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惹风月(五)
    算是利益驱使,也是她有心撩拨,想仗着那么点情意将他从齐恂身边撬走。

    可在家族利益,滔天权势面前,这可有可无的情谊算什么?

    她不肯言爱,许多心思不曾言明,或许连她自己都拿不准,从什么时候开始接纳了此人。

    她说不准。

    若这位夫君今夜执意要刨根问底,或许她会答:“十几年岁月漫长,我却只长久地注视过一个人,那人是你。”

    这样去解释,不算假话,却也够不上什么情真意切。

    而他也不会问的。

    他不想听到否定的答复。

    于是她倚靠在他怀中很久,久矣给不出一句回应。

    温尚瑾像是觉得自讨没趣,哼笑了一声,只道:“今晚早些睡吧。”

    姜衍君仰起头看他,看他那一双似是无情的眼,好歹掺杂了些许或真或假的情谊。

    于是她壮着胆子,悄无声息攀上他的手腕,又提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她以为她的面颊已是发烫了,不想还是他掌心更灼热些。

    她问他说:“那、那你……今晚上想要吗?”

    那声音细若蚊蝇,磕磕绊绊地跌撞进他耳朵里。

    温尚瑾道:“怎么这样想我?真的把我当作是禽兽了吗?”

    但凡是个有人性的家伙,都不会在此时想这些事。

    她道:“那,算了。”

    姜衍君本想捉下他的手,然而那手顺着她的脸庞落下,落在脖颈处时力道陡然加重,似是要把她脖子给拧断。

    青铜连枝灯上的点点烛光像在招摇狂舞,衬得她眼底惊惶一览无余。

    明明满室的灯烛亮堂堂,却显得颓靡,显得她像个笑话。

    缱绻至此了,竟还是在试探她。

    若真是两情相悦,便不会有这些恐惧与寒战。

    他却又笑了,轻轻摩挲着她的肩颈,安抚她道:“衍君还在怕我吗?”

    自然是害怕的。

    姜衍君记得在甘泉宫的凤栖阁,他同涣君说的那句话——还是做个死人更稳妥些,掀不起什么浪来。

    那时他满心替齐恂谋划,而今又一个人要阻了齐恂的路,他也会从她尸体上踏过去吗?

    思及此,衍君艰难笑了笑,摇摇头说不怕。

    她攀上这人的肩,仰头去吻他。他如今允许她这样做,不会像从前那样偏头躲了去。

    满身的白檀香,被她吃进去几缕,可临了那滋味是咸涩的,许是因为她刚刚哭过,唇角残留着干涸的泪。

    其实并不好受。

    温尚瑾制止了她的动作,抚过她发丝时,极尽温柔。

    只听他说:“别做这些。”

    她固执道:“可以,没关系的。”

    他轻轻笑着,那笑意苦涩又柔和,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语重心长:“衍君啊,这些事,是不宜用来算计的。”

    姜衍君暗自气馁,果真情场如战场,而她三战三败北,如何也诱不得他上勾。

    她自知心虚,却还是说:“怎么就成了算计,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温尚瑾道:“衍君一直都是我的妻。”

    姜衍君道:“徒有其名。”

    像是察觉到她面上难堪,进退两难,温尚瑾捋下袖子,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你瞧,这儿还伤着,今日做不了别的事。”

    “你这几日不曾习武练剑,怎么弄的?”姜衍君这才注意到他腕上的伤,当真是不曾对他上心过,不知关心二字如何写。

    如若温二公子一着不慎身死别处,她怕是要比路人都要晚两天知道。

    温尚瑾道:“今日本想拦着齐恂发作,没成想伤了自己。”

    衍君垂眸看着他缠紧布条的伤口,而温尚瑾低头看着她。

    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神色。

    温尚瑾笑道:“若这点小伤就吓到了你,衍君要是真见到了我身上的伤……”

    果不其然,话只说到一半,他就遭了衍君冷眼相对。

    她经不起这些玩笑,一言未发,下榻去吹熄了连枝灯上的烛火,只留一点微弱的火苗摇曳。

    温尚瑾搂着她睡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暂且将别的事放放,明日我陪你去西苑看望大母。若还难受的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哄人。”

