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州是个古朴之地。
重楼,飞阁,青堂,瓦舍,茅茨,土阶。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人,达官显宦,骚人逸客,英雄豪杰,有人豪富,就有人贫穷。然则无论何人,谁的声名都不及他显赫——“赵留鬃”,因为无人富过他,因而也就无人贵过他。富上加富、贵上加贵,赵留鬓的声名愈显赫,他的富贵就愈无穷尽。
赵留鬓,并非本名。他以贩马起家,立了个卖马必留鬃的规矩,一匹马留一尾鬓,鬓毛堆积成山,他的家财也堆积成山,久而久之,人们便诨称他“留鬓”。
这一日,赵留鬓乘着他近来最偏爱的一匹龙驹,巡视着他数不清的产业时,狂风大作。
风吹落了赵留鬓腰间的汗巾,马下衔尾相属的跟从、一路上骥尾蝇随的狗腿子,还有眼看着汗巾飞落但不明所以的过路人,他们不约而同、争先抢后,追逐这方销金点翠的珍奇玩意儿。
赵留鬓的目光,也追随着这方汗巾,飞落,掠远,投向街角那个头戴帷帽的珍奇女子。
那一定是位形貌昳丽的美娇娘。
赵留鬓这么想着,驱马向前,但是一晃眼,美娇娘无影无踪。
第二日,风更急。
赵留鬓高踞楼台,饮酒作乐。
另一街角,蔽面女子再度现身,形单影只,遥遥在望。
良辰美景,邀来佳人共饮,岂不美哉?
然而,杯中酒空,佳人也不见踪影。
彷佛白日见鬼。
赵留鬓喉咙中滚起一口凉气,使唤人换来热酒,一饮而尽。
第三日,风平,蔽面女子未曾出现。
这晚,赵留鬓睡得极不安稳,他辗转了整夜,梦里都是那个蔽面女子。
第四日,赵留鬓大门不出,搜检过围栏、外墙,耳提面命每一个护院严防死守。
夜深,他又开始辗转,这次的梦里,有人拿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身前比划,刀刃逼近,寒气瘆人,不由自主抬手去挡,触之所及,杀意正盛。
大汗淋漓醒转,赵留鬓抚上发紧的额角,却闻到指尖生涩的铁锈味……
不是梦!
第五日,赵留鬓龟缩在卧房,捂着胸口灌下一碗又一碗的安神汤药。
房门前,十余个壮汉围成一堵肉墙,却挡不住一个单薄女流神不知鬼不觉持刀遁入。
钝刀截断小拇指的刹那,赵留鬓隐隐瞥见帷帽下所藏美人面,昏厥过去。
……
报官!
赵留鬓不敢坐等卑躬屈膝的上官等门,屁滚尿流地爬进府衙,高举断指的左手,哭称险些身首分离。
“嫌犯是女子?长得什么样子?”
“长得好看,清秀可人那种好看,比仙灵画坊最温雅的婉和姑娘还要……”
旁听的陆滈不耐烦了,屈指一敲桌台:“说重点。”
“她……她眉心有颗美人痣!”
***
正午,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昏昏欲睡。昭昭牵着马,悠悠忽忽地踱步,马上一个小小的人儿,正悠悠忽忽地打瞌睡。
也不知道江沄此刻在做什么,应该是在诵经念佛吧,佛前,会准她困顿时瞌睡吗?
青灯古佛的江沄会是何种模样?昭昭想象不出来。一想到江沄,记忆犹新的总是初次见到她的模样:临窗对月,攥一柄火铳,愁颜不展。
没来由地,昭昭凑近,向她问了句:“你意欲伤人,还是自伤?”
