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卿从来不问为什么是自己。
被景元收养,大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诚惶诚恐的。
为什么是自己?自己能否担得起将军徒弟的名号?
一系列的到我认知问题总是会在这一类孩子的身上出现。
反而,如果他是景元的亲生子,这些问题和议论就不会出现了。
一看来仙舟启航这么些年,仍旧没能改变他们按血统看人的劣根性。
甚至可以说,更严重了。
毕竟长生犹如天堑,将他们与外人牢牢分开。
不是没有人闯过这道界限,但无一不是天纵之才。
如果你要问彥卿是吗,他当然是。
景元从不对外提及他任何信息,就算对内他也不说,人们认识的是只有从登上罗浮之后的【彥卿】。
一开始什么样的议论都有,后来随着彥卿崭露头角,风向又变成了神策将军眼光毒辣,小骁卫还在襁褓里,他一摸孩子的骨头就知此子将来必成大器这样离谱的节奏。
总之不管外界风雨,彥卿这个孩子总是安稳地站在将军身侧等着出鞘的机会。
他锋芒正盛又太过年轻,反而让景元担心。
将军只有在此刻很难得地回忆从前,难怪他的师父看向他的时候总是不太开心。
任谁看到一个正在飞速成长的孩子,大抵都会难过的。
当然不是老去的狮王被年轻狮子威胁地位的那种可笑理由。
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树苗该如何在阳光雨露里随微风伸展自己的枝叶。
孩子的成长是一个漫长而磨人的过程,在其中大概会消耗无数个家长、若干个长辈。
可那依旧意味着平凡的幸福。成为这世间最多的大多数,缺一个不少,多一个不多。
可景元也好,彥卿也是,他们都是一看就知道要做大事的人物。
成大事者,必将为之磋磨。
当然这话不是镜流那个杀胚能说的出来的。
那是景元经过慎重精明的抉择后决心拜剑首为师,被她引荐给云上五骁的其他人那天,端着酒杯老神在在的龙尊说的。
那天丹枫的眼睛里盛着古海千万年的波涛,同月色一并淡薄地闪烁着。
镜流根本没听他说完话。她的剑已然出鞘,将丹枫逼得让开一步,将他身前的酒让开来。
她的长剑在中途拐了弯,将那酒壶挑起扔进跟在身后的徒弟怀里。
景元接的有些手忙脚乱。
他也算是初步了解了这位师父的习性,校考与授艺总是出现在想不到的地方,并且毫不指望徒弟能够学到点什么。
她并不指望他人,所以也没有和任何人真正的建立联系。
因而人们都觉得这位剑首是个怪人。
后来景元在为他们搞出的摊子焦头烂额。
饮月、倏忽、孽龙、长生、魔阴,混作一团的事务将从前那个非要当家里不一样的孩子掩盖,而后拼凑出一个可靠的、成熟的将军来。
属于景元自己的时间却变得少了。
他在某一个偶尔的夜晚,放下笔伸个懒腰的间隙听见血肉里有东西蹿动,像是在生长什么枝丫,几乎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
魔阴身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清醒地疯掉,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成为土壤,开出绝望又美丽的银杏。
但是他没有。
没有长出叶子,也没有魔阴身。
可是疼痛和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蹿动的感觉却一直没有消失。每一晚每一分一秒他都感觉到重复的刑罚,在一段极短的时间内被无形的巨力撕扯开骨节、拉紧绷皮肉,感觉自己像一团稚童手里的橡皮泥,不断被挼搓变成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陌生模样。
直到所有事尘埃落定,他不敢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但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全部。
那时候神策府里的侍卫与助手都还不是现在这批人。景元自己都记不清那时候陪在身边的是谁,长了怎样一张脸,又或者是持明、狐人还是天人?
