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故太子三头六臂,那韦不决统领太子亲兵长缨卫必属其一。这是个奇人,他出门在外从不以韦氏子弟自居,若有不长眼的与他攀长辈交情,他还要生气。和皇后族侄乔致用一样,他也离经叛道了一辈子,结果兜兜转转,半生已过,他还是回到了家族,顺从长辈的安排,娶了一个门阀出身的妻子,走向而今所有世家子必然的结局。
沈明枳也是个离经叛道者,月死珠伤,芝焚蕙叹,她应当会替韦不决惋惜一句,也会替她自己惋惜一句。
郇寰再度凑过去挑起话头,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可还没碰到,那气息就结了霜,“在想什么?”
沈明枳将眼底情绪蛮力镇压,缓了片刻回复他:“我这三哥又多上一份助力,长乐以后要笑得更高兴了。”
闻言,实难辨别心中悲喜的郇寰强笑打趣:“我以为你看呆了。‘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皇后娘娘说的‘天人之姿’就是如此吧?”
沈明枳又仔细看了一眼郑夫人的模样,不经皱眉:“你才看呆了。”
见她上钩,郇寰真的笑了:“孔夫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又云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我既曾观于沧海,小波小浪又怎能称得上是水?”
这本是恭维她的话,可沈明枳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苏州那位被孙先生夸得几乎举世无双的仵作娘子,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这番话来衬她也配得上。一念及此,沈明枳故作无谓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见郇寰坐得极近,两指一并,学着他曾经那样扣上他的手腕:“分寸。”
郇寰垂眼无声笑了,规规矩矩挪远了半寸不到,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折了折翻起的袖口,将方才沈明枳碰过的地方尽数遮去,等他抬头见周遭觥筹交错,俨然无需丝竹便气氛已浓。
“说到这个啊,我就着急!”
沈明枳抬头,见连日着急得嘴上冒泡的宁国公夫人又被自己的儿女气得半死:“我反正是管不了她了,她跟她弟弟一样,天天抱着一把琴躲来躲去,连碰都不让我碰,外头什么诗会啊雅集啊一个不去!说什么‘琴中自有天地,道义尽在琴音’,我看她这是疯魔了!还有老七,不是躲在书院就是在家捧着那把叫‘羊左’还是‘羊右’的琴看了又看,只看不弹,真不知又中了什么邪!”
皇后笑道:“听听,‘羊左之交’都忘干净了,玉尘的琴你还是少碰,晨铎的琴你也少碰,小心让他们沾染了你的‘俗气’!”
诸位夫人都笑了起来,楼夫人宽慰她:“宁夫人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若摊上我家老二那样的,真是要命了,一天到晚不着家还净惹事,若让你家玉尘和七郎做我的儿女,我岂不做梦都笑醒了!”
郇寰边听边打量沈明枳神色间的微变,正此时一个略微眼熟的宫女走上前来,朝沈明枳福礼:“十殿下,我家公主想和您说说话。”
定睛一看,沈明枳认出这个宫女就是长宁身边的碧落,也就是这一刹那功夫,郇寰也认出了来人,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长宁要见她。
正好,她也要见长宁。
沈明枳略一思忖便要起身,可随即手便被郇寰握住,他抬头时双目充斥的是罕见真实的忧虑:“我同你一块儿去。”
碧落的笑脸一僵,沈明枳睨了这小宫女一眼,心中一个念头越发清晰。她轻轻抽回手,郇寰指腹划过她指尖时,她脸上已扬起了春风和煦的笑容,恍若即将要见的那个姑娘就是她心肝似的妹妹,“姑娘家想和我说说心里话,你一个大男人去干什么。”
“这样吧,臣送殿下过去。”不容反驳地,郇寰起身重新牵起沈明枳的手,一扬下巴示意碧落带路。
东风亭里只有长宁一人独坐,春波芙蓉色的裙裳在秋风中猎猎起舞,桃花狐狸眼晕开了两团粉红,唇是红的、齿是白的,藕段般的一截脖子掩在飞扬的云鬓乌发中,撩去青丝的手又如同水葱莹润。
她是极美的,猎艳无数的浪子也要为之驻足。
沈明枳拢着袖子隔水相望,凝视她许久,耳边不知是记忆里的谁吟出了这句诗:“东风袅袅泛崇光”。可长宁望了过来,在望见郇寰的这一瞬间,黛眉紧缩,红颜失色,眼中流水般潺潺的情丝顿时如秋肃杀。
单独见到郇寰她本不会有此反应。
果然,长宁轻轻的声音随着秋风飘来:“你们夫妻当真恩爱。”
沈明枳淡淡一扫面无表情的郇寰,心中哂笑,拍了拍他还握着自己的手,将方才现下的温柔模样继续到底:“就在这里等吧。”
郇寰松手。
沈明枳褰裙缓缓走近,一伸手拂上朱红亭柱上的楹联,微笑看向长宁,将她的火气撩拨得更旺一些:“是啊,举案齐眉,相亲相爱。”
“好一个相亲相爱!真好,不愧是你费尽心力抢来的如意郎君,如若你大费周章求来的这桩婚事,最后却过成了宣国与齐珏那副相看两厌的模样,你一向要强,绝对不会甘心的吧?”
