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坐在书房里,把笔杆子捏得吱吱响。
若非发髻和发簪的束缚,此刻她一定怒发冲冠了。
两岁的承祎和兕儿在庭中追着打闹、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大笑,承徽在檐下捧着被养死的小鱼抽噎,隔壁屋里刚满月的承祉在傅母怀里嗷嗷大哭……
小孩真可怕,刚出生的、睡不着觉的、活泼的、多愁善感的、满地跑的……没哪个阶段省事。
许姿站在一旁报账,口齿爽利、条理清晰,她生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好容易等到冯彬和元昙两口子从上书房回来,元旻走在队首。他一来,承祎和兕儿也不闹了、承徽也不哭了,承祉吃饱了正昏昏睡去。
舜英暗自想,还是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比较吓人,可止小儿夜哭。
“刚出月子就在这对账,头又不疼了?”元旻抽走她手中账本,“歇几天再看吧,快午膳了,母后说趁着今天人齐,去后苑小聚一下。”
碧宁书院早就扩建完了,元昙却尤其稀罕洛京,每过两三月都要去小住十来天,还抱着兕儿,说是提前熏陶书香;而冯彬……自从兕儿出生,元旻开始教冯彬处理政务。
可能是小别胜新婚,元昙待冯彬倒比从前和气了不少,如今她稍稍显怀,瞧着已有四个月身孕。
再过半年,兕儿就三岁了,夫妻俩已替他起好大名——冯思源,意为饮水思源,元旻对他们的识趣很是满意。
这次小聚,是因北边又有喜讯传来——冯建他……又又又求和了!
永平四年,也就是去年的冬天格外冷,北宛冻死牛羊马匹不计其数。四年来,冯建倾举国之力攻打大翊,次次铩羽而归,痛定思痛,决心签订盟约,修好友邻。
次次求和、次次翻脸,元旻本不想理睬。
这次冯建却像是真的打怕了,诚意十足、下了血本,国书上黑纸白字写明了每年向大翊上贡的牲畜、马匹和铁矿数量,看那语气、翊国还能再往上谈谈。
元旻的脸上看不到情绪起伏:“阿彬、阿昙,你们如何看待此事?”
元昙眼神闪了闪,柔声说:“能停战止兵自然是好的。”
冯彬眼神温柔地斜了斜目光,凝视元昙一瞬,温声附和:“外臣在昇阳也呆习惯了,能就此停战自是好的。”
从元昙下降冯彬的事,舜英大致能领会元旻之意,如今两人这样答复,有些意料之外,却又都在情理之中。
她略带期冀地瞥了一眼元旻,见他面无表情、眼神坚定。即位四年多,他已彻底变成心思深沉、阴晴不定、难以撼动的强势国君。
心底暗叹一声,她神色不自觉带了几分恻隐,缓缓扫视过冯彬夫妇,忽瞄见元昙头顶那支金簪,笑容一滞。
略有些眼熟的款式:花丝做工,主体是一架琵琶、旁侧一丛幽兰,镶嵌点缀着珊瑚和石榴石。
当夜,那个许久不曾再见的人,突兀地闯入她的梦境。
分不清是灵昌还是维阳,成串的灯笼挂在街道上方,照得灯下少年红衣如火、眸光流转。他站在马车前,笑着向她施了一礼,接过店小二手中的木盒,看了一眼后飞快盖上。
盒子盖上的瞬间,那簪子骤然在她眼前变得清晰——破碎的芙蕖簪玉片。
他明明是转身离去,笑容却越来越近、眼神缱绻而留恋,眼眶微红、泪盈于睫。就算是在梦里,她也知道他是宿敌,却总在面对他时软了心肠,偏过头去不愿看他泪眼。
他离她越来越近,一道又一道殷红洇上他深红的衣,染上他瓷白无暇的脸颊,血越来越多,浸得他一身长袍像是从血里捞出来似的。
这些,都是谁的血?
滬南几十万百姓?狄、夷、月等三十七部的异族?北宛二十万大军?萧王后和幼子苻隽?
血越染越多,往后还会染上谁的?