他只是记得一件小事。
最后一封公文被助手拿走发送出去,工位的桌面上竟然头一次清出一个干净的位置。
路过的哪一位小姐蹲坐下来帮他整理书桌上散落的杂物,一边笑着说将军是不是该去休息一下。
她的年纪应该很大,或者说那时候的景元还在其他人的眼里很小,因此语气是长辈的温柔,“喏,头发都挡眼睛了,也该修修。”
有爱美的狐人听见【头发】这个关键词,叫着万万不可就冲了过来,“将军这么漂亮的头发,又软又顺看着比好多狐人的尾巴都漂亮,可不该浪费了。”
说着他掏出玉兆,大有将自己购物车里的美容美发产品都给景元打包一份的架势。
景元摆手谢过他们所有的热情,自己难得准点下班后去了家藏在拐角里的小小理发店。
店主和他们都是老相识了。一开始是白珩这个最在意毛发的狐人发现了他们的好手艺,于是拖着镜流来光顾,美其名曰换个造型换种心情。
后来是丹枫,见过好东西的龙尊眼光毒辣,评价为“能把镜流那在外行军土里打滚的头发都制服,很有水准”。
于是他们也轮流带景元这小子来打理他那一头会让人羡慕的头发,致力于把他变成一只毛发蓬松香喷喷的长毛狮子猫。
老板依旧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甭管眼前的客人是将军,还是把天捅破的犯人。她扬了扬下巴,示意景元到最里面的位置等着。
景元走过去准备坐下,转身的时候看见镜面里映出自己的身影。
理发的镜子装得低,他只能看见自己腰以下的部分。
但是上一回来的时候,他还能看见自己胸口的软甲和常年穿着的云骑蓝色制服上衣。
好奇怪,他坐下,对着镜子观察自己。
镜子里的人是他,却又不是他。
他向前贴近,镜子里那个白色中一点红色的金眼陌生人也向他靠近。
冰凉的镜面贴在他的鼻尖,景元忽然想到了那天晚上。
月光下静谧的小院,苍天的树影下有一座石制的圆桌,里头躲着四个或站,或蹲在树上,或坐得端正,或歪斜得毫不在意形象的大人物。
镜流迈步在石桌旁坐下,似乎是好奇跟在后面的尾巴怎么拉下了,回头望了他一眼。
景元站在阴影之外。
啊,所以他们看自己的眼神永远不像其他长辈那样看到别人家孩子的欣喜。因为他们四个早已走过这段路,并且知道景元总有一天要步他们的后尘。
而现在他也将步入这片阴影。
那一刻他终于后知后觉,困扰他的生长痛已经很久没有袭扰。
现在轮到他用镜流看他的眼睛去看向彥卿了。
好在小燕子只是被这群老怪物稍微揉捏了一下,没掉毛没折翼,要说的话顶多是被狩猎者咬在嘴里用口水洗了个澡的程度。
恶心人,但没有□□伤害。
甚至可以说,都算是老熟人们对景元的示好了。
毕竟从前他是真的被薅得猫毛满天飞。
但彥卿是真的变了。因为他接了真正的剑首的一剑,发现自己从前夸下海口等云骑归来要拿下剑首原来是有些痴人说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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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没法劝,只是难免心疼自己养大的孩子。谁也不想看着年轻人过早地步入幽微,可他们别无选择。
一如当年丹枫看见他,就知道终有一日他也会随着他们的脚步,经历痛苦、遍体鳞伤、挣脱束缚。
至于现在,大人们能做的只有等。
当然这其中也有丹恒这种老实的大人,在守夜时很多次的将视线投向小孩儿的房间,带着自己心知肚明的歉疚。
要不是刃那一剑,他才不会出手!
彥卿是个很明显在宠爱里长大的孩子,和他师父如出一辙地会顺杆爬。他意识到丹恒没怎么遮掩的歉疚,因此学着像师父一样去置换什么。
“抱歉,丹恒老师,如有冒犯……呃……”彥卿挠头,“您也知道,罗浮之上除了将军,再没人会提起这个名字。”
丹恒听了他的问题,恒久沉默。
彦卿是被善解人意的美少女三月七和开拓者扛回来的。
当然,语有夸张,不过星核精确实仗着身高优势把孩子掂了一下,从神策府里拦腰抱走。背后是一众偷笑的大人们。
好好的孩子,在罗浮是眼珠子,在列车也是受欢迎的小客人。
只是他问的名字确实让丹恒为难。
镜流,甚至连丹恒对她都没什么印象。若非那一纸邀请,他几乎在破烂的记忆里找不到那个蓝色的背影了。
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丹恒难免有点生气。她的一纸信笺把自己搅进丹枫的浑水,还在景元面前和应星上演一出全武行。
现在又是彦卿。
丹恒又很快泄了气。
镜流,不愧是她。
久久不见,一见就能掀起滔天波澜。
“她的故事我也不甚清楚……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问问星。”丹恒最后想起在每张地图翻箱倒柜的垃圾桶爱好者。
她在仙舟翻了这么久快递,总能翻出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被提名的小浣熊从后面一截车厢窜过来,“什么?丹恒你叫我?”
小青龙连忙摆手,示意是彦卿有话要问。
“镜流?”星核精的大脑都要过载了。
这个名字无论问丹恒还是景元,应该都比她能说出来的更多。
不过她很贴心,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问彦卿这次出来跟景元告了多久的假。
毕竟几百年的历史,就算她把仙舟地板刨穿了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更何况她还是个事外人。
“所以我们可以成立一个研究小组!”三月七举着相机这么提议,“罗浮上应该也有吧,研究历史和英雄人物的学者?”
开拓者一向动手比动脑子快,她指着智库,“像丹恒那样的?”
“对啊!我们的记录不都在里面了吗,去从文字记载里找寻线索,根据当事人口述还原真相。是福尔摩斯!演绎法!”三月七欢呼。
两个女孩兴奋地击掌,显然对这个侦探活动感到激动。
至于原本问出问题的人,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不过彦卿是真的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他想知道镜流如何挥出那一剑,那就要知道她的经历,她的心路,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武人的刀剑下展现的正是他无法隐藏的自己。他要追赶,他要超越,他必将其析明。
彦卿再和监护人联系了,得到如果真的很晚在列车过夜也没关系的准许。
帕姆和大家长们也都很喜欢这个好孩子。列车长听了消息,开开心心地去拿备用的被褥,势要让小客人享受最好的待遇。
星核精落泪:我还在车厢打地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