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走出去,毡帘被他放下,风吹得帘布往里进来几寸,摇摇晃晃,下摆归位最慢,风也趁机涌进来。
眼底光晕尽失,陆柔汐跪在地上转过头,晃过卫大官套了黑履的脚,正在不远处,一上一下摇着。
睫羽扑闪,陆柔汐只冷冷看着卫大官。
画面里,戴高帽的男人轻笑一声又继续低头缀手里的雪芽茶。
他早就对这些情形见怪不怪,进仕者格外注重自己名誉,府邸若出了人命,传出去容易被人捏了把柄造谣生事,误了自己的官途。
朝政斗得再厉害,宫里日子也照旧,皇帝的天下,各宫就算日日都打死些宫女太监,那也算不上什么。
他泡在宫里头长大的,宫女娘娘什么死法没见过,一脚就给踹死的羔羊像儿,怕是在宫里活不过一个月,想来相府平日也是过于温良了些。
“主母快坐下吧,身子可有不适?”范姑姑关切上前,搀扶容月。
容月被方才陆渊的脾气给惊吓到不少,望着陆渊走出去的背影,手往后撑着堂桌的桌角,另一只则抓紧了胸口处的外裳,外裳面料极易定型,她一用力便给揉皱。
容月摆摆手,范姑叫了琥珀上来。
容月捋舒服心气儿,扭头笑着看向卫大官:“卫大官,今日实在让您见笑了,浅儿想着及笄的大好事儿,想着要跟您进宫领赏赐去,实在有些兴奋造次了,还望大官莫将小女方才之话,再说与中宫的贵人听见。”
卫大官将雪芽茶饮得干干净净,又挑了块荷花样儿的糕点,边吃,笑道:“陆夫人太客气了,说大了,咱这大姑娘是要为全虞国立功的妙人儿,说小了,她也是咱家眼睁睁一点点冒顶长大的娃子,咱家的嘴哪里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
卫大官边说边用夹了糕点的手在空中展示比划,糕点碎屑撒了一地。
“卫大官说的是,”容月点头,勾深嘴角,显得更恭敬,温柔笑道:“大官,浅儿如此模样是断不能为使者接风的,这身衣裳需得换下来,大官要不,且在这穗安堂坐会子?我携她去梳洗好了便来。”
“不必了,今儿叨扰得久,咳咳。”
头顶传来一阵咳嗽声,卫大官将最后一口糕点吞下去,呛了两声。
“咱家先回安车等着,姑娘与夫人的车马咱家已命人烘暖好,等会子来了直接登车便是。”
容月颔首“诺”了一声,欠了下身子,微笑行礼:“多谢大官。”
众人也齐声附和礼仪,容月踩着声音上前蹲在了陆柔汐身边。
陆柔汐伸手又探了一次璎珞的气息,手指捏起捻捻,与方才不同,这会子气息倒是微弱,似是还有转圜。
对上身边容月的目光,触目下她早已同陆柔汐一般,面容流荡着圈圈悲伤。
堂上唯独内家女眷,转眼,辄便红了眼眶,脸上再无主母的端庄,与分寸谨慎。
容月同她一样伤心难过,从进门初始,陆柔汐就分辨出来,陆渊与容月皆是心中藏了事情,容月陪在陆渊身边多年,为他的前程拉获不少贵眷情分,心绪轻易能骗得住外面的人,但在陆柔汐面前,她一向不遮不掩。
今日,她一直在替陆渊铺路递话柄子,分明在拼命遮掩。
“琥珀。”
“诶!”琥珀耸耸鼻子,把脸上泪痕揩去,凑到了容月跟前儿。
“你带上些年轻得力的,取我匣子里的钥匙打开府库,拿上银钱把璎珞抬去医馆,祁国人入了定都,不少胆小的医馆怕是已经歇业……尽力,多带些人去。”
“是。”
琥珀做礼抬步往外出去。
“琥珀!”
容月低头,倏尔又叫住她,手底下替璎珞摆弄理着她的衣襟,挤了挤眉头,眼底只剩阴翳片片,擦掉眼角的盈泪,欲纵身起来,范姑见势前来扶住她。
琥珀顿住脚步转过身。
“你们只管将府库的银两拿去,全部,都拿走。”
“主母,为何要?”琥珀甚是不解呆在原地,瞳孔一缩。
范姑使眼色,将她囫囵推搡出去。
“只有我与浅儿进宫便是,你们都……”
容月将手指弯曲,阖上眼徐徐按揉着额心,步子已然挪到青檀木座椅前,仍旧不曾坐下,背过身去,手把着桌边零零颤动。
“母亲!”
