了。”

    “嗯?”郇寰愣了一愣。

    沈明枳轻笑:“晚了,是芳林门附近那条叫什么羊车巷里的宅子吗?”

    “是,就是那里,殿下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沈明枳望向别家娼寮花楼上的盏盏灯火,似得见两三年、三四年前化隆城东北角的一场没有烧起来的大火,“辛莘刚嫁不久,新婚燕尔的时候,就偶然发现了这隐蔽的小宅子里居然住着申家二郎金屋藏娇的大美人,气得屋子里里外外砸了个干净,就差一把火连人带屋烧得干净。”

    郇寰一怔,说不出话来,只能听沈明枳继续补刀:“估计申二也以为,这屋子沾过活阎罗的煞气,一定能保佑他心尖上的大美人不被家里的‘河东狮’生吞活剥了。”

    郇寰终于从震惊之中咂摸出了一丝慌张:“藏娇之事我并不知情,我还住那儿时绝无此事。”

    沈明枳又笑了一声:“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郇寰越听越觉得那缕慌张落到了实处,上称不及锱珠,下了称却能千斤压死人:“申二一直借你的名义藏着那宅子,辛莘起初以为是你,一边与我谈婚论嫁,一边在外面养了小,大发雷霆,半夜三更让临川给宫里递了消息,说了一大堆什么表面一套背面一套、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之事,让我慎重考虑。结果发现烈火烧的是自家的灶,更气得七窍生烟,于是亲自带人去掘了土、拆了灶。后来听辛莘说,申二怕东窗事发、把你得罪狠了,哭求她要瞒天过海,自己也避祸出京、逃命要紧。”

    郇寰如遭雷劈,木在原地,缓了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此事,我确不知情。”

    最后三个字,几近于咬牙切齿。沈明枳垂下眼,心中偷笑着期待起往后回京的热闹。

    见沈明枳的脸色终于缓和,郇寰也顾不得思忖如何收拾狐假虎威结果玩砸了的申不极,正打算提起今夜的正事,就听《薜荔行》曲到终末,如同一声幽怨的叹息。说起《薜荔行》,沈明枳引了“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一句,他没有回,现在该回了:“我食言了。”

    沈明枳远眺天边之月,语气淡淡:“与你无关,阎阁老昨日在杭州,今日就在苏州了,谁也没料到这些。”

    郇寰默了片刻才接话:“也罢,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是谎话。

    若无意外、若一切顺利、若赵王御极、若青云直上,回了化隆,郇寰或可能借着公差短时离京,沈明枳这辈子则走不了了。若是来日落败,能寿终正寝就已经是上辈子积德行善。

    那架屏风,郇寰看的是出世,他说的“机会”应该就是白发苍苍之日、狐死首丘之时。

    可这也与沈明枳无关。

    包厢内琴声又起,天上云摇月影。

    “是《落英坠露》。”

    郇寰侧耳听了,果然不熟,更加不俗,“殿下也欣赏朱先生的曲子?”

    “‘离骚’者,犹离忧也。”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郇寰念完这琴曲名的由来,喟然叹道:“初服旧友,行迷未远。我闻阎阁老也是杭州人,与柳老先生是年少相交。芳兰生门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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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锄,柳老先生那一退便是一辈子,独留阎阁老一人在朝苦苦支撑,花甲将至而三上请辞,留中不发而徒劳南下,阎阁老也有退隐意了。”

    澄夜如洗,长风当楼,已无一点云影。

    沈明枳不接话,闻得琴音怆然,悲风骤生,她觉得有些冷,转身环顾过道左右,入目尽是觥筹交错之所,酒酣耳热,轰轰烈烈,直要热闹得翻上天,只有那琴声更孤更凉,如同阑干外洒进来的一道月光。

    这些都是白日人少、夜里鬼多的地方,正恰月光下澈,应当能照尽世间藜蔡粮莠、驱尽人间魑魅魍魉。白日里一般是看不出的,人鬼合一、人兽一体,只越到了晚上,是人是鬼、是人是兽才看得越发清晰。

    “起风了,回去吧?”