大翊子民?她的亲朋挚爱?以及……她自己?
苻洵越走越近,伸出手想抚上她脸颊:“姐姐,好久不见,可是已经忘了我?”
在梦里,她心头一酸,怔怔看着走过来的他,手足无措地红了眼圈。
却也只迷惘了短短刹那,片刻之后她清醒了,侧过头躲开,抽出长剑抵在他的心口,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忘又如何,不忘又如何?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慢慢走近,身后拖出长长的鲜血,忽然伸手攥住她双肩,将她拉到自己身前、紧紧抱住,低声耳语:“哪怕恨,都不要忘了我。”
任由那长剑穿心而过,一簇血花绽开在他胸前,在殷红的底色之上洇出更深的胭脂红。
咸涩的泪滴入口中,鼻端充斥着铁腥和血腥气,满眼猩红……
然后,温热的泪变得寡淡、所有的腥气消失、满眼猩红化作雾蒙蒙的灰色。
耳边响着他喃喃的哽咽:“不要死……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求你……”
最后那低喃也消失了,她甚至感知不到他抱着自己时轻微的颤抖,只剩无边无际的寂静虚空。
舜英从梦中惊醒,呆滞地转着眼珠,茫然四顾,东方有浅浅的鱼肚白,灯火幽微,素馨花的淡香弥散满殿。寝殿里空空荡荡,元旻已上朝走了。
承祉刚刚满月,她尚未完全恢复,脑子里昏昏沉沉像倒了浆糊。思索片刻,她决定躺下继续睡。
合上双眸,却辗转反侧睡不着,眼前翻来覆去都是那支破碎的簪子,以及苻洵含泪带笑的眼神,悲戚的哽咽……
怕不是魔怔了。
寝衣被冷汗湿透,黏在身上很是难受,她再也躺不住,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值夜的宫人忙围了过去。
元旻的说话声从殿门传进来,等宫女替他将衮冕换成常服后,才走到床边坐下:“怎么不多睡会儿?”
舜英接过热帕子擦了擦脸,站到地上,张开双臂等宫人替她更衣,笑了笑:“刚刚有个糊涂想法,又觉得不可行。”
宫人用托盘托来几套常服,元旻起身一边替她挑选着,一边问:“什么想法?”
舜英:“总感觉冯建居心不良,本次盟约也是权宜之计。”
元旻笑出声来:“国与国之间的盟约,哪个不是权宜之计?”
想了想又调侃道:“荣国还是遵守承诺的,从不正面攻打我们。”
“那是他们现在打不过,只能暗中支持别人来打”,舜英对他东拉西扯十分无奈,任宫人替自己系好腰带,坐到菱花镜前,“盟约还能维持多久?听说他们太尉近来同北宛走得很近。”
“说人就说人,不必硬加官职。苻洵如今哪怕自贬为庶人,也掌着荣国七成的兵力”,元旻拿起用了半根的螺子黛,轻轻替她描着眉,漫不经心地说,“他们不是一直走得挺近?苻洵可真会跟人拉关系。”
舜英听出他语气带刺,心底暗叹一声、下意识要摇头,元旻扶住她脸颊轻声道“别动”,她只好直接张嘴:“前几天好像听摇光说,他正在招兵买马、扩建骑兵?”
历年来,荣国的骑兵都极少,原因无他——养不起。
元旻凉凉道:“已初具规模,约有四万,叫龙骧军,加上英平郡原有的两万,共有六万轻骑。”
探来的消息还挺准。
说到此处,他神色也变得凝重:“六万骑兵,在苻洵手里,少说能用出二三十万的效用。”
舜英想到梦中场景,有些担忧:“阿旻,这次盟约你要亲自去么?”
元旻牵过一绺她的头发绕在指尖:“签盟约去的是朔宁府的武原县,冯建过来,宣正浩虽说首鼠两端,却也是积年老将了。朔宁府除了轻骑,还有两千铁骑,就算你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么?”
