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府听玉苑,两只体型壮硕的人形魔兽正蹲在卧房门外窃窃私语。
“咱们在这儿干什么?”
“嘘!你低声些!”
“大大大王在里面小憩呢,大王叫我们来守着,别让哪个不长眼的闯了进去。”
“哦、哦……可是大大大王都这么强了,怎么还需要睡觉啊?”
“这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因为大大大王以前当过人类,所以保留了些做人时候的习惯吧……”
……
容渊第三次被呜呜哭声吵醒,已经是五更天了。
容渊从榻上坐起身,如墨的长发随意披散而下,他稍侧过头,凤眼微垂 ,毫无温度的视线落到床下某一处。
漆黑的夜色下,一个脏兮兮的身影正躺在脚踏边的地板上,细声地抽噎呜咽着。
地板被浓稠的血水浸得湿漉漉,那具瘦弱干瘪的身体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被浸没在污秽的血泊里,雪色的里衣像是浸了染料,被鲜血染得猩红。
显然是早已经死透了。
这几日陨在容渊手上的人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血淋淋的尸身遍街都是,一点儿不稀奇。
但很凑巧的是,这只鬼魂容渊认识。
前日屠飘渺山,魔族大军杀进山门时,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宗主竟浑然不知,还在同一名极品美人光溜溜的滚在榻上翻云覆雨,门被掀开时,榻上两人皆吓了一跳。
容渊嫌脏了眼,转身要走。
谁知那老头儿为求自保,竟当场要把美人儿转送给容渊。
容渊自然不会要,灭门时随手掐死了。
虽然此刻这位断了半截脖子,衣不遮体,浑身上下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狰狞的伤口、伤口还正滴滴答答淌着血的“美人”早已和美人两个字扯不上半点儿关系,容渊还是认了出来。
毕竟是当时特意细瞧了好几眼的人。
容渊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平静无波的心,难得被激起的那么一点儿好奇心。
一个男子而已。
皮肤倒是白,模样却只能算得上是清秀,至于那具毫无柔软可言、瘦骨嶙峋的身子,随便从哪个仙门里抓出来一个仙子都能比他更漂亮。
究竟哪点能配得上“极品美人”这四个字?
许是生前遭受过极大的折磨,“美人”怨气极为深重,一介凡人之躯,如今死后魂魄还能久久不散,倒也是件稀奇事。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生前都不过是个被人捏在手心里动弹不得的玩物,死后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
容渊轻轻抬手一挥,凌厉的风声如刀锋般向地上那道魂魄扫去。
一阵清脆的木板碎裂声响起。
“咔嚓”的一声巨响引得躺在地上的“恶鬼”哭声都稍缓了一下。
灵魂体缓缓低下头,朝身子底下破开一个洞的地板看了一眼。
但也仅有一眼,下一秒,那根歪歪扭扭的脖子便又拖着那颗披头散发的脑袋,摇摇晃晃地躺了回去,嘴唇一瘪,继续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
那道足以将一个金丹期修士震得魂飞魄散的真气,竟对他毫无作用。
“大……大大大王?”守在门外的两只魔兽听见动静,一个激灵爬起来。
静了大约有一息的时间,里面终于传来一声听不出喜怒的:
“进来。”
魔兽举着烛台推门进去,刚绕过了屏风,便停了下来,然后垂首等待着,但过了许久,也没能等到吩咐,魔兽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容渊倚坐在床榻边,一双凤眸半开半阖,似在思衬着什么。
“大大大王?”魔兽踌躇半晌,试探着叫了一声。
容渊垂眸瞧着地上的那只“恶鬼”。
它仍然呆呆地望着房顶,对进入房间的魔兽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根本瞧不见屋里有这么个人,也并不同其他鬼魂那般惧怕亮光。
它不是恶鬼。
凡人与修仙者不同,修真者锻造元神,若仅杀其□□而不伤其魂魄,便仍能以魂魄之态存活。
凡人则不同,肉身损毁,魂魄无处容身,便飞灰烟灭。
除非身死之人生前枉死,有极大的怨恨执念不得偿。
于是本应是魂归故里,却因执念被困于一世因果,不得安息,直到无以为继,渐渐消弭,从此再无往生。
简言之,眼前这个东西只是一抹早已碎掉、随时可能湮灭的残魂罢了。
容渊问:“容家人醒了吗?”
