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万俟玉音被她的眼神慑到,她双唇一翕一合,雕花镂空的窗外鹅绒飘洒,虽是雪霁初晴,可风也大的将许多梅花吹落下来,又被新下的雪掩埋。
宋鸣玉思忖须臾,自顾自地拿起一颗黑子定在棋盘星格,“若是咱家死了,娘娘可愿舍一滴泪予咱家?”
这话来的没由头,叫万俟玉音心里惊涛骇浪都化作那水光潋滟的眸,她攥住宋鸣玉的衣袖,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急切:“是不是宋鹤怜他们抓到了掌印的把柄?掌印....掌印莫怕,有我在,谁都动不了您。”
宋鸣玉见她急得脸颊通红如被抢了玩具的孩童,不禁勾唇:“得娘娘这句话,咱家此生无憾。”她故作深沉,便是故意要吓唬万俟玉音。
万俟玉音哪禁得住宋鸣玉这般吓唬人,登时连罗袜都不顾了便踩在冰凉的檀木地板上要冲出去:“我这就去求皇上!”
宋鸣玉唇角一斜,将万俟玉音拉了回来:“娘娘莫担心,咱家不过是想逗一逗娘娘。”
被万俟玉音仔细一端详,才发现宋鸣玉脸上促狭的笑。只见万俟玉音那两行碎玉似的牙都咬得咯吱响,宋鸣玉猝不及防被她拍了两掌。
“让你吓唬我!让你吓唬我!”
宋鸣玉笑着一一受了,许久才正色。
“不过,咱家确实有一事需要娘娘帮忙。”
宋鸣玉一边替万俟玉音揉着手,一边将目的说出来:“想来,娘娘应是见过那五公主。”
万俟玉音闻言努力回想了好一会儿,才将脑海里的碎片渐渐拼凑出人形。她道:“就是那个不受宠的妮子吗?掌印与她,有何渊源?”
听出万俟玉音的试探宋鸣玉也不在意,半真半假道:“渊源倒是算不上,不过是想请娘娘照拂照拂五殿下。”
万俟玉音刚想询问理由,宋鸣玉便连哄带骗道:“娘娘只管去做便是,咱家何时哄骗过娘娘,嗯?娘娘这么做,日后必是会有好处的。”
宋鸣玉这般说了,万俟玉音便也识趣地闭了嘴,忽地,她似是想起什么,拽住宋鸣玉的袖子娇嗔道:“掌印....我这几日总是睡不好,吃什么都觉得恶心乏味,掌印颇懂医术,不如帮我瞧瞧?”
宋鸣玉只当她是耍小孩子脾性,便为她把脉。
脉象滚动如珠铿锵有力,宋鸣玉瞳孔一震,指尖都微微颤起来。
她猛地收回手起身,望着万俟玉音正思考着说辞。
“哟....扶公公倒是一天三五趟的往贵妃娘娘的宫里跑。”尖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宋鸣玉脸上的笑容凝滞片刻,在回身时反倒笑得灿烂,道:“咱家代陛下来给娘娘送些补品,陛下听闻娘娘这几日寝食不安,可心疼坏了。”
莲雨,李太后的贴身近侍,听闻近日要被提为西厂督公。
宋鸣玉特意换上那身御赐的朱紫光素玉带织金蟒袍,袍上所绣四趾蟒正吐舌盯着莲雨。莲雨膀大腰粗,偏偏手指生得修长好看,又有一张俊俏的脸。若不说,只当他是才及冠的玉面小生。按品阶,宋鸣玉不必对莲雨卑躬屈膝,但她还是双手作揖低头,“敢问莲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莲雨将拂尘一扬,颇为轻蔑道:“正好扶公公在这儿,也省了咱家再去找你的功夫。太后有令,贵妃娘娘,扶公公,请。”莲雨右手探出做出“请”的姿势。
万俟玉音的脸色倏忽间难看起来,宋鸣玉也微蹙眉头,“有劳莲公公。”
莲雨轻嗤:“哼,平常耀武扬威的,不还是要在咱家这儿低声下气的?”
