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高的石雕静静矗立着,目光低垂,就算是解里尘也不得不抬头才能看清仙像全貌。绿荫满翠,天光微茫,两人站在崖底,看上去也只是渺小的□□。
阿清被满眼的翠绿晃得说不出话,不禁往前走了两步,脚下踩着了碎石,他低头,又见几个字。
“这儿也是六龛祠的字,”他将那块陶片捡起来,“咦”了声,“这上面写的是……‘六封山’?”
解里尘拿过陶片,上面的字能往前追溯六百年之久,“六封山”三个字与今字相似,因此才较好辨认。
所以六百年前,这山实则叫作“六封山”,六座仙像不知花费多少人力时间雕磨,若他想得不错,便是寓意六仙封地,镇守此处,保一方平安。后来不论是正统凋敝也好,汝饶镇落魄也好,总之这地方被弃之不用,野蔓封路,祠龛坍圮,“六封山”也在口耳交传中变成了“六坟山”。
四野荒坟,还算应景。
说来,如今镇子里确实没见过任何上仙的画像,放在三百年前这类画像却是随处可见的。
他将陶片丢在地上,抬眼一看,阿清正站在中间那尊最大的仙像前,仰头瞧得起劲。天光从山崖处泄下,攀过崖壁铺在他身上,阿清面容安静,长袍覆肩,黑发瀑背,似是与那仙像对视。
解里尘有一瞬间晃神。
他走上去:“在看什么?”
阿清肩膀动了动,旋即未受伤那手捂住肩伤,转过身来:“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他?”解里尘顺着阿清语意所指之处看了看,那仙像日晒雨淋又无人打理,早已失去原来面貌。解里尘眯着眼,审视般将它从头看到尾,轻嗤一声:“都是些高高在上的东西,坐着便能受人朝拜,筑庙敬香,就是风光。”他见阿清看过来,两人在这山中已转了两个时辰有余,此时应当正午已过,日光淡橘,洒在阿清脸上,看着那双眼璨璨然。解里尘抱臂看了会儿:“你见的大概是些画像罢,受苦受难时这些神仙可没一个下凡渡你,最后还不是被我捞的。”
阿清低头,好像真的在考虑这话,接着道:“你也是上仙……”
“巧合罢了,”解里尘像是没放在心上,“你若不是长得好看,我可不会救你。”
他说罢,正思考接下来当如何,他们虽从阵中脱困,可并未找到阵眼,也未抓住那老妇人弄个清楚——或许应当再回去一趟?
他踢走脚下的石块,指尖摸过袖口中半粒壳珠,正要动身往回走,只听他们来时那方向山体突然“轰隆”阵响,几道符光冲天而出,与风相啸,向外荡开一圈嗡鸣。
尘土飞扬,一道青光直冲云霄。
两人对视一眼,解里尘先跨步往来处飞掠,只见小径之后的山体好像被硬生生炸开一般,土石埋住原本通往山内的洞口,反而是上方崖壁多了个三人高的口子。一瞬间山间全是符文,中间几道青符围着一个人,那人在空中念诀,面容冷峻,双指并拢,一圈符纹光影闪动,几息便缚住一个身体,直直向地面坠下来!
“——咚!!”
跟在后边的阿清甫一拐过弯便看见那老妇人枯瘦的脸被砸入地面,她周身由符纸缠住,符纸中央的符文隐隐透了红光,如捆绳般梏她四肢难以动作,下坠时有骨骼碎裂声,光听着这声音就叫人觉得痛。
尘土散去,她面埋大地,死尸般一动不动。
解里尘冷笑一声。
天上那人也注意到他们,纸符散若飞羽,倏而聚拢,徐微垣踩着符纸降下,尘土中还能一尘不染,停在两人对面。
“你……杀了她?”袍子险些被掀飞,阿清抓紧了领口,皱眉,竟不怕徐微垣,“为何要杀她?”
徐微垣瞥了他一眼,眼神还是落在解里尘身上:“除恶务尽,有何不可?”
“可她身上许能问出些什么,你……”
徐微垣两指一抬,地上的人又猛烈挣扎起来。
——竟还没死?