    她轻咬着唇,紧阖着眼,没再说话。

    翌日,温尚瑾告了假,没去上朝。

    寒风穿巷而过,满街萧索。

    远离闹市的西苑,是这京城中难求的一片清净地,小院被静谧的阳光笼罩着,也更显平和。可惜这样的光景维持不了几时,阴谋诡谲很快也会蔓延至此。

    温尚瑾带着从齐府救下的两个医官,随衍君一同到西苑去看望符母,其实他也许久没有见过这位长辈了。

    还记得当初去初陵郡的时候,暂住符家几日,得了这位老夫人许多照拂。

    他尚不知晓符母的状况是否如衍君所言的那样严重。

    温尚瑾从不质疑她的孝悌,却也不敢低估了她的野心。

    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侧目一瞧,梧桐树下倒满了药草渣。

    前院的空地上横着一段掏空的楠木,四下狼藉阻了来客的路,行过之处满是散落的木屑。

    姜衍君看了看那凿了一半的棺椁,又转头看看他,终是无能为力地垂下目光,不忍去看那些昭示死亡的事物。

    温尚瑾紧握着她的手,伴她一并穿过庭院深深,去到那药气弥漫的屋子里。

    兰卿与芳生两位嫂嫂比她这亲孙女还孝顺些,每时每刻侍奉在符母病床前,一人端着茶盘,一人捧着药碗喂药。

    衍君进门时收拾了颓丧的心情,嘴角牵起一抹淡笑,道:“大母今日可觉着好些了?”

    符母见到穿过屏风而来的少女,锦绣罗裙,腰环鸣玉,肃然可爱。如暖阳照彻昏暗的内室,一扫病气弥漫的积郁。

    符母笑着,道:“衍君来了啊。”

    “嗯。”她点点头,自然而然地在榻边坐下,接过兰卿嫂嫂手中的药碗,小心翼翼吹凉了药膳,喂到大母嘴边,笑道,“今晨起晚了,大母不会怪我吧?”

    符母戏说道:“你这混世的女郎,谁人敢责怪你?”

    衍君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屋外日头很好,很暖和,风也不大,等大母喝完了药,想不想出去晒一晒太阳?”

    符母笑着说好,见着孙女时,她的精神气总是比先前好一些。

    姜衍君道:“守珂也来看你了,还在院子里候着。”

    符母连声道:“着人给我换衣裳吧,莫让他一个人等久了。”

    姜衍君道:“不急,就是得让他等久一些。”

    符母伸手轻点在她的眉心,佯装嗔道:“你从前让他等的可还少了?还是这般任性,总搓磨着人家。”

    衍君努了努嘴,认错是不可能同他认错的。侍奉大母喝完了药,她又亲身到衣橱里择了身颜色素丽些的衣袍,同大母一笑:“大母今日穿这一身如何?”

    符母眯着眼笑道:“好好好,都依衍君的。”

    午后的院落被日头晒得暖融融,青年一身霜色常服,上至纶巾下至长佩一丝不苟,独立庭中静候。他只时不时观望那柿子树上的两只鸟雀,于枝头往返啄食一颗红透的柿子,栖息复惊,有人走过。

    衍君刚搀扶着符母来庭院里见一见他,忽然有婢子着急忙慌自外廊而来。

    “女公子,西苑外头——”婢子眼见温二公子也在此,硬生生将“沈郎中”三字咽了回去,只说:“有客人求见。”

    姜衍君心下了然,当即同温尚瑾道:“有劳夫君先陪大母叙叙旧,我去见一见那客人,片刻就回。”

    温尚瑾面上平静笑道:“衍君先忙。”心里却想着,呵,真不愧是是要紧事,连夫君都叫上了。

    她平日里有哪些反常,心里有什么盘算,大多数时候,温二公子一猜便知。

    此时此刻,在西苑外候着的不是旁人,恰是温尚瑾最不情愿见到的沈家人。

    是当朝的沈郎中,玉华宫那位沈美人名义上的兄长。

    姜衍君不免埋怨,这人可真会挑时候,偏偏选在温尚瑾也在的时候找上门来。

    她出了院门,沈柘林遥遥向她行了一礼,道:“下官见过女君。”

    姜衍君道:“不必多礼了,有什么话就在前院说,你来的不是时候,今日温二公子也在。”

    二人在前厅坐着,往门外看去时,恰看得见那口棺材。

    沈柘林温和笑道:“可下官也是听闻符老夫人病重,才专程探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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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

    姜衍君道:“照理来说,齐府那位长辈病情才更加危急才是,沈大人莫不是拜错了庙?”