毕竟是多少年专宠不衰的寇妃的女儿,哪怕是累日不吃不喝哭得憔悴,哪怕心肠淬了毒、似蛇蝎,说起刻薄辞文的长宁也让沈明枳看出了一种歹毒的惊艳,有种被蛇咬了、蝎子蛰了的错觉。
“日子过成什么样,看人。齐侯无论娶谁、宣国不论嫁谁,鸡飞狗跳、同床异梦在所难免,郇海山既不是齐侯,我亦不是宣国,我们的日子自然比他们好。”
长宁放肆地娇笑不止:“是啊,你不是宣国,他也不是齐珏。齐珏贪图潇洒自在,宣国贪图色欲皮肉,一个只想快意恩仇、游猎仗剑,一个只想着美少年,他们当然说不到一起去,只因为年少无知搭上了同一条贼船,这辈子就得绑在一起。”
她这番话里不知那些字眼戳中了沈明枳的疑心,可她还来不及细细揣摩这种怪异从何而来,就听长宁的声音里漾出了一份悲凉:“郇海山当然不是齐珏,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入仕登科、心怀百姓天下,寄人篱下寒窗之苦他吃得,岭南瘴气恶俗之苦他吃得,他什么苦都吃得,他是有大志的人,为了讨父皇高兴、为了给哥哥挣名,所以他娶了你!”
温言软语陡转急下,长宁怒目戬手,直指沈明枳:“可你!你想的是什么?从小到大你装得温柔和顺,可你本性如何?为了得到,你又能装成何等模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着东宫读了圣贤之书,便也生出了牝鸡司晨的荒唐心思,不然——”
沈明枳眼光一转,见她久久萧瑟的眼里露出久违的得意兴奋:“不然,你怎会还和柳晢相亲相爱别有瓜葛?”
恍如“柳晢”这个名字就是一道惊雷从当空劈下,沈明枳怔愣瞬息,眉头才慢慢纠结到了一起。这绝对是她此行没有料到的部分,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随着眼前长宁的明艳动人越发清晰而逐渐隐散。但也只是失神弹指,沈明枳就稳住了心神,她轻嗤一声,语气口吻越发淡薄:“长宁,话不能乱说,说多了,想说也不能够了。还有,直呼其名是为大不敬,寇妃娘娘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吗?哦,我知道了,她眼里只有她的宝贝大女儿和赵王这个儿子,何曾亲自教导过你这个不受宠的?她心里满不在乎,底下人更见风使舵,有谁真心指教过你?”
长宁僵硬一瞬,但她强忍着心头泛酸,挤眉哂笑:“我说中了对吗?你竟然也有狗急跳墙的一天。”
旋即,她仰天长笑,“居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是你求的、还是父皇看在东宫的面子上给你指的?这般的人物,只要你开口父皇会答应,可见他偏心啊,一颗心几乎都长在你身上了!从小到大,什么好的都紧着你,他瞧上了楼家却瞧不上楼复,瞧上了宁国公府又不满意宁七,满朝文武英才挑下来没几个入眼的,估计对柳曦既年长你许多岁也颇有微词吧?呵,这普天之下,当真只有你一人是他的宝贝女儿。”
长宁这个丫头,还是掉进了自己挖好的陷阱里。
沈明枳垂眼,默默听着她憋闷许久的牢骚:“可你的母亲不过是一个没有名分的下贱宫女,甚至连宫女都不是,他们说你是从宫外抱回来的,指不定就是哪个荒野村妇生的。可你又凭什么这么好运?你也不是皇后生的,凭着你大姐姐出塞和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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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父皇愧疚,皇后伤心,他们便将对女儿的愧疚全都换来宠你这个替代品?太子也宠你,这坤宁、东宫两宫上下哪一个不喜欢你?那些个蹬鼻子上脸倚老卖老的前朝老头子也要夸你?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偏向你?苍天也这么偏心,让你想要的东西就能得到,想办成的事情就能办成,嫁谁就能嫁谁!”