“邪祟之事,由我带回审问,与林宗主共商定夺。倒是你们……你,解里尘,” 徐微垣看着解里尘,五指一握,地上老妇胸口起伏骤然变大,她的眼耳鼻口皆被符纸贴住,只有身体在动,像是回光返照,“你又为何在此?”
解里尘最看不惯徐微垣这眼神,怀疑、指责、高高在上,他同样伸手往前一扯,老妇人生生被架在空中,身体不断地扭曲,脸上符纸颤动,符纸后传出嘶声惨叫。
“我来这里做什么?”解里尘指节发力,偏不让徐微垣带走她,“我如今列坐仙班,世间来去皆随我意,徐微垣,你如何管得着?”
徐微垣眼中情状意义不明,不听他说辞,问得直截了当:“汝饶镇之事可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解里尘慢慢重复这四个字,眼尾翘起,像是在笑,“是我做的么?”
“死者情状诡谲,与五十年前你的手笔过之不及,你又现身此处,除你之外我想不出还有别人。”
解里尘嗤笑:“那为何不是有人效仿,想引我注意呢?”
“那你便更是根源,” 徐微垣目光冷峻,上前一步,“若不是你的旁门邪道,如今世间怎会邪道丛生!”
他目光微沉,像是在下判决:“解里尘,跟我回符镜宗。”
“旁门左道。”解里尘点头,没管他后一句,“那你后悔么,徐微垣?”
徐微垣御符的指尖微微一顿。
解里尘已经过了同人针锋相对的年纪,眼睛里意外的一派平和:“当年我求着你教我符术,你不肯,这么多年我有时会想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过。若是当初答应我,同符镜宗其他弟子一般……哪怕同外门弟子一般教我符箓之术,今日可还会有我这诡仙解里尘?”
说罢他五指一抓,抽身上前,指尖鬼火漫开正向着徐微垣的符纸处去;徐微垣双臂收拢,正要唤符,突然远方山间一阵鹿鸣,群鸦长啸而来,手中符纸“簌簌”警戒,两人同时回头,只见那老妇七窍渗出黑水,身上的符箓竟尽数腐蚀——
“解里尘,她要逃!”
阿清攀着周边的山石,神仙打架,他是遭殃的小鬼,差点被风掀翻数次后终于找了个避风的地儿。但这个位置却离老妇人最近,阿清眼见她四肢扭动,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过来,四目相对,他也分不清这人现在是死是活。
骨骼迸裂的声音从那个身体里传出,老妇人的四肢各行各事,在再被束住前挣脱出来,脖颈扭动的过程中扫过他,木地转了两轮,激他一阵心寒。
那妇人猛地向前方蹿去。
腰际一紧,阿清转头去看,是解里尘捞过他往老妇人走的方向追去;而徐微垣站在不远处,御符的手尚悬在空中,几道符纸被钉在地上、树上,一看便是解里尘的手笔。
“跟上她。”
解里尘的声音贴着他耳廓响起,那老妇人四肢并行,飞速在树荫中穿梭,阿清脚不点地,被解里尘带着飞,平生第一次这样快过,不由得抓紧解里尘的手——
“在那里!”
他伸手一指,只见那道身影转过几道弯,枯手扒开一个草堆,下面竟又是一个洞!
——不好!
瞬息间解里尘俯身掠下,指尖血光绽开,血漫之处地面涌动,三根白骨破土而出,骨端生指,指再生骨,堵住洞口,向那道身影抓去!可那老妇对自己的狠叫人措手不及,每每被抓住都能扭开,四肢不知折断了几处,断骨之声清脆可闻;破土而出的白骨愈来愈多,不断向她抓去,她再如何挣扎也是徒劳,可正在这时,远山又一声鹿鸣——
六座仙像鸿光乍泄,一道金光横在两人面前!
阿清堪堪站稳,脑中遽然梵音激荡,这里正是方才那六仙像所在的崖底,再向前便是野地山林。周遭仙像开始只是皆隐隐发光,可霎时间那光芒泄出来,在崖间荡开一圈刻纹,古老晦涩,看着像是旧字,不至瞬息便将两人困在中心。
解里尘的面色终于变了变。
——这些破烂仙尊像,竟是一处上古大阵。
啧。
他几乎没有犹豫,一掌拍向地面,浓重的黑墨自掌心逸出,金沫滚成绯红,以他为中心展开,与仙像所成的法阵短兵相接——古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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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刻文残破,尚未完全启动,但威力已是不容小觑。阿清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咳出来,他只感自己的胸腔被压住,心脏突突地跳,再去看解里尘,对方不像是在找阵眼的样子——而是直接相抗,想要硬生生将古阵撑裂!