她又惊又疑,但未贸然出声,只定定看着昭昭,看着看着,哑声道:“我不想死。”
……
后来,离开吴家村之前,昭昭去见过一回江沄。
本来是没想见的,早早避开耳目出了村,也给那个谨慎多疑的定王世子留好了不告而别的书信,可行经康宁县县城、随便寻了个小馆歇脚时,看到邻桌一个醉汉哭天喊地,突然就想起吴世川来。
吴世川,那个她熟悉的吴世川,五年前的一个雪夜,倒在竭伽的马车前,命在旦夕的吴世川。
五年来,吴世川一直是滴酒不沾的,还因饮酒的事情恼过火,与几个劝酒的同伴大打出手,气得竭伽关了他五日禁闭,断食断水,以儆效尤。
可就是如此对酒深恶痛绝的吴世川,也曾抱着一地的酒坛子哭天喊地。唯有那一次,他不知为何险遭不测,死里逃生后便喝了个烂醉,一声声地唤娘,大骂自己是个苟且偷生的小兔崽子、小兔羔子……
其实,根本不熟悉,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吴世川、吴世川地叫他,无形之中,竟推他在“吴世川”这个囚笼里越陷越深,至死不休。
江沄说,他叫吴堪。
她还告诉昭昭,他们的儿子,也叫吴堪。
或许并不是他们的儿子,但吴世川不在乎,吴堪不在乎,她也自是不必纠结于此。
总之,作别之际,她带走了吴堪,决心送他远走,另开生面。
……
流云蔽了日头,天光倏微。吴堪渐渐醒神,转而心猿意马起来,东看看西看看,一只鸟、一棵树也能看得目不转睛,什么都觉得希奇。
昭昭没觉到什么希奇,行此一道,只对一个肥乞丐多看了两眼。
没别的,就是肥了些,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应该是个真乞丐。他正躺在一个岔路口呼呼大睡,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好不放达,好不恣意。
昭昭往身上一摸,掏出所有的铜板,叮叮当当都放进乞丐的破碗里。
“姑娘,”乞丐叫住她,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姑娘是未死之人呀。”
这乞丐坐起身来,看都不看碗里的铜板,却直拿眼睛往人脸上瞟,别是当自己冤大头了。
昭昭抬脚欲走,却听乞丐幽幽又道:“将死未死,姑娘,你这命数很波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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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不是乞丐,而是个神棍。昭昭大大翻了个白眼:“这世上,谁人不将死,谁人不未死?废话!”
“姑娘,莫要轻忽,你命中缘结可不一般呢……”
刚从弄喧捣鬼的吴家村出来,转头又撞见个弄喧捣鬼的江湖骗子,昭昭无奈,嗤地冷笑道:“你是个半吊子吧,张口闭口命数、缘结,虚词一套套的。要我信你,那你倒是说说,我命数如何、有何缘结,你说得出来吗?”
乞丐摇头晃脑,还是那些看命的老套路:“天机,不可泄漏……”
昭昭也是气性上来了,非要捉骗子个破绽不可。她席地一坐,掏出一块块碎银子,在乞丐面前一字排开:“说,说准一个,给你一个,要是一个都说不准,你……你腰间的酒葫芦给我。”
这乞丐大白天的就酒气熏人,必是个嗜酒的,那酒葫芦平常,虽不值几个钱,但能看出是他惯用之物,抢了去,别扭一下他,也算小惩大诫了。
未承想,乞丐不吃她激将,仍在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漏呀……”
卖了会儿关子,他才慢悠悠抬眼,端详昭昭道:“姑娘,我既受银钱,即沾染因果,你且正经说,想看什么?”
昭昭怔了怔:“看……我的来历。”
乞丐点点头,又端详她一会儿,缓缓道:“祸生有胎,戕害无辜,灾劫不及,贵人相扶,两悬两生,并蒂花开。”
他目光缓移,投向吴堪,却阖起眼来:“我少见善心人,便与姑娘多此一言——这孩子和你无缘,还是各行其道为好。”
说罢,仰面躺倒,转眼间,鼻息如雷。
昭昭一语不发,朝碗里放了块碎银子,牵马向前,复返去路。
马上的小人儿呆了呆,皱着张脸,张口就是哭腔:“孟娘姐姐,你也不要我了吗?”
“别乱讲,我什么时候要你了?”昭昭将走几步,又悠悠忽忽地踱起来,“你爹娘托我,送你拜师在一个手不释卷的好先生门下,让你可以识字知书、克己复礼,让你可以……如登春台。”
***
屏州近,时辰尚早,昭昭却在城郊选了家客栈投宿,在房间里安顿好吴堪后,径自出门。
先往楼上几间客房略略探看了一番,待要下楼,迎面碰上满脸堆笑的店家,招呼她道:“姑娘怎么出来了,可是房间里有哪样短缺?”
昭昭笑笑,不急答他,往左右瞧了瞧,才低声道:“确是有事相问。店家,我若做了诉官的事主,能否在这里找见一位颇能耐的讼师?”
店家是个矮矮实实的中年男子,上下打量她时收敛笑容,倒显出恫吓人的凶相来:“姑娘,有属意的讼师吗?”
“史先生。”
“姑娘多大的官司,要请史先生?”
“天大的官司,他必然应承。”昭昭言笑自若,“烦你同史先生传个话,帮我邀他详谈,留名,孟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