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黑白破晓
    人在什么时候会发生改变?

    在经历天崩,地裂的时候罢。

    人,无非内外,悄自转变留下的痕迹,无非影响到意识抑或躯体。

    已经到达圣萱宫宫门。

    离大敞开的华门不过几步之遥。

    仰首面天,恰时天上纷纷然落下来冰凉,雪花带来的触骨寒停留在她的手背,一片雪粒子和着一滴泪花,任由洁白疗愈自己。

    随后传来一声马儿的闷鸣,待视线缓缓滑下,循声看去,左边镏金蹄的纯白骏马拉着一辆红帐子宫车。

    刺眼的大灯笼晃荡,从里面下来三个男子,夜昏瞧不仔细三人的衣服款制,但见排头人身上衣裳宽大松垮,罩了一层光洁的缎纱,蓬头散发步态无拘无束,陆柔汐正奇怪浪荡市井恰不该出现在宫廷。后面两个人似乎也是侍卫,穿着打扮却是与皇宫卫兵截然不同。

    待走近一看,前面人的脸上戴着的正是方才那小半面具。

    只遮了一只眼和小半颧骨的镂空银鳞片面具。

    陆柔汐意识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先前利用她做挡剑牌的真刺客!

    冤家路窄,再不能让他逃了。

    一个箭步上去拉住侍卫护腕,被套死的双手拽着袖管,急切道,

    “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刺客,他才是。”

    她的双腕被粗绳缠绕捆绑,仍是努力翘起了食指朝那方向送去。

    话说得大声,那“刺客”朝这边乜了一眼,陆柔汐当即被侍卫拿佩剑一敲膝盖拐处,扑通跪倒在地,又被陆红雨慌张拉着学样磕头行礼。

    低头之时,因着仓乱,红雨头上斜入的细股簪顺着落到了地上,磕碰出清脆响声。

    额头贴在冰凉地砖上,陆柔汐耳边轻悠悠响起来一名侍卫的提醒,

    “那不是刺客,是大泽荒的死神,齐穆泽。”

    齐穆泽。

    陆柔汐吃惊得猛一抬眸。

    视线划到侍从的灯笼角下,一掌前惊现的石头纹路,回回绕绕如同一圈被震荡开的波纹。

    不由得再一次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名字,正好此时,陆柔汐低头的目光里出现了几双鞋履的黑影子。

    那双翘头履恰好将宫砖纹路踩住,小小的一块鞋面绣了五头麒麟,活色的抢珠。

    她跪在地上,五指并拢岿然不动,略挪退后,鬓发尖端便紧贴手背,面不改色地缩回了视线。

    蜷缩跪着像只小包山坡,只稍片刻,他们三人顿了顿又才离开。

    抬头的瞬间,陆柔汐晃眼一瞥,他的腰间悬着一枚螺旋花瓣纹样的香囊。

    晃一晃,摇一摇…很快便随主人消失不见。

    唯独留下一抹残香。

    陆柔汐眉头微拢,忽地缩手一下子去抓握了堂姊掉落的那只鎏金小雀钗。

    抬头眼看着,圣萱宫的禁卫检查盘问后,三人顺利入内。

    大门外的两个女子互相搀扶着爬起来,遂起身拍掉裙身的灰尘。

    侍卫们也站起来,扫视她们两眼,最后对陆柔汐道,

    “且不论你是不是真凶手,今夜就算你倒霉,既然被捉了到底是要进一趟圣萱宫的,你这也算是福气,想天下多少人都没能看上一面最尊贵的皇族,你倒好,一晚上不仅能亲见到尊娘娘,还能瞧见杀人不眨眼的死神。”

    说着又挑眉斜睨笑笑,旁边的侍卫也是毫不掩藏的嘲笑。

    斗篷下的人将帽子缓缓撩下,露出真容来,粉白玉瓷肌,还有一副若隐若现低眉顺眼的神情。

    陆红雨心内可怜自己的小妹,就要压不住心中的气焰,和盘托出陆柔汐的身份。

    不想,红雨的袖口被她拉住,露出莹白细长的手来,单手将捡起来的簪子插回到其发首。

    陆柔汐看着高大訇然的宫殿,淡然一笑,眉眼弯弯,扫却寒风凛凛似春归来,

    “未可知,竟没能将那贼子一击毙命。”

    话倾刻讲完,里面便来了几个总兵接替他们押解人。

    三个侍卫讶于这秀色美人的狠话,互相对了两眼,看向前面走来的人愈发近了,年青的侍卫心觉陆柔汐生相温柔亲和,打诮道,“我们也未曾想,当真是你这个袅袅娜娜的小女子,你既然有这个身手,却是没那个好命的运气。”

    陆柔汐叹口气,会心笑道,“运气是自己积攒来的,命再好的人也是有倒霉时日。”

    年长侍卫道,“我等冒失,姑娘身手不凡,定是江湖侠客,大义为我国献身杀敌,但齐贼搅得宫中不得安宁,愿今夜,姑娘平安顺遂。”

    “奉劝一句,你姿色不弱倘若进得他身……”