陆柔汐出声,少女的音色在厅堂清晰空灵,抬头后撑直腰背,膝盖有些跪得痛麻,此刻起身已经有些困难踉跄,宝簪伸手扶她,也跟着起身立住。
“母亲,浅儿大了……”
眼前的妇人转过头来。
她瞧见,容月脸上有滴泪无声下落,一路往下梭进了她的绣边衣领。
容月红唇颤抖着,随着急促呼吸,一开,一阖,陆柔汐能略见里面齐整的素齿,她蹙眉紧紧锁在了一处,睁大眼睛,回首的目光闪动惊讶,似乎将陆柔汐方才的字词全部吸进了心魂。
自那颗泪出现,容月明显涕零加剧。
蓦地,眼前一道红影上来,抱住陆柔汐将她搂紧,两人贴着,容月的腹腔不断有气流进出,整个人颤颤巍巍,抽噎发作一番后,将她一点点放开。
小厮们将璎珞置于笼轿中抬走,范姑也进来招呼宝簪离开。
堂内静默。
陆柔汐用拇指为容月擦擦泪水,心如刀割般巨痛,眯起眼来,那黏糊糊的不适感让她的笑容有些僵硬。
她在尽力,让世间最像她亲娘的人不那么难过;她想,如果可以,她愿意接过她的担子,让容月休息。
容月扫去思境里的萧条晦朔,眼前的女儿刚刚及笄,将该是懵懂的年纪,却迸发出玲珑玉剔心思,如此也好,在如今的血色华暮里,她能懂得保全自个儿。
容月有了宽慰,面色好看些。
今日陆柔汐及笄,便是朝堂上陆家门第,生死存亡之时。
陆渊一心只想如何让大虞多有喘息的年月,黑水覆来,虎狼环伺,他们已是来不及解释。
容月再也刹不住心中的悲凉苦楚,一鼎千斤重的铜钟铸在她的心堂,被女儿轰鸣敲响后,张大嘴痛哭出来。
————————“浅儿!”
她抚上陆柔汐的脸庞,慢慢摇头,一字一句告诉她:“不要恨你父亲,不要恨陆家,生不逢时。”
“我们都!生…不逢时。”
“你父亲遭人记恨,陆家恐不能独善,半年前我们寄回去的家书,如今,仍无你二伯府中一丝回音,你父亲为这事儿,半个月来人影渐瘦,已两三日未阖眼了…”
容月的语态同往日一样从容淡然,哽咽柔腔底下的话,给陆柔汐罩上一头雾水。
想起陆渊今日的怒火,刚过不惑之年,两鬓却又添增股股华发。
朝堂,记恨。
父亲清流爱国,分明是党派之争。
旬阳老家的陆斌一家恐已逢不测,否则怎会连消息都到不了相府……
陆柔汐心头被一棒猛的锤来,呆呆看着,面前垂头流涕的熟悉面孔。
外面响起宫中小黄门的催促。
传到陆柔汐耳边倒是化成了昨夜恶魇中那句话。
虞国,大厦……
陆柔汐将容月扶着坐下,不由快步至外传话,决然道: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我陆府的仆从,院公已被母亲辞退,陆府剩下人,及笄宴席后皆可从府库领了遣散费,大家尽早离开。”
宝簪跪地,双眼通红,疑惑道:“姑娘,奴婢们伴着姑娘长大,为何突然间……璎珞姐姐是如此,宝簪也要被赶走吗?!”
“璎珞与你照顾浅儿多年,璎珞重伤,你要替璎珞也操操心。”
容月掀起门帘,冒头出来劝她:“我们进宫……福祸不知,你可当真愿意陪浅儿去?”
宝簪啄米点头,跪着上前来抓陆柔汐的衣袖。
不想,却被她一把扯开。
陆柔汐面色泛白,手心岑岑冷汗,坚持道:“范姑,你将她带去,同琥珀一道离开。”
又蹲下,攥住宝簪双肩嘱咐道:“假若,璎珞挺不住这关,你替我好生送她……”
“咚,咚,咚。”
众目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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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柔汐竟跪下朝着内院的人磕头,望着那些随陆家迁来定都的家丁,起来时她已经无法再压抑哭腔。
“旬阳令县陆氏一族…长女陆玉浅,替陆家谢过各位多年的辛劳!”
