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夜里人少,解里尘掩去声息,没人注意到两人出了客栈。

    贾府在镇子的最南边,门口是一条百年老路,两百年前尚有文人墨客、江湖修士络绎不绝,如今成为镇子唯一的通商口。贾府三代人的根基,两百年经营,熬过了轻商的时候,到了今天宅门古朴,门阶十丈宽,浮雕无风尘,精巧细致,显然是用心做过,下人日日打扫。

    值夜的仆从不知为何神情紧张,稍稍听些几人的对话,说的都是“管事”之类的词。解里尘冲阿清勾勾手指,径直往偏墙走。阿清正吃掉烙饼,布鞋很轻,不发出声音,嘴上的饼渣抹了抹,才捂着手炉慢慢跟上去。

    他的声音不比风声高多少:“你查完能快些出来么?”

    “难道我还要在贾府吃过宵夜再走?”

    “哦,”阿清垂眸:“不是。”

    他太怕贾府,恐惧刻在身体上,以至于尽管心里做好了准备,一靠近还是会发抖。

    解里尘望着高墙,对一旁道:“腹处还痛么?”

    “怎么问这个?”冷风一吹,阿清额上脸侧又热了几分,语调较先前发虚,只说“还好”。

    解里尘的声音近了:“看来凡人的药还是不行。”

    身体一轻,他被打横抱起,地面迅速降下,高墙近在咫尺。

    失重感撅住心脏,阿清一口气没倒过来,闭了眼,等人落稳才睁开,五指搭着手炉柄,看四处没人才敢轻声咳几声。

    手脚沉重,像烙了锁。

    他扶着额,深呼吸,再一次:“贾府很大,你打算从哪里查起?”

    前方闲庭信步的人转过身来,身形高挑,神情轻松:“贾宇源的卧房。带路吧?”

    阿清却摇了摇头:“我记不得路。”

    他知道解里尘不信,怕人生气,下意识去拉他袖口:“我……只知道后院的路,贾宇源是私下买的我,不想让老爷夫人知道,便不准我去前院。”

    “私下?”解里尘看了眼袖间几根手指,“客栈那小二都认得你了,还私下?”

    阿清放开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说破,便也算私下。”

    这话说得平常,不见愤恨,像是接受了这等待遇。

    解里尘饶过他,也不再问什么。

    他看一圈四周,这里像是个小花园,假山高耸,隐有溪流声,两人走出去,此时正是下半更,府邸没什么声响,他们等巡夜的奴婢侍仆从游廊中走过再翻身入内,一路上遇着好几拨,等又走至无人处解里尘停下来,看着阿清。

    阿清被看得心里发毛,手指紧了紧,问了声“怎么了”。

    “你的脚步声太重。”

    阿清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鞋,才想起自己从未听见过解里尘的脚步声,无奈道:“那我踮脚走?”

    又被解里尘抱起来。

    阿清赧然,乖乖捧着手炉窝在他怀里,被抱着比自己走要有安全感,不必害怕被丢下,不多时隔墙便有声音传来,他屏息,解里尘脚下一点,飞至房梁。

    一个婢女打着哈欠:“夫人这几日总夜半惊厥,醒了又要去偏房念经,我也好几日没睡过觉了。”

    两盏烛灯端着走,另一人声音也低:“前几日倩儿姐不是被少爷叫去服侍么,回来时人跟傻了一样,这几日少爷不在,老夫人心里牵挂,睡得不好也是难免。”

    “我倒希望少爷别回来,每次见着他,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遭殃。”

    另一人低声呵斥:“呸呸,这话由得你说?!被别人听了去我们两个小命都不保!”

    她们走了会儿,那人又安慰道:“你才来贾府几日,以后这种事情多了去了,话都要憋在心里,别觉得委屈,最近镇上也不太平,小心为上,说话做事都机灵些,能有一处容身地已是不错了。”

    另一人唯唯应了:“玄霜宗的大人们都来问过几遍了,我今日才听说镇里有死人案,这弄得我也不敢独自一人走。”

    烛火远去,阿清的额头埋在解里尘胸前,只觉得对方身体冷。他仰了仰脖颈,往耳侧靠了靠,声音放轻:“倩儿……我认得。”

    他示意解里尘跟上她们,解里尘身影诡谲,在梁上如履平地,跟着两人往宅邸深处走去,附耳同阿清道:“我大概也认得。当时一行人就一女子,看来是吓得不轻。”

    阿清叹了口气,又拉住解里尘的衣襟,伸手往旁处指了指:“那里,是后院的小道。”

    解里尘翻身下地。

    贾宇源的卧房落锁,与院子隔了五六节阶梯。后院一片静寂,大小是前院的一半,但全数归于贾宇源,可见贾府对这人的宠爱。院内一棵大树,周围小石铺径,角落一池锦鲤,各类花草种满了院子。

    解里尘四处看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将目光放在房门上,手中一截枯枝,注了仙力——

    “咔嚓”,木门应声而开。

    阿清垂眸立在廊檐下,闻声看过来,又瞥回去:“你会撬锁?”