    另一人插嘴建议未完,便被领头瞪了一眼打断。

    陆柔汐点头嗯了一声,不再与他们多费口舌,依着押解的守卫询问两句,陆红雨上前出示宫令,顺利同她一并前往。

    ——

    她们立在外头,能感受到东暖阁里冒出的一股股暖气。

    守卫退下。

    内侍上前来近身搜查陆柔汐。

    内侍的手将将靠过来,她后退一步,言辞诚恳,

    “等等……他们抓错了人,我是陆相的长女。”

    搜查的人停顿几许,看着她将帽子掀开。

    陆红雨也将手微微伸出去,侧出身子往前护住她。

    背后的陆柔汐道,“你们且放我进去,我自有缘由禀报大娘娘。”

    陆柔汐在贵妃云梁宫里失踪,太后是暗地吩咐宫人去搜寻过的,但在几个时辰之内倒也搜不到结果。

    两桩找人的事情就这么碰巧撞在一起了。

    搜查的人面面相觑,又将她双眼蒙上,着人进去通报,未几时两人便被领进去。

    方一踏入东阁浑身就被热气包裹起来,热息混沌,空气中裹挟些幽幽的甘醇暖香。

    屋内廊道迂回,两侧的宫灯灼灼不断交替辉映在她的脸上,待至内间陆柔汐脸颊已是明显得有了清晰的红晕。

    烛焰在金铜灯盏内跳动,腮上绯红云,两弯远山青黛又烘托其楚楚可怜,因心中谨慎思索一言不发,陆红雨也同她一道跪在内门外。

    门内则是四方四柱的广阔空间,贴金紫檀凤榻上正坐着一位中年妇女。

    侧手方,除却静立一旁的禁军总督杨危,在太后帐子外头的五连幅芙蕖锦屏后面,是齐穆泽与江北西洲三兄弟。

    简易梳洗打扮,郭太后郭愉还是到了会客的厅堂。

    夜已子时,内宫却滋生事端,白日同太后策议的各位大臣自不便入内,加之虞国将要易主尚且不安定,彼时郭愉不忍皇儿操劳起夜还是决定主理此事。

    庆敏太后年岁并非垂暮,年轻时美貌冠绝京都,独宠先皇后宫数年得赐“珍妃”,如今四十韶华也是惊艳风韵尚存。

    落座前她受了齐穆泽的拱手敬福礼,咂了口茶浮沫子,肘放宝案之上,揉按颞穴开口吩咐,

    “雷丛,去换茶,七福见雨哀家喝腻了,冲把江门府事蒋南上供的玉湖沁。”

    芙蓉宫夤夜传出有刺客的消息,满宫瞬间炸开了锅,齐穆泽搅得皇宫彻夜不得安宁,禁尉出动,惊扰了她的宝贝皇帝儿子。

    迷糊困乏,又听人来报,不得已将撑起的脑袋抬了抬,

    “放她们进来。”

    “喏。”

    随着脚步声靠近,只听里头内侍黄门朝外道一声放人,红雨将陆柔汐遮眼的布条拿下,两旁并列的婢女应声打开双扉。

    大颓的帽首罩着陆柔汐,将她深裹在里面,起夜并未束发,额前垂有须须缕缕的鬓发挡住了郭愉等人要看清她的视线,只露出半张脸。

    发密遮挡眼睛,陆柔汐没有抬手将它拨弄开,透过间隙,太后额间的彩鸾和嬉东珠抹额格外抢眼。

    面容依旧保养得精致漂亮,四周皆金银相争的喜气氛围,但掩不住郭愉不溢言表的幽恨,她端起玉盏,盏里却不是茶,被贴心人换了助睡的香浓奶酒羹。

    郭愉审问,“你是何人?冒名相女可知罪?”

    陆柔汐一直垂着头,净白嫩甲绞着系腰上的点缀绦带。

    跪坐在地上,横竖都不像是干杀人勾当的粗人,端庄齐膝跪坐倒是像敬重给祖宗赔罪。

    须臾之间,小娇娘就当着众人的面抽抽搭搭擦起了泪水,止不住的频繁抬手背抵揩眼眶。

    鸦雀无声,唯有阵阵啜泣轻喘。

    陆红雨从一进来便趴跪在门边,离得她较远,掐着空档偷窥堂妹的举动,满心也是很疑惑。

    陆柔汐道,“奴,奴不知有何罪过。”

    帽子倏尔被刀挑开,白斗篷滑落俏肩头盖到华丽丽的雀裘毯上,台阶底下跪坐的人双眼通红,盈满的泪花将陆柔汐的颜色特质再添攒七分,本就鹅蛋脸型书香清冷,此刻活得恬淡娇艳,浑然天成,不啖米粟只服仙气养魂的神仙姑娘。

    陆柔汐揪起一只袖口角角,哭得有些岔气。

    屏风后面的齐穆泽早认出来她,静静看着她们的谈话。

    郭愉皱了皱眉,觉着模样确有些像陆玉浅,续说,

    “把头抬起来。”

    这厢说着,见机行事的曹丛便亲手提灯笼大步上前照亮了那张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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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那宫灯表面刻花雕兽,贴近陆柔汐的眼前,明亮得刺目。

    她略微侧过头去,两扇浓睫上下抖了抖甫一压覆眼睑便挤落一颗泪珠,碌碌顺着滑下去,莹火底下任人见了皆揪心发颤。

    曹内侍一细看那双含愁眉眼,心下一惊,又一把将灯笼递交给旁人,忙不迭回话,“大娘娘,这这当真是大姑娘!”

