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七章 来访者
    窦宙、窦宇的“窦”就是赵王妃窦晴柔的母家,兄弟俩的身世也几乎就是苏悯身世的翻版。不过,苏悯实打实走的是行伍路,是从边疆的黄土沙子里摔打出来的都督官位,在他得势之前苏家根本没想过他能从死人堆里活着回来;窦氏兄弟不一样,他们的堂伯父窦勤诲有从龙之功,荫蔽祖中子弟入仕轻而易举,窦宙便是承荫入的十二亲军卫。所以,苏悯敢借婚姻摆脱苏家的束缚,现今看来也着实成功,但窦氏兄弟不行,他们连公开宣称脱离家族的念头也不能有。

    这就很棘手了。

    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要想得到一门本人各方面都比较满意的婚事,要么极其强大,要么极其走运。强大诸如郇寰,成为族中说一不二的话事人,那便是想站赵王就站赵王、想娶公主就娶公主,谁敢置喙;走运诸如邕国公主驸马赵长和,环堵萧然、室如悬磬,当真是三代以上全是寒门,父母双亡、鲜少叔伯,唯有一个哥哥拉扯他长大成人,只是当年上京科举,在双塔寺外、相逢溪处被出来踏春的邕国一眼相中,春闱过后名列三甲最末流,但好歹有了功名,邕国就到圣上跟前请旨赐婚。

    夹在中间的人,几欲窒息。

    沈明枳知道窦宙的考量更深。

    对于窦宇来说,何时娶妻都不算窘迫,上面有封疆一方的亲哥照看,自己又有本事得圣心,根本用不着指望娶个高门贵女倚靠岳家帮衬走仕途。但他脾气不好,不是有一点不好,而是一点也不好,这些年在圣上身边磨得圆滑了,但骨子里全是倒刺,南巡一路沈明枳深有体会。

    这样的人,利刃在手却是孩子心性,在旁人的煽风点火、刻意挑拨之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谁也不敢预想。窦家人想用一门充满算计的婚事困住窦宇,以窦宇的性子,若哥哥不在他身边,那就真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了。

    话题越发沉重,沈明枳开始打趣:“哪怕是守制三年,三年后也才不过二十五六,将军你二十五六的时候,还不是被一群姑娘天南地北地追捧着?窦指挥使和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脾气虽不如你,但模样不差,到那时候也不会被冷落的。”

    窦宙是个老实人,经不起这样的玩笑,“公主别打趣了,阿宇那个人,公主也明白的,公主小时候臣带他入过宫,公主恐也忘不了他三句气死老师傅的本事,指望着他说几句讨女孩子欢心的话,实在是白日做梦,模样家世都是其次,光是他这性子,怕是要单上一辈子。臣倒是希望他的婚事能拖一拖,或许三年里会有什么变化吧。”

    或许三年之后窦家败落,他和窦宇就能如愿逃出生天,或许三年之后他和窦宇殒命,彻底化为尘土。三年不短不长,足够让天地翻覆,也足够消磨了壮士斗志、断送了大好前途。

    沈明枳心下又沉重起来。

    或许窦宙只是说,或许三年后的窦宇不再是现在这幅猫狗都嫌的孩子模样。

    是她想多了。

    但她无法不多想。

    韦不决低头让步和荥阳郑氏联姻,魏王一派如虎添翼;反观赵王,长宁和亲,还和张家恶交,而长英公主年幼,又不能拉出去联姻。这样一来,局势又变了、平衡又破了,且她揣摩着,苏家抄没,郇寰等人算是把苏悯得罪了干净,这又雪上加霜。

    当时她南巡出京,半个化隆城就在魏王手中,她将南巡算作功劳记到赵王头上,郇寰又南下漉水处置了魏王的心腹鄢汝言,几乎把苏悯也收买了,赵王扳回一局更风头大盛。所以她谋划着用宣国的烂账捅赵王一刀,让他们长长心眼;与此同时,临川来信说是长荣与张四郎有了首尾,和亲公主人选变更迫在眉睫,宣国抹黑了赵王派的名声,碍于脸面,无论后来出了什么事情,长宁都不至于被圣上推出去送给义律当礼物,但魏王损失了长乐,一番清算,赵王险胜。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赵王处在这样的危局之中,沾沾自喜的同时还会夹着尾巴做人。这便是鬼门关走一遭后,她最得意的盘算。结果她太自以为是了,或者郇寰这帮人太废物,抑或者长宁太不争气,事情最后居然脱缰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水满则溢、月满则缺,郇寰南下一趟“欺人太甚”,苏悯被逼急了,也不知他和圣上说了什么,他全须全尾地从御书房里走了出来,赵王在圣上那里却要叫苦连天,所以才会有长宁和亲作为敲打、也是平衡。