    “嗯?”解里尘将枯枝碾成粉末,跨过门槛:“略有涉猎。”

    阿清站在外边,心想上仙竟也会干撬锁偷听这种事吗?他看着解里尘走进去,自己退一步,低着头等在外边。

    解里尘的声音在里边,穿墙而过:“进来。”

    夜风一吹,阿清表情不显,没有动:“我在外边等……”

    “要我请你?”

    阿清没有动,还是坚持:“我在外边等。”

    解里尘的声音没再传来,此处无人,夜风森森,吹得阿清一身寒意。他的视线顿在三尺外的石子上,像是要将那处看出个洞来。解里尘没有问,但他七日前还被赤身口体吊在院中大树上鞭打,半月前被拖着头发摁进鱼池里险些淹死,一月前被罚着跪行内院三圈,双手剪缚,身后马鞭破空划下——他还记得那日石子尖锐,刺进膝盖很疼的。

    忘不了,就连现在,他觉得站在外边都有些疼。

    可屋内——解里尘会看见那些东西么?要真看见了,别让他知道,他还能好受些。

    院里安静,解里尘像是从没有来过。阿清等了半刻钟,不见人动静,心里没底,又等了会儿,才小声朝屋内喊:“……解里尘?”

    没人回他。

    他心下一跳,往前迈几步,手中的暖炉抓得紧:“你,你还在么?”

    卧房黑洞洞,阿清又仔细听了会儿,听不见声响,心里真的慌起来,一面想解里尘应当不会骗自己,他这么厉害也不应当有危险,一面又不确定,皱着眉犹豫不定。转头看一圈院内,只觉得池边树下都有鬼影,终于深吸一口气,还是垂眼走向屋内。

    “解里尘……你遇着什么了……”

    他进屋时手在发抖,急着往四周找人,可一脚踏进去还没踩稳,胳膊便被一道力抓住,倏地往旁边一拽。

    “谁?!”

    他惊恐,以为是贾宇源,五指收紧,手中暖炉正要砸去,却兀地闻到阵檀香,砸人的动作一顿,转头撞见是解里尘在坏笑。

    “你……”惊惧被压下去,阿清双唇轻颤,胸口起伏,纯是被气的,甩开对方的手,“解公子要作弄我,这地方可选得真好。”

    他抬脚就要往回走,又被解里尘抓着拉回去,后背贴近对方的胸膛,能听见他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对方手指放在他下颌处一点,声音里有份他听不懂的情绪,手指顺着喉口向下,向下,在胸椎处一点,“被剜骨的时候很痛吧?”

    阿清颤了下,拂开他的手指,站在原处。

    解里尘放开他,将屋门合上,走向里屋。只见一幅画覆盖了正面墙——青面獠牙,身上破烂盔甲,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五指粗壮,下边几个大字写的是“阎罗典狱诡仙之位”。下边一层香灰,非一日之功。墙边书柜、案台上卷轴堆得乱七八糟,墙边还有道门,只有半人高,尚未打开,看样子解里尘还未进去过。

    阿清松了口气:“他日日焚香拜你。”

    解里尘对着那幅画像一指:“我就长这样?”

    阿清提了下嘴角。

    “我在时这书卷没这样乱,许是他离开前想到你会来,刻意弄过。”

    解里尘手上半张残页,是之前在墙柜的缝隙里找到的,也许残页的主人都已经忘记,这儿还有张纸。上面模糊记着半个人体,胸处一点朱砂。

    他其实不确定,方才试了试阿清,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将人胸口的第七根脊椎骨剖开,点以灵力,辅以阵法,可让人短时间内获得与施术者相似的仙脉,即使那人是毫无仙脉的凡人。但此术对人的消耗极大,不说疼痛难忍,寻常肉身更是难以承受,最终难逃内脏爆裂、七窍流血的死状。

    此术名为“七根劫”,这是禁术,三百年前就被禁了。这张残页也非藏品,更像是有人依葫芦画瓢,手写记下来的。

    那么阿清身上的黑线,可是此禁术的痕迹?