朱漆大门上悬着的金丝楠木匾额写着慈宁宫三字,把守的侍卫面面相觑让出道路。
殿内沉寂无声,唯有鎏金闪光饕餮香炉正弥漫着薄纱似的烟气,袅袅不绝。帷幔低垂,烛火葳蕤。一只狸奴正躺在西洋进贡的大理石瑞凤纹石砖制成的地面上,逶迤的纹路一直延伸至紫檀木门前。绣户珠帘,李琰正诵读着佛经,直到两人被带到面前。
万俟玉音被莲雨按住肩膀强压着跪下,宋鸣玉眼神一凛,李琰并不看他们,只专心致志地诵经。
万俟玉音见到那张脸只觉得厌恶至极,她不得已尽了礼数,宋鸣玉也叩首行礼不曾抬颌。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李琰才懒懒地抬起眼,睥睨一眼他们。
“启禀太后娘娘,奴才正是在良贵妃的宫里找着了扶公公。”莲雨这番话说的别有深意,宋鸣玉微仄目,道:“回禀太后娘娘,奴才是奉了陛下之命,去为贵妃娘娘送些补品。”
“哀家,可没叫你开口说话。”李琰柳眉下一对纤长的漆眸正泛着冷光,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倦怠。
宋鸣玉道:“奴才知罪。”
“近日里,宫人都在传,良贵妃与九千岁常在深夜幽会,还有宫女亲眼目睹。”李琰哼笑一声,刻意咬重那个“九千岁”。
看来,李琰是想要先除掉自己。
宋鸣玉声音平稳,“奴才惶恐,万万不敢当这九千岁。”
“不敢当?”李琰被她的话逗笑,她将手中的经书放下,一旁的侍卫便拽住宋鸣玉的头发迫使她抬头。
头皮传来阵阵疼痛,宋鸣玉紧咬牙关,用眼神遏制住旁边想要伸手阻拦的万俟玉音。
李琰不紧不慢地揭开茶盖啜饮一口,她卧在榻上侧首示意。
旋即便有人递上来一幅画像。
宋鸣玉眼眸蓦然扩大,随即微不可察地冷笑。
原来还派人去她的居所搜查了。
莲雨接过那幅画,扯着嗓子说道:“这幅美人像虽未绘出五官,但身量看起来,与贵妃娘娘极为相像。”
宋鸣玉屏住呼吸,然而不等她开口辩解,两个侍卫便强行拽住她的手臂向后扯。
“呃啊——”身上的旧伤撕裂,宋鸣玉脸颊煞白,这几日的罚跪让她的身子本就虚弱,冷汗自额头淌往颈项,浸湿后领。
“都不准动他!”万俟玉音也是气昏了头,便对侍卫大吼。
“放肆!”李琰用力一拍桌案,震的茶杯险些落地。
宋鸣玉强忍疼痛,两条眉毛紧紧皱在一起,面容看起来都有些扭曲,辩解道:“太后娘娘,这幅画不过是奴才一时兴起,仿着宫中画师绘的美人图。这样的美人图数不胜数。”
“哦?你是说,哀家冤枉了你?”李琰眸中冷光尽显,若不除掉扶礼,便无法扶持自己的人上位,本想利用扶礼除掉宋鹤怜一派,谁知陈晏的探子发现了扶礼与谢淮安交往甚密。只怕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宋鸣玉咬牙切齿,李琰如今年过半百,与她初入宫时所见的不同,雍容华贵,脸与身形也圆润了许多。果真是权势养人,就是她与陈晏相互勾结,诬陷阿爹叛国通敌,谎报军情。也是她让陈晏缓兵支援,还父兄战死沙场。不止是皇帝,谢呈。还有他们,这些人才是让宋家满门忠烈死不瞑目的凶手。
“给我打!我今天便要看看你这狗奴才有几条命,连同这不知廉耻秽乱后宫,祸乱国政的妖妇一起!”
“太后娘娘!您要对贵妃动刑,也该派人通知陛下一声,让陛下来做定夺!”