    圣上那里的算盘是怎么打的,沈明枳不知道,可她眼中的这杆称却彻底歪向了魏王。赵王在朝中虽然有钱有人,但行伍之间无人指望,宣国抢来的靖安侯齐家已经在走下坡路,窦勤诲大限将至,窦宙交了兵权挂了兵部侍郎的虚职,现阴阳卫指挥使窦宇是他的弟弟,但窦氏兄弟是东宫旧臣,现在更都是圣上眼线。

    窦氏对付不了油盐不进的窦宙,但拿捏一个心性未定的年轻人易如反掌,而拿捏住了窦宇,就是控制住了窦宙,那就是什么都有了。

    沈明枳在心里骂了一声“混账”,面上却不能显露所有的焦躁不安,她仍就亲切和煦,似还在与窦宙话着家常:“将军若实在担心,服阙之后向圣上请旨让窦指挥使随您一道去边塞就好了,十年八年的,眼不见心为净,您当年不也是这么打算的?”沈明枳打趣起来:“也确实有成效,将军若早点娶妻生子,现在估计都可以当爷爷了。我在临川时,梅如故就念叨着说,你们这些故旧怎么各个独身,他想给他家的幺幺结一门知根知底的娃娃亲都找不到一个男娃娃。”

    窦宙笑了两声,眼里却有一痕痛楚。

    沈明枳刻意掠过他眼中的伤怀,再度打趣:“现在好了,韦将军有了家室,这梅老才子可算有指望了。”

    “嗳,梅学士着什么急,梅家女不愁嫁,天下人尽皆知。”

    想到了梅问香,就想到了胎死腹中的皇孙和年岁不永的太子,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对了,韦将军在西北,和呼延世子有过往来?”

    “公主怎么问起这个?”

    沈明枳微笑:“今日阖城相送使节出京,我虽没有去,但消息却是灵通的,过午临川来了,与我聊了几句,听她说出城前,呼延世子和韦将军好不亲热,想来是韦将军治军为将都很有一套,英雄相惜。”

    窦宙回想起今晨之事,平日大隐隐于朝的章服之侣、介胄之臣,能来的都来,众目睽睽,便是没有人到沈明枳跟前嚼舌根,沈明枳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窦宙心中无奈,韦不决新娶郑氏女,郑氏又是魏王派,不能怪沈明枳会多心,且她的多心本不多余。

    “公主也知道,不决向来不喜和胡人、狄人打交道,倒是他的妻弟郑校尉,关外的话说得很利落。”

    沈明枳的神色似有松动,但窦宙没有这么轻易放松,他要继续为韦不决正名:“不决他,其实比我和阿宇更艰难。韦家已经那样了,他父亲又去得早,就只有老夫人一个人撑着,他也没有兄弟姐妹帮衬,这些年老夫人的身体又不太好……不决是孝子,韦家耆老总用老夫人逼他,老夫人她也……这些人情上的往来,他再不喜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能冷脸。”

    沈明枳叹气:“将军,我本意指的不是这些。将军不爱出门,治家又严,想来也不知道,这位呼延世子三番五次拿着大姐姐在义律的旧事上门寻衅——”

    她话还没说完,这屋里哪里还有方才那个和事佬模样的窦宙,若眼前有刀,他估计能提着刀追出去取了呼延炳的脑袋。窦宙向来是一步退、步步退、一退退到底的人,沈明枳以前有些顽劣,但再顽劣也没触及过他的底线,故而沈明枳也不知道,窦宙究竟是多么能忍的人。

    “将军。”沈明枳提高嗓音叫他一声,起身将他面前的那盘芡实糕换成了桂子酥,借用这样的动静掩饰去两个人心中的混乱。

    “殿下恕罪。”