“从小到大,从宫里到宫外——”长宁已经控制不住滴下泪来,这一口气堵在心口让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可她哽咽着哽咽着,就突然笑了出来,“长平,你讨厌你,我恨你!现在好了,我终于不用受制于你了,明天,化隆上下都将知道,太子旧臣和太子幼妹,关系匪浅!”
她笑出了几分得意与几分恍然:“你说咱们这些野心勃勃的哥哥们会怎么看柳曦既?他押了东宫,结果东宫死了,现在只能走大路,人人都要赞一句不偏不倚!如果现在他们知道,原来柳曦既与你有过婚约,离成亲就差那么一步,你又一意孤行要去南巡,名有了、利有了——”
长宁蓄满泪水的眼里流出了怨毒:“他们都是人精,谁猜不出这意味着什么?太子已死而东宫犹在!隐去了明面上的联系,你们背地里谋划夺储争位,柳曦既还是二品大员,执掌察院,他的老师是卜栾枝,霍西台也对他百般提携,阎阁老等都赞赏有加,视他为继路后人。这些人啊……上至部堂阁老,下至御史长吏,哪一个不是他们的门人故旧,哪一个不曾受他们的提携关照!他们或死或退,可柳曦既还在台前,天下仕子千万,他岂不是一呼百应?我看倒比郭明修这个半路出家的次辅来得威风!”
沈明枳不寒而栗。这番话固然耸人,也有不少添油加醋的过分之说,但说出这番话的人是从前那个只知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长宁,这才是震住沈明枳的关键之处。但转念一想,沈明枳重新了然:若非自己从小到大都瞎了眼睛没看出好赖,那就是有人教她这么说的!
这就更加可怕了。
怒极畏极反而展颜,沈明枳冷硬的口气不觉软了下来,似是随意在哄一个孩子,“谁教你这么说的?或者,这事情是谁告诉你的?你母妃没脑子想不了这么多,她若自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早就宣扬得满城风雨——那么,是窦晴柔吗?”
沈明枳的目光游离于她的周身,见长宁的唇角情不自禁地蔑视一撇,她自己也应当没有注意,可这细微的动作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沈明枳的眼中,“我忘了,你们姑嫂关系并不和睦,她也瞧不上你的性子,她若知道了什么秘密,告诉谁也不会告诉你。”
长宁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怒火攻心,气到了极点,但沈明枳从不惧于将她这把火烧上天,因为她的火气再大,也燎不穿天幕、烫不出洞:“你哥哥赵王就更不可能了,告诉了你,岂不是让你平白生事?他们现在对你唯一的指望,就是安安分分地出塞和亲,不要再给他添乱!”
“这些话,非亲近信赖之人说不出,如果他们都不是,就凭你的心性,天下有谁会愿意你与亲近?难不成是你那十来岁的长英小妹妹?算了吧,她从小被窦晴柔接出了宫,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窦晴柔好歹也是名门贵女,有见识有魄力,她亲自养出来的女孩,冰清玉洁又聪明过人,你哥哥他们对她都寄予厚望,她怎会傻傻与你同流合污?”
长宁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够了!你给我闭嘴!司马昭之心,你别再掩饰了长平!非皇后之子不为储,太子死了,可养在中宫的还有一个晋王!晋王年少,他们为辅,你为摄,谋划的好一出大戏……”
“大戏?”沈明枳一挑眉反斥:“长宁,你现在就被人当作猴耍作戏还不自知!”
长宁却是不管不顾:“长平!你很得意啊,跑到父皇跟前将我一军,还打算将整座王府一军,隔墙有耳,三尺神明在天!你以为你的伎俩没人看得出来吗?”
疯魔了。
沈明枳的目光从她头上松松垂下的金簪掠过,冷冷问她:“你还打算怎么激怒我?”
长宁一怔,转而挺起脊梁:“是,我就要激怒你!我要让郇海山也看看你真正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