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五十九章 打七寸
    沈明枳问道:“卸了陆微的兵权,那要由谁来接任?”

    窦宇望着窦宙,“他的副官郑弛孺。”

    “果然。”

    “不对。”窦宙再问:“还有个校尉卢汴是他的副官,主将出了事情,兵权理应由卢汴和郑弛孺一起暂管。”

    窦宇道:“卢校尉被郑弛孺关了起来,说他是陆将军的爪牙,常为陆将军掩护,颇有嫌疑,不宜染指兵权,所以现在郑弛孺已经拿到了中军大权,打算再用通敌叛国罪砍了卢汴。不过好在锦麟卫指挥副使凌云重拦住了,有他看着卢汴还算安全。现在我的人也早在去西北的路上,应该很快就能到了。”

    窦宙与沈明枳对视一眼,窦宙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凌云重派人给我递的消息。还有,我出宫时听说,刚一下朝,郑家和韦家的奏疏就递了进去,现在应该已经批下来了。哦对了——”窦宇又瞥了一眼沈明枳,有点沾沾自喜地继续说:“哥,你当年一直在找的人我找到了,到时候我让阴阳卫顺便护送回京了。”

    窦宙默然一瞬问:“凌云重为何要给你递信?”

    窦宇仰头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上三卫互通有无也是常有,且一条消息害不了我,是真是假我一验便知,他顶风给我漏信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沈明枳看向窦宙:“他的举动很不寻常。”

    窦宙的神色更加凝重。

    “阿宇,你知道肖执真与魏王派有什么往来吗?”

    “没有往来,他和哪个王爷都没有往来。”窦宇答得斩钉截铁。

    “这里面必然有事,肖执真要制死陆微,凌云重却又像在救陆微,可凌云重是肖执真的心腹,没道理背叛他。”

    窦宇不悦,不耐烦地皱起一对如利剑般直入鬓角的眉毛,“公主是什么意思?”

    “现在朝廷与义律休战,窦将军丁忧,四边守将各司其职,无法轻易调动,如果陆微落败,不想重燃战火朝廷就要向荥阳郑氏低头,一个三边都督又或许一个靖臣将军的官衔,不论给哪个,不过是公然认可已经攫取中军大权的郑弛孺又粉碎了朝廷的威严。义律世子与郑弛孺交好,便是义律想再向大楚索贡,就算是再要一个和亲公主,也不是不行。他们失去一个年老的郑藩虢,却有了兵权和义律的支持,这不是东山再起,而是割据一方无所不能。”

    “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微绝对不能败。”

    窦宙道:“对,就算不为了党争,他也不能落败。”

    他是草莽之中、阡陌之间平白蹦出的一个将才。当年太子就曾赞过他,说他鼓舞了底层兵卒的士气,也调和了世家和寒门的关系,着实是前途无量的新星。

    这颗星,怎能陨落?

    “窦指挥使,劳你多打听长宁公主。”

    窦宇回神:“是啊,如果奸夫根本不是陆微,这一局就不攻自破了!而且出了这样的事情,大楚理亏,朝廷和赵王只想着息事宁人,没有人会为和亲公主出头,她就算要拉一个垫背的一起死,总也不至于冤枉无辜。可是——”

    沈明枳和窦宙看过来。

    “可是关于和亲公主,凌云重什么也没说。再等等吧,阴阳卫很快就到了……”

    沈明枳敛容:“那现在就要想办法稳住朝廷,不能再让他们挑事了。”

    沈明枳回侯府时,郇寰已经等在了小书房。他坐在书案前,手上还握着笔,听见门开后,只匆匆抬头看了一眼,便垂下睫盖住眼底的情绪,边写边道:“殿下想救陆微。”

    “是,他对我有恩。”

    “他没有救。”

    “事在人为。”

    郇寰搁笔,“殿下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沈明枳走到他身前,“如果赵王愿意帮忙的话。”

    郇寰摇头。

    沈明枳冷笑:“不是帮我,是帮他们自己。陆微败了会有什么下场,你最清楚不过,他做什么不愿答应?怕麻烦?那是他的亲妹妹,现在却不想救她?还是从来没想过要去救她?”