    沈明枳有些恍惚,僵硬地重新坐了下来,温和了脸色:“这是将军头一次这样称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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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宙一怔,连忙又要告罪,沈明枳抬手止住:“无妨,这里就只有我,将军这样唤我,也不会出错。”

    沈明枳少年时常常呆在东宫,东宫除了她这个公主是“殿下”,正主太子更是最正经的“殿下”,常来窜门的大姐姐也是“殿下”,后来梅问香肚子里的小皇孙也成了“殿下”。这么一想,沈明枳倒也分不出窦宙方才唤的这位“殿下”究竟是谁了。

    “公主……”窦宙再一开口时,多了几分按捺住的哽咽:“他还怎么叨扰过公主吗?”

    沈明枳轻轻摇头:“没了,他若真还来找过麻烦,恐怕今日就不能完完整整地走出宁远门了,我若不给他教训,想来韦将军听见了这些,也不会放过他对吧。”

    “不决的确不是薄情寡恩之人……”窦宙的声音还是低了下去,他感觉出了在沈明枳眼里,韦不决好似已经是个全然的外人了。

    乔致用擅射,自己马上功夫好些,韦不决近身格斗的本领为最,所以闲暇之时,“最不得空”的乔致用老是开溜,韦不决教公主射箭,时常传授一些不显山露水而轻轻松松收拾人的暗招,自己就带公主骑马。那时三天两头,公主就要去上林苑逛上一圈,去不得的时候就让自己牵他到芳林门外走上一走,可他怎能天天有空,公主就瞄上了韦不决,今天命令自己,明天就威逼韦不决,后天磨着梅如故不情不愿地陪她走一遭……

    现在,他们各奔东西,关外的西北风不决吹了多少年,长风关内的浊酒他也早喝成了白水,公主也早为人妻母,太子入葬紫微宫业已是多少年前的旧事。可恍惚间,窦宙想起明日就是公主定下出宫的期限,韦不决被长缨卫的琐事缠得脱不开身,而他必须将阴阳卫里的事情摆平了,好抽出一天的空档带她去曲江边,哦,他差点忘了,乔致用才回来,今夜在哪家店摆了酒,他必须得去喝一杯……

    窦宙闭上眼,又睁开眼,眼前重又是升平二十三年十月的今天。轩窗外的竹影树姿婆娑摇动,簌簌的木叶声宛若他手中掬起的一捧沙,风流沙散,多少年年少岁月亦随之消去。

    他内心饱蘸无奈,但一个劝慰的字也写不出来。

    “对了,还有一事,我想向将军打听。”

    窦宙收敛起自己的伤怀,“公主请说,臣定知无不言。”

    “将军知道锦麟卫指挥副使凌云重其人吗?”

    “无人不知凌副使的大名。”

    “那将军可知道他的一些往事?”

    窦宙笑得有些警觉:“公主怎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时下化隆城里风气不紧,不少后院的贵夫人其实都有养情人的习惯,沈明枳和郇寰的关系一般,她从小又是梅如故那样洒落不羁的性子,再加上她和临川郡主这样不禁枕席的人走得很近,又与凌云重没有瓜葛纠纷,这不能怪他往这个方面瞎想。

    沈明枳笑道:“临川因着我的缘故,不慎得罪了这位副使,恐怕不能善了,我想着她既为我剖心,我总也要肝胆相照。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这位凌副使又着实神秘,临川四处打听,结果只知道这位大人竟也是江西同乡,家中无亲无田,很早就投了军,其余的一个字也问不出,就连他是何时入的锦麟卫、在锦麟卫立过哪些功、又如何一路低调地升到了副使之位,这些几乎是化隆城里发生的事情都打听不到,奇哉怪也。”

    窦宙了然地将自己的心放回原处,笑着解释:“十二卫里上三卫最是要紧,你若现在去外面打听阿宇的履历,若非公主能翻出阴阳卫库房里的簿册,恐怕除了他姓窦、有一个哥哥就是臣,家中无父无母、尚未娶妻,其余的什么也打听不出。”

    “竟是如此。”

    “所以公主,接下来臣说的话,可不能随意外传,这是规矩。”

    沈明枳洗耳恭听。

    “公主是问对人了,这些事,除了臣知道,天下应该只有三个人知道。”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