舜英垂眸,半晌轻轻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带上隐蝠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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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旻摇头笑了,看着宫人从抽屉取出桂花油、倒了几滴在掌心化开,抹在她头发上,再用梳子替她慢慢顺着发丝,吩咐说:“梳凌云髻。”
舜英默默咽下“坠马髻”三个字。
元旻说:“哪至于如此?你自己身子还没好,跟着我瞎跑什么?”
从镜子里瞥见她眼神,心软了几分,柔声道:“你若还不放心,我把开阳那队人也召过去。还有,每五天给你传信一次,总可以了吧?”
舜英扶了扶额,确实感到一阵晕眩,于是无奈地说:“那你别再忘了。”
元旻忍俊不禁,笑容映得眼睛都明亮几分,捏了捏她的脸:“都听阿英的。”
等她梳妆完毕,两人一起走出殿门,傅母正抱着承祉过来。舜英接过襁褓,轻轻摩挲了一下稚子软嫩的脸颊,又将孩子还给傅母,听傅母讲他饮食睡眠的琐事。
元旻等不及,着急着去上书房,舜英本想稍后就去,正在宣步辇,元旻提醒说:“今天柳大家入宫,你不继续练琴了?”
柳大家是乐府的古琴供奉,按惯例、身为王后应该会一门乐器,舜英成婚后合计了一段时间,决定选择学琴。可是前两年,她一直忙着盯九功馆、盯宣庆垦荒、盯上阳临梁练兵进度,直到去年有了承祉,才稍得闲暇,断断续续练了大半年。
元旻眉眼带笑,目送她转向后苑,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宫墙转角处,才回过身上了轿辇、前往上书房。
御侍岚烟带着一行宫人走进来,先呈上一碗墨黑的药汁。
元旻接过来一饮而尽,从始至终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岚烟又递上蜜饯、漱口水等物。
“以后不必准备蜜饯了,反正也喝不出来”,元旻只拿过漱口清茶,突然问,“药味儿很大么?”
岚烟酝酿了片刻措辞,轻声道:“陛下不如再请御医看看。”
“无妨,御医都说了是脾虚胃寒”,元旻摆了摆手,“先喝段时间药,看看再说。”
目光忽然被案头瓶花吸引,剔透的琉璃瓶中,插着一大束青翠洁白的茉莉,凝着颗颗晶莹露珠。
这是昨天黄昏,舜英从景和宫花圃里剪下插瓶后,送到他案头的。
“花香清甜幽雅,可令你疲惫时神清气爽。”那时候的她,眼睛亮亮的注视着他,如是说。
听春羽说熏香对孕妇身子不好,自从舜英有了承祎兄妹,他便不再用熏衣香。
本该是一阵淡甜的茶香,可此时,他只隐隐约约嗅到丝缕极淡的甜。
去年舜英诊出有喜,她的身子前几年受过损,每次有喜饮食都很注意,吃得极其清淡,他与舜英同食同住、吃什么都寡淡无味,也只当寻常。
直到几天前,舜英出月子后,冯姮摆家宴小聚,他看着舜英一边津津有味吃着松鼠鳜鱼,一边赞叹还是宝慈宫小厨房做出的菜味道纯正……
他也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本就身子不好,生儿育女连跨两道鬼门关,还殚精竭虑执掌六宫、操心军务布防,他舍不得她更操心劳累。
那以后,他依然与她同吃同住,布菜之后、哪样食物她说好吃,他才跟着大快朵颐,其余的不予置喙。他本就寡言稳重,此番下来、她果然未觉异常。
可此时,那束鲜活的茉莉花看得他眼眶微微发热,唇角不自觉上扬,轻声吩咐岚烟:“多找几个御医来看看吧。”
这沁人心脾的纯白花束,若他嗅不到香气,怕会践踏了她的用心良苦。
请积年的御医诊治的同时,他又唤来玉衡去民间寻善于岐黄的能人异士。
“玉衡,王后视你如亲弟,她刚诞下承祉,身子虚弱,该怎样做怎样说,你心里有数。”
玉衡埋下头,沉声道:“承蒙不弃,卑职亦视王后如亲姊,此事定然对她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