    他走近阿清,此时那手腕上缠了白绫,掩在袍子中。

    腹部,恰好是寻常修士仙脉所在处。

    若真如此,人界当中,贾宇源又是从哪处找到他的仙力——先前他杀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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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宗?他身死时的无妄崖?也可能是他修炼时的洞窟。

    但不是他本人施法,仅用残存仙力,恐怕难以施展。

    解里尘看着阿清,独自忖度。

    若真要用禁术,贾宇源为何偏对阿清一人用?不,不对,古来凡是施用此禁术的,大多用来充实私兵,按此用途,被施法者绝非阿清一人。

    解里尘想到了死墟。

    ——他们打的是死墟的主意?

    脑中将这几日的遭遇都过了遍,不用说,那小男孩与老妇人最为可疑——用的也是七根劫么?

    “解里尘……”

    阿清拉住他的袖口,指了指那画像,道:“这里……也许有暗门。”

    解里尘看过去,这人伸手虚虚指了指那地方,又道:“……刚入府时半夜常听见有人惨叫,后来渐渐没了也就忘了,现在想起来。”

    解里尘走上前,目光在他自己的画像上移动,这画像除了像个人外还挺像个人,看着别扭。月光照不进,他抽出张火折子,正要甩亮——

    “夫人……夫人慢些!”

    解里尘手一顿,那声音尚远,阿清没听见。他捞了阿清,跳上房梁,屋外才传来人声。

    “这锁怎的坏了?芍药,明日给少爷换一个。”

    解里尘将阿清放稳,听婢女应下,纸窗外几盏灯笼,有人推门进来。阿清碰了碰他的手,做了个口型,“贾夫人”。

    贾夫人看着三四十岁的年纪,却已有老态,身上锦缎薄衫,看样子是睡着又醒来的。

    只见侍女们点燃火烛,那贾夫人径直走向里屋,看着墙上画像一顿,叹了口气。

    “你说这孩子,拜什么不好,偏拜这……这什么诡仙?我老了恐怕要遭报应啊……”一旁侍女正要安慰,贾夫人拖着微胖的身子半跪下,在地上收拾书册,“一直想给他来整整,这孩子……这几日也不知去了哪里。”

    一旁婢女附和说:“也是,这诡仙看着吓人。”

    她又担忧道:“少爷平日里不许我们下人打扫,夫人要不……还是等少爷回了再……”

    “你们都惯着他!”贾夫人的锦缎在烛光中反光,“看看,看看,现在家也不回了,一个大男人成天窝在这房里,像什么样子!”

    贾夫人又道:“那个小倌儿……这几日你见着了么?”

    芍药喏喏不语,解里尘坐在梁上,身边阿清呼吸温热,冷天里倒是个热源,被他一手扶着,玩捏喉结:“问你呢~。”阿清微仰了头坐得端正,被摸得轻颤,躲不开,反呛一句:“也骂了你。”

    解里尘不认,贴着他的耳尖说悄悄话:“骂的是画又不是我,若是画得好些,贾夫人说不定也急着来拜我呢。”

    底下,贾夫人的声音传来:“我就知道,定是带着那倌儿寻欢去了!玄霜宗的大人人来问我这老脸都没出搁,”她又将木啊光放在墙上,“都是这什么诡仙放在房里……风水都坏了。”贾夫人执意要亲手收拾儿子的卧房,并不站起来,声音能听着焦躁:“芍药,我这几日总觉得胸闷心慌,不会是宇源他出了什么事吧?”

    “不会的,少爷他福气好,定然不会有事。”芍药不太敢动贾宇源的东西,只在一旁清扫灰尘,“夫人您夜半起来,让老爷知道又要担心了。”

    “老爷,老爷!他自己儿子自己不看着,尽知道行商积财!一年到头有几次来看过他儿子?!”

    说到这对父子贾夫人就是气,芍药在一旁圆场,两人絮絮叨叨有一炷香时间,才堪堪收拾了张案桌。

    贾夫人站在案前,看着那幅画像,身影有些落寞。

    “我这娘亲当得……唉,我这娘亲当得。”

    芍药提着灯笼,站在一旁不敢答话。

    贾夫人终于累了:“明儿白日里差家丁将这屋收拾收拾,这幅画……”她看了眼,“这幅画也拆了。”

    “可,可少爷那边……”

    “宇源那儿我来说,我这当娘的这点威信总要有!最近镇里不太平,他这么着将邪祟引来了怎么办?”贾夫人絮絮叨叨往屋外走,“成日不是窝在屋里就是不见人影,还有,还学什么龙阳之事,也不学点好的,出了事可怎么办……”

    两人终于掩了门,解里尘带着阿清跳下来,重新看那幅画像。

    “拆了好,画得这样丑我都不想看。”

    指腹还留着阿清的体温,解里尘甩亮火折子,站在画像前。

    火光慢慢移动,突然在角落停下来。

    一个很小的蜷起。

    底下有几粒红粉。