莲雨手中的拂尘实则亦可作为鞭子,他猛地挥手抽在宋鸣玉的肩膀上,喝道:“大胆奴才!竟敢对太后无礼。太后是陛下生母,不过是稍作惩戒,何须惊动陛下!”
“皇上!皇上驾到!”
宋鸣玉回首,随即叩首大喊:“太后恕罪!贵妃娘娘今日请平安脉时,发现已有一月身孕,怎么受的住杖刑!”
此话一出,不止是李琰与皇帝愣住,连宋鸣玉身旁的万俟玉音也滞了滞。
“怎么可能.....”万俟玉音微张着唇发出微弱的声音,怎么可能.....扶礼早在第一次举荐自己侍寝时,便给予了自己避子汤。
“母后,这是怎么一回事?”南黎生身着衮龙袍,纵欲多日,印堂发黑,脸色煞白。如今南黎生已年过五旬,他剑眉下浑浊的眼停在万俟玉音的肚子上。
连李琰都没想到,明明只差临门一脚,便可以除去扶礼跟万俟玉音这两个祸害,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万俟玉音居然有了身孕。
“你所说的可是真?”
宋鸣玉仍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她唇畔微扬,这局....已有五成胜算。
可....
“奴才不敢妄言,奉陛下之命去给娘娘送补品时,正巧碰上了江太医为娘娘诊脉。娘娘这一月来总说茶饭不思,腹胀想呕,便请来了江太医诊平安脉。谁知这一诊,便发现了娘娘已有一月身孕。”
南黎生浑浊的眸子蓦地发亮,不顾李琰脸色便喜笑颜开将万俟玉音扶起来。
“日子没错,日子没错。”
万俟玉音还有些恍惚,对上那双弯成残月的眼睛时,才猛一回过神,绽放笑颜。
李琰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偏偏还要维持面上神情,声音都柔了几分:“可哀家记着,良贵妃身子弱,胡太医曾说,极难怀孕。”
宋鸣玉又叩首,声线也有了几分颤抖:“回太后的话,奴才刚入宫时毛手毛脚,蠢笨不堪,经常触怒主子。在雪地罚跪高烧不退时,是娘娘大发慈悲,救了奴才一命。奴才在宫外的妹妹染了病,也是娘娘给予了奴才给妹妹治病的银两。奴才自幼研读医书,一直想要报答娘娘的救命之恩。便自主配药做汤,帮娘娘调理身子。”
“父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幅美人像,是阿璃求着扶公公画的。阿璃的教习嬷嬷要视察阿璃的画技,父皇也知道,阿璃画的那些玩意,还不如将一只鸡蘸蘸墨汁扔到纸上。扶公公画技了得,儿臣便想不劳而获。平日里,阿璃也只跟良娘娘亲近。”南璃初不知何时来到慈宁宫,她扑通一声,提摆利索跪下。“扶公公想来也是不愿将儿臣偷懒一事说出来,所以左右为难。”
南璃初一袭青衣,乖巧的脸看起来人畜无害。她年纪尚小,任旁人看来,也不像是会撒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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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黎生开口道:“扶礼,抬起头来。”
宋鸣玉缓缓仰面,面前鬓发微白的男子,曾是她最为敬重的人。在十五岁以前,然而现在再看见这张脸,不见曾经壮年时的豪情,只见昏庸枯败。
南黎生垂目,视线就像今夜的月光穿过这厚重的雪帘般,穿过那张人皮面具。他不像是在看扶礼,更像是,在看她自己。
南黎生没由来一笑,又兀自叹了口气。
终不似,少年游。幡然醒悟,为时已晚。
“扶礼,送贵妃回宫安养。阿璃,你也回宫。此事,朕自有定夺。母后近来身子不好,也快些歇息罢。”
“奴才遵命。”
“皇帝。”李琰声音也冷了几分,“晚些时候,哀家会派太医去,这是龙胎,由当慎重。”
“养虎为患,引火烧身。哀家年纪大了,也图个清净,哀家相信,皇帝你自有分寸。”
夜深了。
“怎么样!”万俟玉音从未如此紧张过,那张丝帕快要被她绞烂般,皱的不成样子。
胡太医几番诊断,万俟玉音急得腾一下起身问:“你快说啊!”一起跟来的南璃初看着宋鸣玉的脸色,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良贵妃有孕,扶礼不该是庆幸才对吗?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已有一月身孕.....”