四下无人问津缘由,皆凄怆,清丽余音绕爿,风吹铜铃乍响起,碎雪如絮,纷然铺白枝头腥梅。
————
虞皇宫围界的椽檐下已生出长而薄的冰凌,刀刀锋锐宛如利器,被光影穿透寒气重重。
“陆姑娘,定金门已至。”
宦官们素日将嗓子练习得洪亮,站在窗棂边唤之,陆柔汐休憩良久,堪堪苏醒过来。
车厢里烘匀了御调梨花白,香暖宜人,陆柔汐撑着臂肘靠在软榻,斗篷搁置,上身一条微蓬的粉白绡纱裙,着急赴旨,只让宝簪用淡蓝绸带为她简易束发。
手背翻覆掀开帘子,马车外面齐溜溜立着数十个宫婢监官,手里拿着暖炉,雪簦,宫扇彩旌等各色物件。
“母亲当心,”陆柔汐被一群人簇拥,立在容月青辂的门帘旁,将手炉递上去。
陆柔汐攀挽上容月小臂,容月轻拍她的手背,两人一并朝前走去。
陆柔汐抬头时,顶上定金门的微耸阁楼,悬挂了硕大的乌木宽匾,上面刻着————————
“天应楼”三枚鎏金大字,笔力受过风雨侵蚀后略微模糊。
卫大官进宫复命,她们被接引内侍告知要站在城门之上,为祁国来使翘首接风。
陆柔汐疾步上前,挡住了内侍登阶的步子,帷帽底下微微愠怒,
“今年冬雪如此冰冷渗人!我母亲怎么能受得了?这条件未免也……”
一行人浩浩荡荡登上天应楼,陆柔汐和撑伞人走在最前,挽在腕间的团花晕染披帛,受风霜连连刮起,将要飘离手边,容月绕过内侍摸索上前去抓,顺便也把她的皓白手腕握住了。
“不可。”
容月眼色示意,她会想办法来替陆柔汐推掉吹冷风的罪苦。
内侍见被两人挡住去路,抬头恭敬笑道:
“姑娘放心,那祁国来传话的人只道了,要虞国第一美人足矣,陆夫人可入内阁休息,待祁使者顺利入了大内,姑娘自有太后娘娘的丰禄赏赐。”
“内阁炭火环绕,香茗茶点俱备,夫人请吧。”
说罢招招手,上来的两三个小黄门,竟然将容月拖拖拉拉,硬架进去内阁。
陆柔汐攥紧拳头,胸膛内恨意陡生。
她同陆家皆从未受过这般折辱,逼得陆柔汐将眼底的净泉结成了邃黑冰窟窿。
被孤零零留于楼台上,陆柔汐气不过仍旧想要再说几句,只见内侍顿步又回首过来,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脚步处。
“姑娘,奴才会多叫几个人陪着您…………大娘娘知道,姑娘受命要在这门楼吹风淋雪,特意叮嘱奴才,姑娘身份尊贵,自是万万不能给冻着。”
“你们几个全都在这儿守好陆姑娘,还有你,你,你们也是。”
那内侍挑出十余个体格健壮些的宫使宦官,他们环成妓围将陆柔汐圈在中心,交替举起伞盖,彩旌仪仗。
“都给我提着精神儿,姑娘若是寒气灌体,遭风雪冻严重,你们脑袋明日便,再直不起来了!”
内侍指指点点呵斥后,又叫人从内阁给搬来炭火,屏风宝座之类的物事。
陆柔汐看着东西被一件件送进人堆,透过他们身体的罅隙,她瞥见内侍扭着圆胖身子朝远去,门外立着带刀侍卫,两人见状将门打开,他一溜烟便躬腰缩入内阁没了影儿。
陆柔汐将他们拨开条小道,眺望远处满目的银装肃穆。
思忖,方才车内她心里的顾虑。
虞国渐弱,此时家国不安,她往后的依靠归何地?
陆家,虞国往后又该作何谋策…
定金门正街空隅,不断涌聚着自九州奔逃来的贫苦百姓,谢氏皇权岌岌可危,陆柔汐眼眸映下白雪覆盖的大道。
叹了口气,帽内白雾氤氲。
若她眼前惟余一条路,如此便是倾囊做赌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