    “自作孽。”

    “我一个厌恶她的外人在想她另有隐情,她的亲人却只想让她死。”

    “殿下只是想救陆微。”

    沈明枳凝视郇寰三瞬,方才轻笑:“是,我只想救陆微,赵王只想着息事宁人,而你,只想着太夫人不要病逝、你不用丁忧。”

    郇寰的呼吸一窒,仿佛有一只手突然捏住了他的心脏。他喘不过气,一直等沈明枳甩手走了,他浮在虚空的视线在落在了纸上最后那几个颤抖的字。

    他露陷了。

    郇寰将那张已经快写到尾声的信纸撕碎,这才稳住心神重新写了一封。他盯着这封信有些出神,等到月落参横,冬至挑灯走了进来,他才看清封皮上工整地写着“江南道按察使胡全德亲启”。

    这是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地违逆赵王。

    这个口子一开,郇寰不敢妄想将来。

    **

    沈明枳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大雪天,她来到了义律的草原。巫师暴突出来的眼睛黏在她的身上,让她既恐惧又恶心。然后巫师说,她不祥,她肮脏。她给草原带来了恐怖的风雪,所以说她不祥;她已非完璧之身,所以说她肮脏。

    她不信鬼神,因为大姐姐重塑过双塔寺的佛像只为求得齐珏的真心最终却被抛弃,人说心诚则灵,但她笃定事在人为。

    她从没见过雪夜的草原,远方矗立着长风关,关隘上点满了火烛,好像将铁板似的苍穹烧穿了一个个窟窿。光从这些窟窿里漏了下来,风也从中卷了进来,刮得她浑身都疼、到处都冷,可这样绝望的一场夜奔,却让她凝固多年的血液再度沸腾。

    她仿佛知道长风关上站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仿佛旷野黑夜,城墙上的人也能一眼看见奔跑着的自己。

    她们依然心心相印。

    “咻——”

    “砰!”

    沈明枳睁开眼,捂着自己的心口无声流泪。

    第十天,陆微该回来了。

    沈明枳平复心情,叫来了月珰。

    “锦麟卫押囚大概午后才会进城。”

    沈明枳坐起,“还没有长宁的消息吗?”

    月珰挂起帘子,“是,窦将军传信说,可能还藏在王庭吧,阴阳卫把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对了,殿下,奴听说昨夜介御史家里遭了贼。”

    沈明枳拧眉:“他敢弹劾魏王仿冒贡品拉拢人心,就要做好全家上下被人报复的准备。”

    “介御史勇气可嘉。”

    “没出事吧?”

    “没有,说是昨夜秦王殿下酒醉夜归,回王府刚好要经过介御史家附近那条街,秦王的护卫便擒拿了盗贼,直接押到了京兆府。”

    沈明枳轻笑:“一会儿辛莘要来,帮我好好收拾吧。”

    **

    “怎么了?”

    辛莘怅然若失:“方才我特意去看了他。”

    沈明枳放下茶盏,“他怎么样?”

    辛莘苦笑,“凌云重没有为难他,没有囚车也没有镣铐,还让他素服骑在马上。一个半月的路程,他就赶了十天,再俊俏的脸也忍不住憔悴……鹇儿,我谢谢你。”

    “为何要谢我?你该去谢凌云重。”

    辛莘摇头:“鹇儿,这个案子是你和临川一起做的吧,就是为了给他转移注意,以防他们在路上弄死他。”

    “你看出来了。”

    “我猜的。”

    沈明枳垂眼,“你怎么猜的。”

    辛莘深吸一口气,“临川府的富商到京城查账,结果在自家的典当铺子里看见一只价值连城的漉水红瓷梅瓶,忽然就想到在临川府时,郡主在孝期大摆筵席,席间说到了当时的漉水瓷厂爆炸案,就扯到了漉水出产的瓷器多么多么好,圣上还曾赏赐给魏王一只红瓷梅瓶,给赵王一只青瓷梅瓶,她喜欢得不得了却四处搜罗不到。荒唐啊——”

    她的声音有点虚弱,沈明枳起身把敞开的窗都关了起来。

    “鹇儿,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不必关窗的。”

    “你继续说。”

    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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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莘望着沈明枳的背影,“临川要什么得不到,犯得着向一个无名无姓的商贾索贿?且漉水案发生时不是国丧,她也不在临川府,便是后来,有鲁国长公主看着,她怎敢逾制挥霍?这已经荒唐了,还有更荒唐的,那富商搜罗了各种瓶子要去献宝,结果郡主走了,他很憋屈,在化隆看见这只瓶子时更憋屈了,在极乐坊胡吃海喝,酒过三巡,就对着酒友把所有的事情都吐了出来。化隆城的每堵墙都长了十万八千只耳朵,然后事情就被捅到了察院,介含清不怕死,即刻就上了奏疏弹劾临川郡主犯律,折子还没批下,又弹劾起了魏王。鹇儿,临川被斥责,可事情也捅到了朝廷,郇海山没有为难你吗?”