之后万俟玉音再没听进去太医说了什么,她脸色惨白,唇瓣一点血色也没有。万俟玉音颓然地倒在软塌上,宋鸣玉见状一急便要伸手扶她。
“娘娘当心!”
“滚开!”万俟玉音几乎是哭喊出声。
宋鸣玉的手被甩开,南璃初与胡太医见事情不对,便福身尽了礼数匆匆离去。
宋鸣玉眼眸黯然失色,低下头,沉吟许久才道:“对不起。”
万俟玉音听到她的道歉后,牵起唇角自嘲一笑。
“哈......”睫翼已被泪珠打湿,万俟玉音无力地低下头,道:“是我蠢,在这深宫里,哪来的真心可言。最初,你哄骗我,告诉我只有取得了皇帝的信任,成为了他的妃子,才能为万俟玉部复仇。是掌印告诉我,做一辈子的洗衣宫女,怀揣着滔天恨意,也只能郁郁寡欢。”
“我信了掌印的话,勾引皇帝,哪怕他灭了我全族.....”说到这里,万俟玉音几乎泣不成声。她在哽咽中寻觅良久,才将声音找回:“你教我争宠,为我出谋划策。我亦与你捆绑在一起,你骗我说,那是避子汤。被送上龙床的时候,我看到他松弛的皮,干瘦的身躯,我就浑身恶心。可我听信了你的话,要去做一个红颜祸水,我不要身前名,也不要身后名。我只寄希望于,掌印有我助力后,能毁掉这个王朝,替我的族人复仇。”
万俟玉音再抬头时,已经坠了两行清泪:“而现在,我却怀了我最痛恨之人的孩子。为他人做了嫁衣?我的阿耶是草原上最好的男子,我哥哥是驰骋草原最桀骜最健壮的马,还有我的娘亲....我的族人。在我的记忆里,万俟玉部一直都处于战乱里,每个部落都想吞并我们,我们打跑了豺狼,还没等到休息,就又被中原灭了部。”
“万俟玉部从未与中原有过纷争,我甚至连中原人都没见过,我们只是想保护自己的部落.....而现在,我....我却怀了灭族仇人的孩子,变成了你谋权的工具!我十岁入宫楼,洗衣五年,人人欺我,骗我。我以为,你是真心待我,所以我也真心待你,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去做,等着有一天,能够看见北齐四分五裂,掌印....你好狠心啊!”说到最后万俟玉音的嗓音几乎哑的难以听清,混杂着哭声爆发出的怒吼像一把尖刀刺在宋鸣玉的心上。
宋鸣玉缄默无言,半晌,她拾起桌案上的小刀,用力在脸上划了一道。
她做不到像谢淮安那样掌控力度,一划,便是伤及肌肤。有了血液的润滑,反倒比平常好撕开的多。
万俟玉音面前的那张脸,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脸。
而她早已熟知的那张脸,却变成一张轻飘飘的皮,落在了地上。
黏糊的血一点一点挪到下颚,再将雪白的衣领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那是一张我见犹怜的娇艳的脸,人面桃花是万俟玉音记住的第一个中原词,放在面前的女子身上最为合适。
只是这女子右脸梅花状的烧伤疤痕令她心如刀割,万俟玉音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泪落下。
她想听她说。
宋鸣玉前半生只跪过父母,而今,她屈膝,跪在地上。
“宋鸣玉,自知罪孽深重不可赦。求阿音,听我说完。我绝不为自己辩解,也绝不会骗你。”
血很快洇透地毯,宋鸣玉胡乱地用手背擦拭一番。想开口时,只觉得如鲠在喉。怎么也想不好措辞,惟恐看见万俟玉音再度落泪。
是她欺骗了她,伤害了她,利用了她。宋鸣玉自然要承担这个后果,她问心有愧,可她真的需要万俟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