    沈柘林道:“正因如此,眼下情况危急,才来请女君做个决断。”

    姜衍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道:“请我做决断?你请我做什么决断?我以为沈大人一言一行,只听从你们沈家主安排。”

    沈柘林道:“可沈州牧,不也听从女君的意思?”

    她冷然道:“他先斩后奏阳奉阴违的事情多了去了,今日的局面,不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吗?”

    他却说:“您错怪了沈州牧,引得齐家与周太尉相争,从来不是他的初衷。如今双方都已调动了兵马,陈兵京畿,蓄势待发,若周樵争赢了,则沈家蒸蒸日上,若他输……沈家的下场也不会比宗室的结果好到哪里去。”

    姜衍君道:“若周樵兵败,齐恂入主宫城,会像当初诛杀符家那样清剿叛贼,届时西京城中只有我能保你一命。”

    沈柘林道:“是了。”

    姜衍君道:“至于宫中的那个沈美人呢,她又该如何善后?早先温尚瑾同我说过,那是个将死之人。她行事张狂,又不求瞒天过海,在齐氏眼中早就败露无疑了。”

    沈柘林不甚在意道:“她若能自保最好,若是不能……也罢。死士,不就是这样用的吗?”

    姜衍君心下一惊,亏你们沈家人平时都装作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一旦卖起同僚来,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自语道:“但愿吧。可到底还是周樵更好对付些,如若可以,我不愿见齐恂得胜,至少——不能让他赢得这样轻而易举。”

    沈柘林道:“女君该希冀他赢才是。”

    “此话怎讲?”

    沈柘林道:“齐恂,不过一个弑主篡位的宵小狂徒。女君还要谢谢他,先背负了这骂名,您在他之后兴兵,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她略一点头,算是默认了。

    送走了沈柘林,回到后院时,姜衍君见大母与温尚瑾相谈甚欢,二人的相处比她想象中要融洽。

    符老夫人同他缓声道:“我如今年岁上来了,什么都不比从前,是见一面少一面了,故而总念着你们时时来看我,陪我这老人家说说话。只是衍君不爱听我说这些的。”

    温尚瑾道:“衍君年少,总偏爱鲜活之物,坐不住也是常理之中。或许过几年,她年长些许,便也爱拉着您话家长里短。”

    符老夫人的视线越过窗外横斜的枝柯,高墙外有绵亘的山峦与澄净的苍穹,可惜老人那干涸的眸子已装不下更多的景物。

    只听她徐徐道来:“你总会为她说话,从前来了初陵也是如此的。父母也管不住她,她也总爱往外边跑,叫客人几次三番来了都见不着。也就有那么一次,你来时她也在,可那日她不知使的什么性子,偷穿她阿母的衣裳在院子里玩闹,婢子怎么劝都不愿更衣去见客。”

    温尚瑾忽而低头轻声笑了笑,原来那就是符家的二女公子了,那他大抵还算是见过的。不过只见着了一片衣角。

    符老夫人又说:“你说她要是愿意早些见你便好了,大母看人的眼光向来不差,你比齐家的那几个小子要好,我同你说这些,你可别到外头说去啊。”

    温尚瑾道:“不会。”

    符老夫人道:“衍君到了温家以后,可还像从前那般任性?说来都怪大母,因着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所以从小就偏爱她些,才让她养成了这么一副古怪的性子,比她兄长还野。我不敢同她说这些,怕惹恼了她,又撇了家里人躲到天涯海角去,故而只能求你多担待她一些。”

    温尚瑾苦笑道:“衍君很好,家中长辈都很喜欢她。只是温家规矩颇多,她行止常常受拘束,不甚自由,却也从未抱怨过什么。”

    说不定某人此刻就扒在柱子后面听墙角,他怎么敢说她什么不好。

    衍君确实靠在门后偷听着,不知为何听得心里有些酸涩。大母那一席话,怎么听都像临终之言,只寄希望于一个温家,在她这长辈入土以后,念及两家情分多多照拂着她。

    可那层窗户纸总有捅破的一天,她不会一辈子躲在温府的后院,蜷缩在旁人的羽翼之下。

    若温二公子知晓,她依旧选择跟沈氏沆瀣一气,亲自去淌这趟浑水的时候,又会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