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六十章 一份心
    陆微早去了锁链,还未由兵卒押着向三位法司行礼,郇寰便已率先起身,笔直着腰背朝陆微虚一拱手:“陆都督。”卿楷与柳曦既也起身向陆微施礼。

    这不是律令,却是官场通例,在圣裁定案之前问官以礼相待,是为了他日翻覆,桎梏在身互留余地。

    郇寰命人给陆微摆了一把凳子,这才又坐下。

    卿楷是在场三位部院里的老资格,郇寰虽然是主,却还是问过他的意见,这才按照早就计划好了的一一审讯。

    郇寰道:“此次询问三司俱在,并非公断,乃圣上特敕、允尔辩解,然堂下仍当实言谨慎。”

    陆微起身,虚朝正堂墙上雕着的狴犴一拜:“上感天恩,罪臣必知无不言、言必属实。”

    “为何夤夜出关?”

    “罪臣守长风关,接到义律大妃求助,故而连夜出关。”

    “为何不带人?”

    “这是侵略。”

    “义律大妃遇见了什么事情要向你求助?你又为何隐瞒此事?义律大妃又是如何向你求助的?”

    陆微略一沉吟:“大妃买通义律王庭外出采买的女奴,将消息递给了长风关的守军,罪臣这才得知大妃……大妃即将生产,孤立无援,恳求大楚相助。”

    “孤立无援?陪嫁去义律的侍女、奴仆数十众,如何会孤立无援?”

    陆微不说话。

    郇寰心里也明白,长宁身边的人应该是被义律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才到了支身一人、举目无援的地步,但这些都是流程,必须问完,“去岁冬月和亲仪仗抵达义律王庭,若当时怀孕,而今只该八个多月,如何能足月生产?”

    陆微依然不说话。

    “陆都督,你必须回话。”

    陆微不得不回应:“罪臣无话可说。”

    郇寰看向了卿楷,卿楷严肃道:“堂下慎言,无话可说是为何意?”

    见陆微不答,卿楷逼问:“现下流言风传,都说义律大妃产下的男婴并非王庭呼延家血脉,意指和亲途中有枉负国恩、淫邪以罪之徒,堂下所言‘无话可说’,可对你的境况十分不利。”

    郇寰道:“陆都督不必有所顾忌,直言坦白才是正道。”

    陆微垂眸,“罪臣无话可说。”

    卿楷拍案:“那你认罪吗?”

    “不认。”

    郇寰拦住了被陆微的莽愣气到了的卿楷,“堂下,本司问什么你答什么,可听清?”

    “听清。”

    “好。和亲途中有枉负国恩、淫邪以罪之徒,此言非虚,是与不是?”

    “是。”

    “义律大妃产下的男婴并非王庭呼延家血脉,此言非虚,是与不是?”

    陆微略一迟疑,还是应下:“是。”

    “此人随和亲仪仗北上,是与不是?”

    “是。”

    “此人身负国恩、乃至衔领军籍,是与不是?”

    陆微沉默。

    “堂下不得隐瞒虚言。”

    陆微僵硬地点头,“是。”

    “此人戍守长风关,是与不是?”

    “是。”

    “你不将事情告诉旁人,是义律大妃嘱托。”

    “不是。”

    郇寰一顿,“那为何要隐瞒?”

    “此事,并不光彩。”

    “再不光彩的事情,总归要见天日的,为何不与左右副官商量对策,以至于军中流言纷起?”

    陆微再度沉默。

    郇寰看向了卿楷。他不能再问了,不然就有诱供之嫌,卿楷倒没听出关节,只是痛惜地摇头叹气,越过郇寰看向一直默默不语的柳曦既。

    柳曦既得了他的意思,这便开口:“堂下可知,去靖臣将军之职,将你槛送京师是为何罪?”

    陆微起身,向堂上下跪。

    柳曦既起身,郇寰和卿楷也站了起来,“靖臣将军下辖靖安、雍凉、三边,所牧军民数百万众,然堂下身为一方封疆首宰,戍关之际,举止暧昧、动摇军心,圣上念你往日忠勇,故允锦麟卫全你礼数、不上枷锁,更特命我等问你实情、听你辩解。”

    “罪臣陆微,深叩天恩。”

    “陆都督,你还有什么话要讲吗?”