    沈明枳背对着她笑:“他为何会为难我?”

    “江南按察使胡全德提前入京准备述职,听到了风声就给圣上上了奏疏,说漉水赝品之事从查抄苏家后,便由他全权经手督办,只可惜一直没有很大的进展,故而没有上报朝廷。但他将自己的功劳一表,说是在苏家抄出来一只赝品,正是漉水出产,他顺藤摸瓜查到这些赝品有一条销赃渠道是通往南海道的,圣上便特意下了奏疏嘉奖他,但郇海山就被骂了,御史都说他与苏家别有交易,帮苏家按下这样的僭越大案是徇私枉法。”

    沈明枳转身笑看她:“可苏家被抄了,还是赵王派挑起的事端。”

    辛莘不懂:“怎么了?”

    沈明枳摇摇头:“复杂的我就不说了,你只需知道,他表面上被骂了,实际上得了褒奖,因为圣上这才知道他明事理,南下处理爆炸案没有火急火燎地闹翻天,后来苏家倒台,他是替别人背锅。”

    “但愿是这样。”

    “就是这样。”沈明枳走到她身边,重新坐了下来,“除此之外,圣上命人重翻旧册,发现升平元年,宫里的确赏了魏王一只红瓷梅瓶,但根本不是漉水产的。这时有人说,曾在户部尚书邹秉童府上见过一只形制相似的瓶子,听府上邹十二娘说,那就是贡品,邹十二娘的这句话可有不少贵女能够作证。恰此时,一心想要出头的胡全德将收缴来的漉水瓷窑匠人手稿呈上龙案,的确有一只红瓷梅瓶被人仿冒了,圣上火冒三丈,但他气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些手稿中有不少是天元宫中的旧物。”

    辛莘一惊:“这可是天子逆鳞!”

    沈明枳拨弄起茶中浮沫,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鹇儿,这是玩火!”

    沈明枳抬眼,目光森森然:“我不是玩火。”

    辛莘一拍大腿,“原来你只是在拱火!也难怪,邹秉童那里真有这么一只瓶子吗?就算曾经有,现在还能有么?魏王仿造了这么多贡品,唯一能拿出实证指认的只有已经见了阎王的苏家!可有了苏家就坐实了魏王用赝品结党营私,且他还敢仿天元旧物,这下就算不去指认,他也说不清楚。你就是随便抛出了质疑,然后逼他们去自证清白!邹秉童只是因为嫌疑,就被圣上停朝罚俸,魏王更脱不了身,连带着郑家等也腾不出手处理陆微,就连他们提出的指控在圣上心里都要起疑。”

    见辛莘明白了,沈明枳便不再说话。

    她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仿佛陆微的事情真有转圜,她的心上人亦如记忆中不被沾染。可她越高兴,沈明枳心里就没有底,可她越没有底,她的反应落在辛莘眼中就更让人安心,就好像临川说的那样,只要有沈明枳在,她便不用担心任何事情。

    可长宁还没有下落,陆微就进了刑部大牢等待三司会审。

    郇寰老早就向工部报了翻修大牢的预算,结果朝廷财政吃紧,一直没有批下来,这件事情内阁是知道的,结果圣上没让陆微这个钦犯下诏狱、也没有关大理寺,还是塞他刑部了,真不知道圣上是对陆微太放心还是对赵王派太不放心。

    陆微被带上堂时,刑部大牢的提审房里已经坐满了三司的堂官。大理寺卿卿楷与左都御史柳曦既分坐左右,郇寰这个资历最浅的刑部尚书与他们分过主次坐了中间。正式的三司会审定在后日,今日初审不是惯例,却是圣上旨意,众目睽睽、虎视眈眈,郇寰只能硬着头皮命人将陆微带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