    闻此言,帷幔背后的主人才把撑起的手放下,郭愉挑了眉尾,“曹丛,你看仔细了?”

    曹丛跪地说是。

    郭愉颔首,伸出两指,拿起杯里的羊脂玉勺搅弄,暗自思量。

    祁国使者初日抵达便连遭刺杀,若今日的事情查不出个初因,必定被有心人士捏错。

    新帝继位在即,一切准备妥当,下月元日就是践祚嘉礼,此时自然不能出乱子。

    郭愉给了杨危一个眼神,杨总督很快唤了守在外面最先押运她的侍卫。

    进来的侍卫一五一十把捉捕原委的经历告知太后,几个年轻人口不遮拦,又将芙蓉宫弃尸的事件抖搂了出来。

    杨危几番示意退下,却被郭愉识破阻止,她一面听着一面神情渐渐紧张起来。

    齐穆泽硬闯边境,藐视虞国国法,触怒了虞国朝廷的阁老们,郭愉也是心中怨恨,几位辅国大臣主张不予迎接祁使,新帝未继位,她便是江山的担保人,自然不敢轻易忤逆经验老道的前臣,两国本就敌对,遂了齐穆泽要相女洗尘的心愿于大虞而言已是极其客气。

    按规矩,祁国诸位使者的身份只能居住在宫外。

    留在宫内的是皇亲齐穆泽。

    郭愉忙碌于登基事宜,将安排住所的责任交给了冯佳子。

    若非侍卫交代,她还当真不知道这小皇后昏头脑到了这个地步!

    芙蓉宫破旧不堪,除却南宫勉强算清雅素净。但慢待觐见使者,再加之齐穆泽在虞国险些遇刺,依祁国雄厚的国力,随便使个理由挑起来事端大虞都招架不住。

    虞国本就未曾设宴祁使,哪还有胆量让尊贵的一国皇子住在堆满尸体的冷宫…

    郭愉听着侍卫来来回回的阐述,面色发灰难看,将三人罚出去,瞧一眼屏风后面打瞌睡的齐穆泽,赔笑道,

    “平安王今日劳顿,是我小国招待不周,殿下若困乏不妨先行回去休息,今夜人手出动,哀家相信明日定会水落石出。”

    “休息?今日白天暴乱频频却未见虞国安护迎接,此刻殿下险些被刺杀,娘娘是又要我们再穿大半个皇宫回那草院子?”

    江北立在屏风后直直望向她。

    西洲硬朗接话,“还是太后娘娘觉得大祁人不配入住你们光明大殿?”

    杨危一听眼风扫过西洲,

    “放肆…谁允你揣测大娘娘的意思!”

    陆柔汐微微抬眸,望向了屏风后面。

    料到中间椅榻上的黑影定是齐穆泽。

    “是吾未考虑周到,皇后安置不妥哀家定会治她的罪,但这小女娘确实是看着长大的和亲女子。”

    郭愉凝思片刻,“曹丛,让翰林院拟旨,既已寻回昭和郡主,陆柔汐系前朝罪臣子孙,刺杀外使,褫夺和亲规制…”

    “等等,”

    陆柔汐一抬头满是缕缕泪痕,又跪着上前阻止曹丛道,“大娘娘,求您信浅儿,浅儿不知错在何处!”

    “大娘娘,浅儿…浅儿是去寻找亡母!”

    陆柔汐微颤肩头向郭愉磕头,咚咚磕在冰凉砖块上,很快额间红了一片。

    陆红雨也慌乱爬上前,“小人是长春宫宫女,陆夫人是被皇后娘娘杀害,小人可以作证!”

    “你是说你母亲?”郭愉抱起暖手炉,扯了裙子起身走向她,蹙眉详细询问。

    陆柔汐恭正端坐,深深的一揖,

    “臣女说的都是实话,母亲死在皇后刀下,而且,而且皇后的本意是要杀死婵表姐,母亲为了救下表姐和小皇子,才被献身……”

    后面的词语被拆解稀碎,听得出从她牙关钻出很是悲哀。

    郭愉彭地摔出手炉,如意缠枝琉璃表面瞬间碎破掉落成几块。

    伸出五指捏起陆柔汐的下颌,一枚莹白的香惜玉握在她掌中,“你确定容贵妃有孕?”

    陆柔汐嘴里还含着几捋丝发,盈泪道,

    “表姐在幽禁之前最后的家书便是与我道喜。”

    气头上来,郭愉瞬间眩晕,身边的嬷子急忙来搀扶她。

    心下就要去探望容婵。

    身后却响起一道陌生男音,

    “本王想到一事…那刺客是冯国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