“解里尘……”
阿清被压得喘不过气,喉间嘶哑,也不知解里尘有没有听到。
一旁,那老妇的身影已然消失,解里尘敛目低眉,不是好心情。十丈之内无数白骨蜂拥从土里攀出来,指甲划开大阵上的刻纹,从高处看这一片已在刹那间白骨森森,骨头与法阵相击,一时间喧嚣无比。
“解里尘……我……”
一只白骨手在阿清身边三寸处攀出,阿清眼眸一紧,不知自己是不是应当害怕,眉心皱在一起,兀地又吐出一口血。
身后符纸微光,是徐微垣也被困在这里。
“上古遗存怎会在这一小镇中?解里尘,你到底为何而来!”
徐微垣手中驭符不断,身边白骨在符纸下开裂,但更大的压力来自于古阵。他一生专精符箓,对阵法了解却不多。不过,据典籍记载,上古阵法散落六界各处,据传是几千年前上仙所到之处留下的印记,因为刻文为古字所以极难解读,所以往往伴随难以预料的危险。
“我哪知道!”解里尘单膝跪地,鲜红的衣摆在在阵中飞扬,五指一抓,须臾白骨全然朝一个方向爬去,那里的刻纹最薄弱,很快被抓开一条裂缝。至于他为何而来——跟徐微垣又有什么关系!
六芒更盛,承重感如万山压顶自上而下,徐微垣与解里尘两人同时被架住双腿,长靴陷入泥土中,一旁阿清拿手捂住口鼻,头晕目眩,气息颤得厉害,直直跪下去。
解里尘一手拎阿清,一手驭白骨,空出的眼神瞥一眼徐微垣,见对方也跟过来,便极速往那缺口处掠去——
无数白骨破土而出,为几人开路。
身后,金光恍若一巨掌,高高悬在六仙像之上,蓄力向三人的方向压下来!
“快走!”
解里尘下意识冲徐微垣喊,徐微垣跟在最后,踏符的脚尖一顿,随即身形飞转,借力向前,在两人之前踏出这古阵。
“轰——”
骨头的碎屑漫天纷飞。
解里尘落定。
而就在两人踏出古阵的这么一瞬间,身后的声音消失了,连同刻纹、仙像上的光芒一同,若不是那地上的骨屑,没人会知道方才这里有多么险急。
他负手站起来,看向先前鹿鸣的方向,手中捏了个寻信诀,像那处掷去。
徐微垣也送了张符。
“我记得六大仙宗内,江北的艮簿宗专事阵法。”
“怎么,你想说这是艮簿宗做的?” 徐微垣站在不远处,许久才开口,“你惯会离间。”
解里尘像是不解,看他许久,终于明白了什么般笑一声。
“我知我在你心里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汝饶镇之事,你第一个怀疑到我身上,也是合理。”
他的目光扫过方才那片空地,突然往空中一点。徐微垣也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什么也没看着。
——天边的裂口微微收拢。
风浪平息。
徐微垣不语,目光停在解里尘身上却没有挪开。两人分别五十年,若真要算起来,应当是三百年。这三百年来解里尘变了很多,那双眼睛依旧勾人,可三百年前那里面索求过很多东西,修为、术法、糕点、胜负……他的喜欢;那双眼逞能、狡诈、促狭,有不甘,会妒忌,争强好胜,三百年后那里面的东西烟消云散,所欲无求,深处只剩一片笑意。
三百年后两人只见了两面,头一次大打出手,第二次针锋相对。
徐微垣想,他要的不应当是这样:“……你不能好好说话?”
解里尘的寻信诀并无收获,他将目光收回来:“我说话一向心平气和,好言好语,阿清,你说是么?”
“……阿清?”
两人说话间,阿清唇角泛血靠在山石上,面色惨白,已经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