    “你有话要说,那便直说吧。”

    郇寰一默,“殿下慧心锐眸,臣不敢有所隐瞒。”

    沈明枳没有急着走,还立于阑干旁,吹着奔彻长夜的冷风,抬手将挂下脸颊的碎发别至耳后,“和苏家的案子有关?”

    “是,臣想向殿下借点人。”

    “长缨卫我调不动,要多少人直接去和窦宇说,下楼右拐去后门找他,他若不应,便让夏至陪你一起去。”

    夏至无言立于不远处的昏暗里。

    郇寰微一颔首:“多谢殿下。”

    “去谢他,不必谢我。”

    他们彻底无言。

    火把连天,阴阳卫执掌着明暗界限,将一片松柏坟头围得密不透风,也将坟堆上躺着的一把棺木、一口黑麻口袋、几把铁锹、五个已被结实捆起的粗犷汗子照得清清楚楚。

    子时刚过,郇寰踩着山野鹘叫,边醒着酒气边大步而来,两个午夜梦美被人从被窝里捞起来的仵作哈气连天,躲在郇寰身后撑着耷拉不住的眼皮。

    窦宇从松散山土堆就的坡上下来,朝郇寰一礼,一挥手,命亲卫小心地接过仵作背上的箱子,安置在早就挪来当作桌案的巨石之上。

    郇寰朝他作揖:“辛苦窦指挥使了。”

    “皇命所在,不敢违背。”窦宇硬邦邦地回了,侧身给郇寰让开一条道,然后就跟门神似的守在了土坡之下。

    绕过了窦宇,郇寰这才看清了坟坑上的情况,正要叫冬至,就着阴阳卫随身携带的水壶里的水擦过手的冬至就蹿到了他身边,嘴里止不住地叫骂:“这个田大成也真是,亲自安排的人全都被苏家买通了,若不是主子您神机妙算,及时接应,当真要让他们得逞,这几个龟孙也真是有胆……”

    郇寰见大意轻敌的冬至的脸上挂了彩,周围阴阳卫嘴巴严,算半个自己人,就没有打断冬至接下来大逆不道的牢骚,只是用脚薅了薅那干瘪的黑麻口袋口,冬至立即住口,蹲身将黑麻口袋小心地打开:“主子您瞧。”

    火光一照,黑口袋里装着的白骨头反射出不健康的光,更有一颗人头骨堆在各种骨头之上,空洞的眼眶并着开咧的上颌,牙齿白森森的,似是朝着郇寰这个所谓的酆都阎罗发笑。

    郇寰抬头,看向五花大绑的几个男人背后,那深坑里摆着的棺材尚且完整,冬至解释道:“我是等他们把土都挖干净了,才让人抓的,他们连棺材的沿儿都没摸到呢——也省得我们自己挖了,怪废力的。”

    郇寰轻嗤一声。这几个五大三粗的汗子挖坟挖得这样累,冬至还能叫他们伤着,真不知道谁争气谁废物了。

    “这白骨的来历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都带回衙门。”

    “哪个衙门?”

    说顺口了,以为还是在化隆只有刑部一个正经衙门。郇寰想了想,李增祥高高挂起,打算把事情全都栽在田大成头上,田大成胆子也肥,见自己没亲兵就敢铤而走险和苏家人合计,打算来个灯下黑打他个措手不及,那他便送李增祥这个顺水人情,“苏州府衙。”

    郇寰走下坡,朝窦宇示礼:“有劳窦指挥使遣人日夜看守。”

    窦宇勉强地抱拳回礼:“职责所在。”

    郇寰与窦宇并肩走了几步,送他至马前。窦宇上马,朝郇寰颔首示意,也不去管郇寰还留在这荒山野岭的干什么,一扬鞭跑马回城给沈明枳复命去了。

    目送他离开,郇寰抖了抖袖子,抖了抖酒气,“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