    提审房内陷入死寂。

    卿楷痛心疾首,朝郇寰摆手,郇寰与柳曦既对视一眼,便命人将陆微带下。等陆微的脚步声在房外甬道里彻底平息,提审房正堂的狴犴雕壁后推开一扇小门,一个书办托着一张木盘,跟着一位面白无须的内官走了出来。

    大楚省以上衙门大牢的提审房都是这样的明暗两间,三位部院堂官都事先知道这暗间里的机要,客气地朝来人施礼:“庞大总管。”

    庞培笑:“今日提审告一段落,那奴婢就回宫向陛下复命了。”

    郇寰送卿楷与柳曦既出了大牢,笼着袖子目送庞大总管入东直门,这才重新回到了阴冷潮湿的地牢里。这是怪事,化隆的天气这么干,这地牢里却湿气极重,亏得不是数九寒天的腊月,郇寰跟着胥吏一层层往下走,勉强还能想象那些死囚的生前晚景。左拐右拐,壁龛里的灯时暗时亮,黑暗无处不在,等到一扇半开的铁门出现眼前,郇寰才在门内看见了一缕和煦的天光。

    这道天光正照在盘坐在稻草上的陆微身上。

    建元初年,这里关过不少涉嫌谋反的功臣,几代帝王更迭,这里也塞满了形形色色的贵人,后来都死了;等到天元前朝,这里也进进出出伺候了好几位龙子皇孙。而升平一朝至今二十四年,陆微是头一个。

    郇寰隔着铁栏与他对望,在他起身前问:“那个人是郑弛孺?”

    冬至守在门口,牢前甬道绝无旁人,陆微的叹息在这样的空荡里逐渐沉降:“郇侯,你为什么这样问?”

    “你回京一路可曾听说,京里出了大案,魏王私仿天元旧物拉拢百官,人证物证证证齐全,百口莫辩只能断尾求生,讨一个约束不力的罪周全自身,现在还在王府禁闭不出。”

    陆微的眼睛里终于起了不一样的波澜。

    “你也知道有人在救你,不希望你在回京的路上就被人暗算,可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陆微阖上双眼,等待郇寰如同雷霆一击的回答:“是兖国公主。”

    郇寰冷冷道:“你的命很珍贵。临川郡主受了斥责,她也差点把自己搭了进去,现在你安然无恙进了刑部,却连辩解都不愿,让她知道了你这副引颈就戮的样子,你让她向谁去报恩?”

    陆微摇头。

    “陆都督,你是有什么顾虑么?是怕查到荥阳郑氏头上引起边关动乱?边关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圣上派你担任靖臣将军镇守长风关,就是寄希望于你来制衡荥阳郑氏;而殿下敢冒这样的风险,也是她笃定你是清白无辜的。你出了事情,你觉得西北能够彻底安宁吗?你觉得殿下的良心能够安定吗?还有你自己,你甘心吗?”

    陆微再度沉默。

    “陆都督,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珍贵。”

    “郇侯,我说与不说,于你们有任何关系吗?”

    “义律大妃是赵王胞妹,这便是关系。”

    陆微惨怆摇头:“你们考虑了很多,独独未尝考虑过她。”

    郇寰仿佛摸到了头绪。

    陆微望着头上那一道天光,“你们从未问过她怎么样,她会怎么样。”

    “我是外臣,这些是王府的私事,我自然不能多问。”

    “但他们也从未想过吧?”陆微直视郇寰,“多少天过去了,赵王他们关心过大妃境况如何吗?他们还不知道,大妃已经失踪很久了吧。”

    郇寰一愣,攥上了铁栏杆,“你说什么?”

    “如果拿到了我的口供,接下来赵王就该向他们发难,朝廷就会向义律发难,义律早就伤了元气,西北的事情最后还会平息。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过去后,有谁会在意她将面对怎样的灾难?她是生是死?她就像一枚用废的棋子,就算被碾为齑粉也无人在意。郇侯,我说得对吧,他们从未替她考虑过半点,哪怕半点亲人间的关怀也没有。”

    郇寰眉头紧锁:“你想干什么?”

    “后日便是三司会审,圣上也会像今天一样旁听吧,届时便能屏退群臣、当面奏对,说出真相,保全大妃的体面。”

    “你怎么知道今日有人旁听?谁告诉你的?”