魔兽立刻答:“还没有。”
容渊起身下榻,朝屋侧的木桁走去,抬手取下外袍穿上,道:“去叫起来,陪我用早膳。”
冬日阴雨天,冷风吹得刺骨。
凉亭的石桌上摆了几碟膳食,清炒的肉丝、肉饼、肉丸,都是的肉菜,还有一罐瓦罐煨的骨汤,腾腾冒着热气。
桌子四方四个石凳,少了一个方氏,正好坐下四个人。
容渊随口问道:“二弟怎么没来?”
容老爷放下筷子,赔着笑解释说:“老二前几年坠马摔断了腿,瘫痪在床,已经许久不出门了。”
容渊笑了声,并未继续问下去。
容渊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热汤,忽然抬起眼,问:“怎么不吃?是我准备的菜不合胃口,还是……”
他顿了顿,搁下汤碗,声音又轻了几分:“不愿同我一桌用膳?”
方氏一双儿女立刻抖如筛糠,几乎要从石凳子上摔下去。
容老爷连忙笑着打圆场:“来,沁儿,愣着干什么,这汤鲜极了,我和大哥都喝了好几碗了,你也尝点儿,天凉,暖暖身子。”
容沁紧紧端着汤,嗫嚅道:“……谢谢爹。”
容老爷又倒了一碗,塞到哆嗦得都握不住筷子的容泽手里:“泽儿,你也喝一碗。”
冻得人全身冰凉的萧瑟寒风里,没人能拒绝一碗热气腾腾的骨汤,尤其这骨汤还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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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着青葱和清油,散发着浓郁的肉香,很能激起人的食欲。
兄妹两个却没心思品尝,闭着眼一口闷了,连味道都没能尝出来。
容渊又道:“吃点儿菜。”
气氛好不容易有所缓和,没人敢再触他的霉头,兄妹俩一声不吭地低着头,木然地夹菜往嘴里塞,容老爷见状也拿起了筷子继续用膳。
远远看着,倒真像是和和乐乐的一家子。
容渊却忽然笑了起来。
“缪心。”
庭院阶下着一身青衣、白面书生模样的男子躬身道:“属下在。”
容渊偏过头,面上虽是笑着的,可细看却能发觉,那双深沉沉的眸子里根本无半分情绪:“今日早膳准备得不错,有赏。”
“谢魔尊大人。”
缪心形似谦谦君子,嗓音亦是温润如玉,娓娓动听:“缪心愧不敢当,是魔尊大人的眼光好。”
容老爷听着这话,看着缪心笑吟吟的那张脸,眼皮忽的一跳,不知为何,心里爬上一种极为不适的怪异感。
还未来及深想。
就听缪心道:“昨日您亲自挑选的那位容夫人,属下们分食后发觉果真肉质鲜美,肥而不腻,不敢私自享用,便留下了最好的肋排部位,托府里厨子做了今日的早膳……”
再后面的话,饭桌上三人已经听不太清了。
三人浑身僵硬地转回头,看向桌上的那一碟碟肉,原本鲜香的饭菜仿佛在他们眼里逐渐恢复了原状,一点点变回了血淋淋的尸块、活生生的血肉。
容渊静静地看着几人崩溃、尖叫、大哭……突然感觉有些倦了,接过帕子擦拭了唇角,起身离开。
留下身后一地狼藉的好戏,再无人欣赏。
容渊走出凉亭,凛冽寒风刮过,衣诀翻飞,他缓步穿过两扇月洞门,沿着长廊漫无目的地走。
缪心不声不响地跟随在五步之内。
忽然,竹叶沙沙作响,迎面一道矫健的黑影从天而降。
“魔尊大人。”
容渊顿步,抬了抬手,问:“找着了?”
黑袍男子迅速起身,抬起头,露出一双血红色的瞳孔,让他看上去犹如一头野性未驯的黑豹:“打听到了,听府里下人说,那嬷嬷七年前便被遣回老家了。”
七年前……
正是容渊被方氏设计陷害,当众显出了魔兽血脉,被众人打为妖物,由修士从容家带走的那一年。
容渊说:“去寻。”
黑袍男子点头,转身的瞬间,从人形变为了一头通体漆黑、浑身肌肉的巨大魔兽,前肢微微一伏,下一秒便要一跃而起。
“伏城。”容渊忽然开口。
黑色魔兽前爪一顿。
容渊轻声道:“好生请来,脚程慢些无妨,不可无理。”
被叫作伏城的魔兽眼中原本闪烁着的隐隐兴奋不再,怏怏地应了一声,纵身一跃,瞬间消失在了庭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