    陆微不答。

    郇寰的呼吸慢了半拍,犹疑良久方才开口:“陆微,一个人要呆在适合的位子,他的心也该摆在适合的地方。”

    陆微居然笑了:“为不相干之人多留一份心,大概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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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被理解成别有所图,何况男女有别、君臣有度。”

    “你这份心,就算是夫妻、恋人之间,都很难做到。”

    陆微双目洞彻,“郇海山,只是你觉得做不到,而不是旁人真的做不到。”他也抓上了铁栏杆,借力边站了起来边说:“衣冠简朴古风存,化隆京畿之地,富贵迷人眼,这种淳朴心确实少有,到处都是阴谋诡道、尔虞我诈,久处其中受其渐染,实在难免。”

    郇寰撤手,静静听着他洞穿七札的肺腑之言:“郇海山,你生来就是头一等得意之人,可大妃也曾是头一等得意之人,终沦落至此。我初到长风关,这才听说当年长安公主出塞,也是头一等风光的人物,结果是一个大雪天,公主向长风关的守军求援久久不应,最终香消玉殒。和亲公主确实与靖臣将军毫无瓜葛,可关外之人与关内之人同根同祖,都是大楚子民,如何叫人厚此薄彼。我既不希望他日,我沦落时无人伸手,而今有人沦落,我为何吝于伸手?”

    他深吸一口气,“那日端午,我救了公主和晋王,并未遇见今日会有此遭际,这便是因果福报,得见为不相干之人多留一份心,并非求利也非天真。郇侯,体谅并非易事,更非坏事。代我深谢兖国公主,微此后存亡,一应与殿下无关。”

    **

    三司会审那日,阴阳卫抵京,沈明枳便收到了消息,说有要事相商,见面是在二水间的栖凰山庄。但一见窦宙神色凝重,沈明枳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等到眼前霍然出现了一道极其熟悉又极其陌生的身影,沈明枳懵在原地。

    竟然是长宁。她围着披风,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倦意和痛苦,正由人搀扶着上车,她扭头看过来的这个瞬间,沈明枳只道曾经那个天真跋扈的长宁公主已经死在了关外黄沙。

    沈明枳刚要蹙眉看向窦宙问一个缘由,就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似是隔着梦将自己揽入怀里:“长平公主?”

    沈明枳浑身一震,定睛看向搀扶长宁的那个瘦削的女子。她是大姐姐身边的春分。这本应该死去多年的人,现在就这样,带着遥远痛苦的记忆走回这个世间。她脸上纵横的眼泪,她那颗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她身上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的伤疤,她的西北十四年,都这样,以这样残忍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沈明枳不自主地退了半步,猛然清醒后又疾步冲了过去,抖着手不敢碰春分,怕这一碰便是一场空,又怕自己抓不住她、让风将故人的影子尽数吹散。

    春分曲身行礼,再一抬头时满含的笑意,让沈明枳抑制不住压抑的痛苦,眼角悄无声息地流下泪来。

    “殿下,奴没死。”

    沈明枳抹了一把眼泪,笑不出来,却满脸是笑,她点头,拉上春分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曾也细如水葱的手指也粗成了棒槌,硬邦邦的,指尖的每一处似都镶着沙砾石子。怕把沈明枳的手刮疼,春分刚要缩手又被沈明枳拉住:“这些年……还好吗?”

    “好,奴过得很好。”

    “骗我。”

    “奴都有孩子了,在义律,没有回来……”

    沈明枳心口钝痛。

    “殿下过得好吗?”

    沈明枳笑着点头。

    长宁挑开帘子望向车外。

    “你们要去哪里?”沈明枳稳住心神,看向了立在不远的窦宙。

    “入宫,面见父皇。”

    沈明枳神色一凝,不管长宁,看着窦宙:“今日三司会审,现在进宫是赶不上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怎么回来的?”

    窦宙不语,春分说道:“大妃生产前我们就跑出了王庭,藏在边县里,是陆将军带我们入的长风关。”

    “后来呢?是阴阳卫带你们回来的?阴阳卫晚了好几天才出发,这些日子你们还藏在城里?陆都督一出关就被人弹劾,他们没有搜捕你们吗?”沈明枳再度看向窦宙:“将军为她们准备了什么说辞?入了宫,见了圣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一问便有纰漏,一旦出了纰漏就会让人钻空子……”

    “兖国!”长宁的声音很虚弱,说着说着眼泪就滴了下来:“我们是跟着游商南下入关,风餐露宿赶了不知多少日夜,半途遇见了阴阳卫,这才平安回京。我的孩子没了,陆将军又被我连累至此,求你引我入宫,和父皇说清楚,我不能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